第3章 求死
救人失利,桓是知氣得數夜難眠,好幾天都泡在演武場,擊劍練拳,跑馬踢球,直累得陪練的小厮們個個腰酸背痛,癱在地上叫苦連連。
在那少年報出名姓之後,玉無瑕便停止了競價。枕霞樓的老板娘笑得嘴角咧到了眉梢,歡歡喜喜地宣布:“巧兒姑娘今晚就是馬公子的人了!”
看着巧兒就要被人帶下去,桓是知又氣又急,一拍桌子就要起身去攔,卻被那少年利索地按住了肩頭。
桓是知瞪眼:“松手。”
少年擡眼:“那姑娘是你什麽人。”
“要你管。”桓是知沒好氣,想把扣在肩頭的那只手甩開,無奈氣力懸殊,只得幹瞪眼,“叫你松手。”
“本公子是好意。”少年看着桓是知,“就你這小身板,在這兒鬧事,那些大漢能直接把你壓死。我看你小子對那姑娘倒是一片癡心……”
巧兒此時已經被人架住拉走,桓是知不願再聽那少年啰嗦,終于甩開了他的手:“都說了叫你少管閑事!”
于是,少年便真的沒有管閑事。
桓是知和平藍在枕霞樓鬧了一場,但最終寡不敵衆,被轟了出去。
桓是知越想越氣,彎弓搭箭,屏息凝神。眼前卻又浮現出那少年挑釁的眼神。
一箭射出,正中靶心。桓是知揚起下巴,眼中仍是不甘。
她已經派人打聽過了,那個馬文才,正是杭州太守的獨生子。父子倆一起逛青樓,一般輕佻好色,真是一家人。
轉念又想起巧兒姑娘,桓是知心頭愧疚頓起。義父桓沖早有耳聞她常穿男裝溜出門,還散財救濟庶民,桓父對此頗有微詞,已經告誡她要收斂行徑。風聲正緊,螺市街近期是不宜去了。
巧兒姑娘啊,本姑娘實在有心無力,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可桓是知很快就發現,她自己大概更需要自求多福。
Advertisement
與頗具野心的桓溫不同,桓沖并不願過多參與朝中政治。一年前,桓沖自請出鎮杭州,在此處購地買房,試圖遠離京城那個旋渦。可如今桓溫一聲令下,他又被調回了建康。陷身朝堂,清靜難求。桓沖雖不甚情願,卻也值得收好行囊,浩浩蕩蕩地舉家回京。
桓是知對廟堂之上的斡旋推拉并無興趣。在一些人眼中,掌權的桓溫是攪弄風雲的權臣,其子桓玄初及弱冠之年便屢立戰功,更是野心勃勃。但在桓是知的認知裏,桓溫只是那個每次見面都會送她一大堆禮物,鼓勵她作為一個女子也要多讀書,有機會多游歷的開明長輩;而桓玄是和她一起長大,自小就最疼她護她的哥哥。
溫情是罩在人眼上的薄紗,而朦胧永遠比真實柔軟親切。
桓是知無法分擔桓沖在桓氏與司馬氏的牽制抗衡中的為難,她很快就遇見了自己的難處。
回到建康不久,桓府便有媒人上門,說是要給桓家小姐說親。
平藍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将這個消息告訴桓是知的時候,桓是知正穿着男裝在院子裏颠球,并不太拿平藍的事情當回事兒。
她今年方才及笄,年齡雖不算小,但桓沖心愛這個小女兒,應允過她十八歲前不考慮婚嫁。
桓是知一臉漫不經心:“給桓小姐說親?哈哈,這兒只有桓公子,哪兒來的桓小姐?”十二歲開始,這媒婆年年上門,平藍真是大驚小怪。
平藍卻急得跳腳:“這回是真的!小姐!我早晨出門瞧見的,我一辦完事情就立即趕來告訴你了。那屋子裏少說坐了七八個京城的公子呢!老爺還對媒婆說,要在下個月就給小姐你定下親事,我親耳聽見的!”
桓是知這才緊張起來,不及換下男裝便沖去桓沖的書房,砰砰敲了兩下便推門而入,脫口就是一句:“爹,我不嫁!你之前答應我,待我成年就讓我擇名師繼續念書,可沒說要逼我出嫁啊!”
桓沖一驚。見桓是知一身男裝,腳上還有蹴鞠留下的塵土污漬,把手一背,喝道:“胡鬧!你看你像什麽樣子!冒冒失失,見到你伯父與兄長也不知道行禮!”
桓是知這才發現桓溫和桓玄竟然也在屋裏。
她有些尴尬,讪讪地行了禮:“伯父。哥哥。”
桓溫看着桓是知活脫脫一個小男孩模樣,甚是有趣,不禁莞爾。
而桓玄早已經笑開了:“這果真是我的小妹子,一點兒沒變啊。”
“見笑了,見笑了。”桓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都是被我慣的。都十五歲了,沒一點兒女孩樣兒。”
“爹。”桓是知不忘自己的主題,“我還不想嫁人。”
“女大當嫁。”桓沖說,“這種事,哪裏是你想不想的。”
“我自己的親事,我當然要自己想啊。”桓是知頂了一句,又轉向桓溫求援,“伯父,你最疼我了,你幫我勸勸我爹嘛,我還不想這麽早就離開我們桓家啊。”
不料桓溫這次卻站在了桓沖一邊:“幫你定親的事情,就是我向你爹提議的。”
桓是知似被當頭一棒:“為什麽呀,伯父你為什麽這麽早要把我嫁出去?”
桓溫笑道:“小丫頭別急呀,伯父是要幫你找一個好婆家,又不是害你。這建康,這大晉所有的士族公子,只要你看得上眼,伯父一定幫你說上那門親事。”
“如何能看?”桓是知委屈道,“明明是我選夫婿,卻叫伯父、爹爹和媒婆看人,我到時候紅蓋頭一蓋,就像一個傻瓜一樣被擡出門,什麽也瞧不見!”
“瞧你一個姑娘家,說的什麽胡話!”桓沖氣得瞪眼,“親事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兒有讓姑娘家自己去看人的?”
“自古有之,就是對的嗎?”桓是知偷偷瞥見桓溫并沒有生氣,膽子便更大了,“更何況,上有牛郎織女星的傳世佳話,前朝還有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的動人詩篇。這一對一對,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也過得恩愛幸福嗎?反觀那些所謂的‘天作之合’,哼,多少公子哥喜新厭舊三妻四妾,還流連煙花場所,又有多少女子獨守空房,夜夜垂淚,只恨錯付終身呢!”
桓沖沒料到桓是知會說出這麽一番驚世駭俗的話來,揚起手卻終究不忍,只是忿忿地一拍桌子:“放肆!”
父親的盛怒讓桓是知心頭一顫,她低下頭不敢作聲。
桓溫聽完桓是知的話,卻并無動怒之意。他沉吟片刻,笑着圓場道:“二弟何必動氣呢。如兒适才那番話,倒也并非全無道理。要我看啊,她的見地比我們桓家的那些個兒子,可一點不輸。”
桓是知小名亦如,是知乃及笄時桓溫給起的表字。
桓沖不敢沖撞桓溫,只是嘆了口氣:“大哥,你就別慣着她了。我現在真後悔,小時候就不該讓女孩子識字讀書,她那幾個姐姐,聽話乖巧,哪裏有這許多毛病?現在牙尖嘴利的,遲早被她氣死。”
“诶,此言差矣。這讀書明理啊,不分男女。亦如是我們桓家的女兒,自然要與那些目不識丁的粗野丫頭不同了。”桓溫的語氣中竟有幾分欣賞,“就說我們玄兒娶妻吧,那不通文理的女子就絕對入不了他的眼。”
桓玄看了委屈巴巴的堂妹一眼,忙笑着幫腔道:“是啊,叔父,亦如妹妹能言善辯,聰明過人,正說明您教導有方,您應該高興才是啊。”
桓是知見狀,立即順坡下驢,扯住桓沖的衣袖撒嬌:“爹爹,您就別生女兒的氣了,女兒就是不想那麽早離開爹爹,想多多在爹爹膝下承歡盡孝啊。”
桓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憐惜地輕撫桓是知的頭:“爹也不想讓你這麽早出嫁啊。”
桓是知眼睛一亮:“既然如此,那就……”
“只是皇上選妃在即,士族大戶有适婚未嫁之女,只要被看中,诏令一下,便更由不得你不嫁了。”
雖不可明說,但桓溫等人皆覺當世皇族氣數将盡,不願将這般如花似玉的桓家女兒送入深宮給司馬家陪葬。可這大晉江山畢竟還姓司馬,皇帝若想收一個大臣的女兒為妃子,大臣也實在沒有違抗的理由。桓是知的才學品貌皆是上等,若被召見入選的可能性極大。思來想去,兩位桓老爺便決定快馬加鞭地将桓是知的親事定了。
桓是知聽罷無言。她自不想進宮成為籠中雀,也不想草率地随便定下一門親事,可此事又似乎沒有可以周旋的餘地。桓是知心頭悲痛,撲通跪下,傷心大哭:“我不要嫁人。爹爹偏人,爹爹說十五歲給我請老師的,說不會讓我這麽早嫁人的……”
桓沖于心不忍,只得寬慰她:“亦如啊,要是有一個好夫婿,嫁了人也會過得開心的。你可以常回家看爹爹啊。女孩子家,應當以夫君家庭為重,你的書已經讀得夠多了……”
桓是知不聽,只是繼續哭。她一方面确是傷心焦急,另一方面也想要用眼淚打動眼前三位。潛意識裏,她其實早就認定,只要是在這晉朝的地界裏,還沒有桓溫桓玄辦不了的事情。
桓沖被她哭得心煩了,狠心道:“你就算哭死,也得嫁。為父這幾日會好好替你考察,你就給我乖乖待在家裏,等着下個月出嫁吧!”說着甩手就要走。桓溫見狀,也只是略帶惋惜地看了跪在地上的女孩兒一眼,也要離去。
桓玄走過去扶桓是知:“小妹,你別難過了。叔父一定會給你找到最好的郎君的,他以後要是敢欺負你,你就告訴我,哥哥保證替你出氣。”
桓是知緩緩起身,滿眼淚痕。
看着桓沖決絕的背影,她突然悲憤交加,一把甩開桓玄的手,道:“好,爹爹不要女兒,不讓女兒讀書!女兒在這世上也沒什麽念想,不如死了算了。”
言畢立時以頭撞柱,登時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