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星星和裙子

張子文下車,過去坐到了李妙旁邊兒。

桌子太矮,他整個人都別扭着,一雙腿委屈得沒地方擱。

他問李妙:“好吃嗎?”

李妙還沒回答,他又沖老板喊:“再來一份和她一樣的。”

李妙猶豫要不要現在起身就走。

張子文又說:“晚上你吃這個你不怕胖?”

他笑眯眯地上下打量她,李妙瞬間想把自己縮起來。

她手裏還拿着串土豆,嘴唇上吃得又油又紅,實在狼狽。

李妙聞到從張子文身上傳來的一陣木頭似的青味,她更瑟縮了。

張子文從她盤子裏拿了一串土豆。

“這個辣嗎?”他問。

怎麽可能不辣,李妙瞄一眼上面的紅油和孜然,點點頭。

張子文咬了一口,李妙盯着他臉和嘴唇,片刻就紅起來。

老板早在一邊看着,端上一瓶兒酸奶。

“五塊啊。”

張子文話都說不出來搶過來就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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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妙看張子文一口把酸奶倒進嘴裏,那種盛氣也蕩然無存了。

李妙膽子大了,面不改色地把簽子上串着的幾片土豆一口撸下。

張子文問她:“你們女人嘴裏是不是沒一句實話?”

李妙忍不住笑,心裏又想,啊,這人果然見識過不少女孩兒。

張子文臉紅嘴唇還有點兒腫,眼睛發亮,他被辣得顯得可憐。

李妙忽然就愧疚了,她提醒他,:“你要是不能吃辣,你得提前跟老板說,不然這兒默認都是這麽辣的。”她被自己的聲音吓了一跳,又低還有點兒澀,像幾天沒喝水似的。

張子文根本沒注意到,“算了,他已經烤了,你吃吧。”

李妙發現他又開始讨人厭了。

張子文問她這兒有什麽好玩兒的。

李妙一愣:“我也不知道。”

她看他一眼,猜他一定覺得自己很無趣。

張子文沒什麽反應,他一雙腿伸到桌子外頭,手插着兜兒,無聊又無趣的樣子,轉頭朝車那邊兒看了看,又回過頭來看她。

李妙被他看得擡不起頭,他目光如同有重量一樣,壓在她身上。

張子文看着她,越笑越明顯,突然找到了樂趣。

張子文這二十幾年裏,因為無聊做過許多無賴事,但從來不會因此愧疚,也沒有人怨恨過他,他向來都會妥善賠付因他造成的損失,誰也不會吃虧。

夏夜裏的燒烤攤,煙霧缭繞,熱得人冒油,鼻端一股幹辛的香氣,手臂上三兩個紅腫鼓鼓的蚊子包。

夏天一點兒都不浪漫,但張子文忽然湊近,李妙看到他長長的眼睫,心裏一聲贊喟,人卻跟石頭似的僵。

他純潔的眼睛動人無匹,瞳仁黑的透亮,他問她:“看星星你去不去?”

李妙沒有絲毫遲疑地拒絕了他。

她急匆匆付了錢,老板要給她打包都不要就跑了,稱得上倉皇逃竄。

她小區院子裏轉了一圈,聽着知了聲,外頭汽車經過的喇叭聲,抓一縷頭發聞聞,又低頭使勁兒嗅自己的衣袖和領口。

燒烤味已經散了,可那股木頭味兒好像還若有若無,她又聞了聞,發現好像連空氣裏也飄着有這種味道。

李妙惶惶不安地回頭朝來路看,張子文并不在身後。

她茫然地撓了撓手臂上的包,又想到了他前幾天在飯桌上,冷冷看她的那一眼。

她一陣顫抖,像是有人在撓她的腳底板。

李妙見過的男人太少,張子文令她恐懼又好奇,她将他拿來和自己的父親李開源相比,但找不到他倆身上任何一絲共通性。

其實這種問題,她可以去問周香林。

周香林總是将男人看作一種笨拙但好用的生活必須品,和衛生紙差不多。

“男人天生需要女人管着,不管,他就要飛,要惹禍,但管也要講方法,管過頭了,就是你姨媽的下場。”

她洋洋得意,李妙無動于衷。

周香林這麽鑽研又天賦的下場就是,李妙對男女關系完全沒有一點兒心機,好像老天跟她開玩笑,她這樣的好師父,繼承人卻任督閉塞,她空有一身絕學連傳承都沒得。

兒女的長勢家長根本無從預測,也休想矯正。

周香林漸漸認識到了這一點,但還是免不了想修剪修剪。

李妙被周香林帶着去買衣服,她襯衫長褲能過四季,沒有什麽風格可言,也不偏愛。

周香林循循善誘:“夏天人家都穿裙子,又涼快又好看,你也買一件吧?”

李妙不回應,夏天時她盡力避免和別人肢體相接,比如汗津津的兩條手臂貼近,冰涼赤熱的腿在旁邊擦擦擠擠,她沒有任何潔癖,只是極其抗拒這樣的肢體接觸。

李妙夏天喜歡穿棉麻,透氣還松快,上班時把頭發綁成一個高馬尾,再卷成一個團,把碎發都夾在一起,脖子上幹幹淨淨,在家就用個大夾子一夾,像個懶散又地道的包租婆,周香林都看不下去。

李妙曾經提議要不幹脆把頭發剪了,皆大歡喜。

周香林堅決不許,擔心她留了短發再不肯留長,還有一個理由就是,男人都喜歡長頭發的。

商場裏李妙伸出一根手指頭提着周香林給她挑的裙子。

“怎麽樣?好看嗎?”周香林興致高昂。

李妙在這些事上從來委婉,她沒說好看也沒說不好看,“一般。”她松開手,轉身朝下一個貨架走。

周香林在後面急急道:“你穿上試試呀。”

李妙頭也不回:“不試,脫來脫去,麻煩。”

周香林拿着衣服追上來非要她試,“試了你就喜歡了。”

“那我要試了之後還不喜歡呢?”李妙問。

“那就不買!”

李妙為了堵住周香林的嘴,進了試衣間。

換好衣服後出來,周香林拉她到鏡子前看,啧啧感嘆:“你看,紅色襯得你多白啊,還顯得腰細。”

李妙渾身不在,老是控制不住地回頭看裙擺,總覺得底下涼涼的。

周香林問她:“怎麽樣,喜不喜歡?”

李妙當然說不喜歡。

“我脫了啊。”她急着要去換回褲子。

等李妙穿好衣服出來,看見周香林正和人說話,那人帶着笑,朝她看過來。

周香林回頭,神色激動得像中了彩票,勉強鎮定下來道:“妙妙,子文幫你把裙子買了。”

子文?李妙頓覺難堪,她倉促地瞥了張子文一眼,怕看清他臉上那種冷淡神色。

張子文卻矜持又淡然,一看就是常常為別人買單。

李妙既急又燥,周香林手裏已經提了個袋子,她立即詢問價錢,周香林急切地朝她使眼色,這樣□□裸的問錢,嫌得太小家子氣了。

張子文道:“你穿得很好看。”

周香林聽了簡直要樂出聲,她打量女兒,越看越順眼。

李妙說不出話,她很少被同齡異性當面誇贊,張子文那麽坦蕩,她想笑一笑,又警告自己不要當真。

她吶吶道:“謝謝。”

這種地方這種情境下碰到張子文,簡直是她人生中最尴尬的畫面,她幾乎連跟他對視都難。

張子文穿一件淡藍色襯衫,清清爽爽,夏天的燥意一點都沒影響到他,臉上有一種止也止不住的笑意。

李妙眼珠子左右亂轉,慌亂得無法掩飾。

周香林心裏暗暗着急,連忙問張子文有沒有吃午飯,“要不阿姨請你吃飯吧,謝謝你給妙妙挑的這條裙子。”

李妙困惑地看她,這裙子怎麽就變成張子文挑的了?

周香林沒功夫搭理她,這邊張子文已經欣然點頭,要和她們一起吃飯。

周香林立即把李妙拉過來,張子文悉心為她們拉開門,站在李妙身邊,又跟她錯開半步,顯得親近又得體。

他說自己剛來,對這裏不熟悉,讓她們選地方用餐。

周香林自然往本鎮最高級的地方帶,張子文開車帶她們前去,路上說,到時候酒店建好,請她們來玩。

“那怎麽好意思啊。”周香林笑道,她和李妙坐在後座,張子文從內視鏡裏看她們,眼睛裏有微微的笑意,李妙裝作無意地看一眼,又扭頭朝着窗外。

到了地方,周香林第一個下來,張子文繞到另一邊,給李妙開門。

周香林幾乎要昏厥了,看着李妙遲疑着從車裏伸出腿,好似慢動作一般。

張子文:“小心。”

李妙緊張得要同手同腳,她從來不知道下個車能搞得這麽有儀式感。

三人到了地方,張子文要了個包間,裏面擺了個大圓桌,可惜只坐了他們三個,空了一大半。

張子文又請他們點菜,李妙想到昨晚,點得都很清淡。

周香林和張子文說話。

張子文本人其實并并不神秘。

他因為家庭原因一直頗受關注,上至正經媒體下至花邊小報都已經将他的個人經歷扒得清清楚楚。他今年二十七,大好青年,每一次有點兒風吹草動都是民衆趣聞,及至衆人最關心的自然是他的個人生活,女明星要是要版面了,跟他吃頓飯是穩賺不賠。

張子文的形象按理說應該是個流氓和色情狂,可金錢将他塑成了一尊幸運神祗,又為他增添了許多魅力,他本人雖不低調,但從來沒有被抓住什麽實質性惹衆怒的醜聞,男人,好看的年輕男人,好看又富有的年輕男人,有豐富的男女關系,在當今只是是一樁惹人羨慕又可以理解的傳聞。

李妙喝一口茶,躲在杯子的後面看張子文一眼,想到秀色可餐這個詞,她此時忽然起了個荒唐的念頭,若是有機會,要将他的照片,貼在這個詞成語的旁邊。

張子文眉眼秀氣,單看上半張臉簡直像個姑娘,嘴唇是健康的粉,上唇薄下唇厚,唇峰分明,卻并不顯得棱角,下巴上微微有個溝,清秀感至此徹底消退,男性的輪廓顯露無疑,長得這麽讨人喜歡又讓人信賴,少年時就無往不利,他自信又自知,願意對人笑就笑,從來不肯勉強和虧待自己。

李妙慢慢将杯子裏的茶喝完,張子文終于将話題聊到她身上。

他眨眨眼,故意問李妙:“你知道哪兒能看星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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