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合約到期的流程走的很順利。賈芳芳把蓋好各種公章的文件遞給安璇,敷衍道:“完事兒了。往後你就不是鼎華的人了,祝你前程似錦。”
安璇把文件接過來,平靜道:“謝謝。”
小姑娘楊歡抱着一大摞演出服走過來,只看到了安璇的背影。高且痩,如竹似雪。
身邊是助理們的竊竊私語:“這就走了?”“他能去哪兒啊?”“誰知道,退圈兒了吧。”
楊歡忍不住道:“小安哥以後不在鼎華了麽?”
一個助理打量了她幾眼,不鹹不淡道:“是啊。怎麽,你粉他啊?這會兒去要個手機號,指不定能要到。”
楊歡好脾氣,沒接話,只是有點兒困惑:“他形象氣質這麽好,為什麽一直沒機會啊……不是說,他還會跳舞麽……”
那人沒好氣道:“形象氣質好的人多了,說會跳舞,也沒見他跳過。還真把自己當王子了。一天到晚那麽清高,能紅才怪呢。”
楊歡仍然不明白:“沒感覺清高啊。他挺好的,對誰都很禮貌。”
旁邊的人耐心解釋:“你剛來,不知道。這裏頭的門道多着呢,唉,有時候也是一個人的命吧。好了好了,都幹活兒去吧,一堆事兒呢。”
安璇今年二十七歲,像大多數演藝人員一樣,他外貌顯小。收拾一下,說二十三四不為過,說十**也能有人信。但年輕人一波接一波地湧進這個圈子,多年沒什麽起色的他,與新人相比,其實并沒有什麽優勢。
趙小慧卻對他很滿意。她做事的方式果決且直接,合同一簽完,就直接給了安璇一疊文件。裏頭劇本也有,劇組的試鏡通知也有。
蘇鏡瑤在鼎華的辭職申請還沒批下來,安璇這段時間身邊是空的。趙小慧問他是否需要立刻安排一個助理,安璇搖了搖頭。
趙小慧今年不到四十,留着齊肩的直發,面容普通。她行事風格是雷厲風行那一派,待人接物卻極和煦。她歉然道:“你進來的時機不太巧,大夥兒都不在。星輝小,總共就這麽幾個人,人事關系簡單。過段時間大家聚一聚,很快就熟悉了。”她語氣溫和親切:“如今是一家人,有什麽要求,什麽想法,直接講就行,不必顧及什麽。”
安璇點頭。
趙小慧沖他笑了笑:“我要去談一個合作,助理等下會帶你到各處轉轉……雖說一共就這麽大點兒地方。你如今住南苑吧?會不會工作和交通不太方便?我讓助理看了幾套房子,你什麽時候有空,可以跟她過去瞧瞧。”
安璇搖頭:“謝謝趙姐,先不用了。”
趙小慧也不勉強:“那行,需要的話,随時和我說。”
安璇目送她在手機的催促下匆匆離開,然後扭頭望向窗外。
星輝的辦公地點一點兒也不高大上。窗外是既不熱鬧也不冷清的院子。周圍的樓上是各種各樣的小公司,樓下開着酒吧,奶茶店,飯館兒和小超市。
助理燕子是個留着波波頭的年輕姑娘。話痨,自來熟,熱情得讓安璇有點兒頭疼。最後他推說想回去看看資料,這才勉強脫身。
秋日的燕京天高雲淡,安璇一路地鐵換自行車,從城東回到了城南。
南苑的老房子空了許久,剛回來時灰塵積了有半寸來厚。安璇一個人把房子打掃出來,取回了寄養在鄰居老太太家裏的盆栽。他在白秋芸的遺照前重新上了香,小聲道:“姨,我回來了。”
黑白照片上的白秋芸笑盈盈的。安璇簡直能想見她同自己說話的樣子。于是他也同她說話:“那邊的合約到期了……走前還拍了部戲。不知道能不能播……我演……可能是男六?這還是瑤瑤拼命才幫我拿到的角色……新合約簽在了孟陽他們公司,往後就在燕京,離家也近……藥早就不吃了,醫生也說沒事了。我挺好的……”他用帕子輕輕拭了拭相框:“往後也會好好的。”
趙小慧給他的文件裏,有兩份劇本:一份是小制作苦情戲的男三,一份是網播單元式情景喜劇裏的某個單元的男主。餘下的都是見組的通知,能不能得到機會,要看安璇自己。這是她目前能給安璇争取到的最好的資源了。安璇的簡歷缺乏亮點,最近幾年更是完全沒有像樣的作品。而演員真的太多太多了,想當演員的人也太多太多了。
唱歌的,跳舞的,甚至什麽都不會的,都想來這裏争取一個機會。
這個圈子,靠實力,靠腦子,靠背景……更靠運氣。
安璇一向運氣不好。
但他很平靜,甚至有點兒久違的躍躍欲試。
日子好像突然回到了大學的時候。他和夏孟陽背着簡歷,滿城跑組和試鏡。夏孟陽那會兒開一輛二手寶馬,安璇心安理得地蹭他的車。最初他們一直被拒絕,後來有人好心提醒,說他們還是學生,最好不要那麽高調。夏孟陽委屈壞了,說那已經是他開過的最便宜的車了。後來他們知道,被拒絕和那輛車其實也沒多大關系。那時候他們都已經開始拿角色,也習慣了擠地鐵和騎單車。
其實是很多年前的事兒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安璇覺得那些記憶已經很遙遠。但在最近,他又覺得那一切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時間與記憶之間仿佛存在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它們彼此竊竊私語,人生就在那些密語中匆匆流過。
好些年過去,那幾處有名的選角地點和從前相比,并沒有太大變化。樓下的公告欄和牆上一層蓋一層地貼着各個劇組的房間號,打印店生意火爆。老板叼着煙,把從打印機裏剛印出來,仍然熱乎着的簡歷理一理,訂上不太整齊的書釘,一疊一疊分到邊上去。老板娘在電腦前一邊給顧客P照片,一邊招呼人付錢。
有人抱怨印簡歷貴,打一回要好幾十塊錢,遞出去也沒動靜。老板就用含混而響亮的聲音道:“保不齊這回就選上了呢。我跟您說,幾十塊錢押個前途,一本萬利的事兒,半點兒都不貴……”
安璇在公告欄前停留了一會兒。很快有掮客又或者是騙子盯上了他,低聲問他在哪個校念書,又一個勁兒誇他外形好,說能給他牽線,讓他直接見到制作人。安璇熟悉他們的路子,沒有理會,徑自繞開了。那人還不死心地在後頭沖他道:“憑你自己不行的,這麽多人競争,人家憑什麽要個愣頭青……”話沒說完,就被一群急于找工作又沒路子的人圍住了。
安璇輕車熟路地穿過走廊和樓梯,與許多人擦肩而過。有人低聲道:“這邊兒現在也不行了……質量好的大組現在都不來這兒了……”
他經過一個痛哭的中年男人,在煙味濃重的走廊上找到了通知單上的房間。門口等着許多人,他确認了一下,便也安靜地在隊尾坐下來等待。片刻之後,有人從房間裏探出頭來:“安璇,安璇來了沒有?”
安璇起身,在衆人各異的神色中走進了房間。
煙霧缭繞的房間裏,地上堆着成山的簡歷。不明的水漬已經把最下面的紙張洇濕了。安璇把自己簡歷遞上去,為首的人打量了他片刻,抽了口煙:“自我介紹一下吧。”
面試的時候,時間的流逝速度會變得不太穩定。安璇出來的時候看了眼手機,發現自己在裏面呆了二十多分鐘。見他出來,立刻有人帶着點兒讨好地湊上來:“都問你什麽了啊,試戲試的那一段兒啊?”
安璇淡淡看了對方一眼:“沒問什麽,簡單自我介紹了一下。”
那人明顯不太相信,于是他也不再多說。
趙小慧顯然和籌備組的人打過招呼,所以他才可以越衆而出,先進去試戲,而不必像其他人一樣等待。但導演明顯并不認為他有喜劇天賦。老實說,他自己也沒那個想法。不過大多數演員都是這樣,面前有一個機會就是好的,能接到戲已經是好樣的了。選擇權幾乎不存在。
他看了一眼時間,繼續往樓上去。那兒還有另一個組在等着他。樓上的走廊幹淨一些,靠樓梯的房間外,圍着不少帶孩子的家長。
安璇的腳步微微一滞。
孩子們都是六七歲的年紀,有好動些的,也又安靜的。家長們一面牽着孩子,一面聊着天,彼此打聽和試探。
門開了,一個臉色很差的母親拽着自己的孩子的走出來。那孩子被她拉着,臉上還挂着淚痕:“我要吃車厘子!”
做母親的怒斥道:“別鬧了行不行?”
孩子抽泣起來:“要吃,媽媽你答應的……”
那個母親突然回頭,擡手給了孩子一巴掌。孩子愣了一下,嚎啕起來。哭聲仿佛勾起了家長的火,又一巴掌高高揚起來。
還沒落下去,便被人捉住了。
安璇鉗住那個女人的手,低聲道:“別打孩子。”
女人回頭怒道:“關你什麽事啊?”
周圍的家長七嘴八舌:“孩子還小,說說算了……”“是啊是啊,怎麽能動手呢?”“這次不行,還有下次嘛。”
安璇松開手。
女人狠狠瞪了他一眼,抱起還在大哭的孩子,匆匆離開了。
安璇站在樓梯口,女人打孩子的情形反複在他腦海裏出現,最後與某一段記憶重疊在一起。
十三歲的安璇低聲道:“我不去,別讓我去了,我不想演……”
回應他的是毫不留情的巴掌。
他閉了閉眼睛,把那段記憶趕走,轉身向通知單上的房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