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因為軋戲,沈元樞一直是兩頭跑。別人已經拿到新劇本時,他還在補拍之前的部分。申江的活動回來之後,他的進度終于和劇組的正常進度拉齊,也就和所有演員一樣,不得不開始面對奇幻的後半截劇本。
盡管改得不成樣子,但作為主要角色,越王的劇情線基本還在。只是為了突出女二號的足智多謀,人物行事變得蠢了許多。沈元樞拿着槽點滿滿的劇本,還得對着苗穎柔聲細氣地講話——戲裏戲外,都是心累。
沈元樞要應付苗穎,還要應付面和心不和的周亦開,以及對他軋戲始終很有意見的老皇帝的演員。三個主演每次站在一起,人家你來我往地瘋狂飙戲,越發把他的表演襯得平淡無奇。
安璇總是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自然把這些事瞧得清清楚楚。平心而論,沈元樞的演技雖然和頂級演員沒辦法相比,但在青年演員中是可圈可點的。就算是面對周亦開,他有時也能給出不落下風的精彩回應。但畢竟不是科班出身,他演戲全憑感覺,技巧上有些缺乏。如果對手演員懂得給戲,他的反應明顯就會好很多。可惜大部分人能把自己的表演顧好就算不錯了。
演技是個很微妙的東西。從安璇的角度看,他并不覺得周亦開有多好。大多數時候,周亦開所謂的爆發力,不過是情緒收放不自如的表現罷了。撕心裂肺,未必就是好的。角色給劇情合适的反應固然很重要,但更重要地前提是理解角色。
然而理解得對與錯,理解到什麽程度,都是沒有具體标準的事。
大家一起演戲的時候,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讓自己的每一條都保持無可挑剔。這同樣是很難的事。都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有時主演反複ng,他也不得不一次次陪着重新來。當然會有偷懶的辦法,比如大的場景裏,他如果站在次要的位置,可以只老老實實當個背景板。但是既然人在戲裏,不管有沒有他的鏡頭,他都是那個角色。
他不想,也不能偷這個懶。
戲的好與壞,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安璇不論和誰拍戲都很穩,他自己的鏡頭基本全是一條就過。工作人員因此大都對他印象很好——和這樣的人一起工作,省心省力。
只是劇組很大,他一個默默無聞的小演員,好也好得并不顯眼。該吃挂落,該背黑鍋的時候,挂落和黑鍋一樣都不少。對經驗豐富,表演上同樣穩健的演員來說,和這樣的人一起拍戲當然千好萬好。而對沈元樞這樣雖然不太穩定但是悟性絕佳的演員來說,安璇基本可以算是最佳合作夥伴了。
但對于某些演員,情況就成了另外一種樣子。
比如苗穎。
一場威逼利誘的戲,苗穎先是頻繁笑場,然後是突然忘詞。試了好幾次,終于有點兒正經樣子,導演卻表示情緒要注意。正式開拍時,苗穎果然反複NG。這一場因為和安璇後續的戲聯系緊密,所以需要安璇調動情緒。他每一次都很投入,可是苗穎的戲始終達不到要求,于是只好一次次地重來。
苗穎屬于那種表演上有固定套路的演員。她在套路裏駕輕就熟,想法又總是特別多。可惜固有的套路與這部戲不太合拍。于是這一回,她的想法就是安璇配合得不好。
小演員沒什麽話語權,安璇最初也就沒有講話,只是一直試圖在戲上引導對方。可惜苗穎根本就視而不見。安璇試着按照她的要求調整,效果仍然不好。最後連導演都忍不住替安璇說話,讓安璇還是按最初的方式來。
因為每一次都要投入情緒,反複的NG讓安璇覺得很疲憊。又一次NG之後,他終于忍不住加入讨論,說了一點自己的想法:給人物加一些設計好的動作細節,這樣細節就可以表達情緒了。導演原本在糾結苗穎的情緒不到位,聽到安璇的提醒,雖然覺得無奈又讨巧,但也不失是個辦法。
可是苗穎聽到這個話,立刻就不高興起來。安璇講這個話,等于是當面說她演技不好。她是什麽咖位,安璇又算個什麽東西。而且她要拍她的臉,她的臉在鏡頭前一定要好看。鏡頭都給了手,給了衣服,給了背影……那怎麽可以。于是所有的脾氣都沖着安璇去了。
安璇默默被她罵着,一句話也沒有回。
導演已經摸透了苗穎的性子,當即開口相勸。裏裏外外分析了好一會兒,苗穎終于不情不願地答應了。
于是又來了幾條,終于勉勉強強過了。效果雖然也就那麽回事,但是自會有後期女娲補天。
安璇在地上跪得腿都僵了,導演喊了cut之後,他整個人的脊背一下子就彎了。人來人往,大家都累得要命,各自在歇氣。冷不丁面前伸過來一只手,他遲鈍地握上去,被沈元樞一把拉了起來。
沈元樞手上力氣很大,大概是沒有想到安璇這麽輕。跪久了膝蓋不太靈光,安璇沒站住,正好被他抱了個滿懷。那一場戲,按劇本的意思是明犀內心反複鬥争,是否要背主求榮。情緒投入到戲裏,是矛盾而痛苦的。安璇反複拍了太多次,整個人有點透支。被這樣抱着,一時竟然沒反應過來。
他們冬天拍春夏的戲,為了效果,戲裝穿得很薄。沈元樞摟着他,手正好落在了安璇腰上。安全距離全無,兩個人難得這樣親近。沈元樞側過頭,在安璇耳邊帶着笑意低聲道:“當心點兒。”
他聲音低沉裏刻意地帶着一點兒啞,沙沙地撩人。做歌手出身的,都有一副很好的嗓子。
說完這些話,又飛快地離了安璇耳畔。一切自然而然,外人只當他是格外好心。
這片刻間,安璇也緩了過來。他站穩後默默地退開了一步,低聲道:“謝謝。”
沈元樞勾唇一笑:“不客氣。”
打從申江一同回來,沈元樞對安璇又恢複了一開始的親近。他是那種和誰都能交往得很好的性格,雖然老是有意無意地四處放電撩人,私下裏偶爾脾氣不好,但對外待人接物确實滴水不漏。
安璇一向對誰都淡淡的。只是沈元樞時不時流露出的熱情爽朗和夏孟陽有幾分相像。這讓他覺得親切。
他并不讨厭他。
沈元樞有保姆車,不過這段時間他喜歡留在片場和大家一起吃飯。當然不是吃盒飯,他有自己的食譜。盡管那食譜看上去也沒比劇組的盒飯好上多少。
安璇因為戲份的關系,倒是三五不時能和他在一起吃飯。沈元樞也很坦蕩,會時常和他讨論劇本的事。安璇這些年雖然是個小透明,但是見過的演員和明星并不算少。很多人可能在組裏關系很好,但出了組就是路人,甚至回頭踩上舊同事一腳也是尋常事。他經事太多,對人情大多淡漠。雖然不讨厭沈元樞,可也始終與他保持着一個合适的距離。
畢竟殺青之後,他們也會是路人。
所以他與沈元樞聊戲,也是點到即止。沈元樞是個聰明人。
戲上雖然點到即止了,但熟了就是熟了。沈元樞偶爾流露出親密和玩笑般的撩撥,安璇也不再反應激烈了。他知道這個人沒有惡意。
明犀遭到威逼利誘的一場拍完,苗穎這邊的戲份就告一段落了。緊接着是沈元樞這邊的主場,從明犀回到越王身邊開始拍。
劇本上不過是幾句一問一答。明犀強自鎮定,越王雖然察覺了些許違和,但沒有往深處去想。劇本只給到這裏而已。
安璇站在堂外,閉上眼睛,雙手絞在一起。
他應承了背主的事,可他別無選擇。若不應,他活不到回府。應下了,他也已經是個死人了。事情終會敗露,到時不管結果如何,哪一方都不會容他活着。可若不是他來做,就會是別人。若要是別人……主人定然會沒命。他以自己一條命,換主人一條命……是值得的。可是……
場記板響起,他弓起身子,快步向堂中走去。
越王正在寫奏折。聽見腳步聲,頭都沒擡:“回來了?事情辦得怎麽樣?”
明犀在他身邊跪下來,低聲道:“那邊答應了。”說着自然而言擡手為主人磨墨。
越王擡起頭:“既然答應了,怎的如此沒精神?”
明犀手下一頓,強自鎮定道:“屬下想……那邊……恐怕來者不善。”
越王嗤笑:“來者不善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他若有所思地湊近明犀:“你是不是有事瞞我……”
明犀定定望着他,眼圈微微發紅:“主人……我是怕……”他幾乎就想合盤吐露了。說了,他還是忠仆,哪怕之後大家要一起死。
越王看見他的神色,微微一怔後卻笑了。那是個狂妄恣意的笑容:“怕什麽。逐鹿做賭,以命為注——贏了可得天下,輸了也不過一死而已。”他潇灑地向後一仰:“你從前拼死救我時,膽子大得很,怎麽到如今,反倒一副不頂事的樣子。”
明犀艱難道:“我不是擔心自己,我是……”他的拳頭在膝上慢慢攥緊,幾乎要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
越王忽然伸出手,撩開了他額角的落發,神色倨傲:“我懂。”
安璇愣住了。
導演喊了cut。
居然一條就過了。
安璇跪在那裏,一時有些發怔。沈元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完事兒了。”
安璇遲疑道:“這段是不是……”
沈元樞的眼神仿佛還在戲裏,只是比戲裏更直白,更得意,又有着毫不掩飾的情意綿綿。有什麽東西明晃晃地,呼之欲出。
周圍的工作人員走來走去,搬動器材。
沈元樞湊近安璇,用只有他們兩個才能聽見的聲音道:“別怕。我不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