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混沌之中有人伸手在背後抱住了他。安璇想也沒想,反手揮出去,只聽見一聲痛哼。随即是沈元樞含混的怒吼:“卧槽!”

安璇視野模糊,艱難地回過頭去。

只見沈元樞捂着下巴,正怒氣沖沖地瞪着他:“你什麽毛病!”

寂靜遠去了,周遭重新嘈雜起來。安璇艱難地呼吸了幾次,沙啞道:“對不起……”

沈元樞本來瞪着他要發火,不知怎麽氣勢又弱了下去。他盯着安璇看了一會兒,嘟囔道:“你知道我的臉值多少錢麽……”

安璇喃喃道:“對不……”

沈元樞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

安璇茫然地回望過去。

那人見他發呆。當即重新伸出手,将他穩穩地扶了起來。

那天後來的事有些混亂。沈元樞的助理很快趕了過來。安璇被拖上了車,車卻沒回酒店,而是把他送到了醫院。

再醒過來時,蘇鏡瑤正坐在他身邊,一面處理工作,一面陪他打點滴。醫生的診斷是急性胃腸炎,加上過度勞累,需要休息幾天。剛好之後幾天都沒有安璇的通告,也就不用額外請假了。

蘇鏡瑤對沈元樞的好心感到意外,緊接着就很高興。不管是不是表面功夫,關系好總是比關系差要好得多的。私生大鬧片場的事作為小道消息傳播了一陣,很快就被沈元樞團隊那邊的敬業通稿蓋掉了。通稿說沈元樞連拍四十個小時大戲,仍然兢兢業業,下巴受了傷都不放在心上。有粉絲從小道消息裏扒出沈元樞送同事去醫院的事,又誇他人帥心善,說好人有好報,都是因為沈元樞去做了好人好事才躲過了私生。

安璇聽了這些話,沒說什麽。他覺得有點兒對不住沈元樞。事後發了消息過去,道歉和道謝,那邊也沒有回。于是就和蘇鏡瑤商量,讓她準備一點兒謝禮。

蘇鏡瑤表示指望他想起這些黃花菜已經涼了,自己早就去當面道謝過了。

安璇就不再問了。

醫院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地方。安璇拗不過蘇鏡瑤,勉強住了兩天。然後借口睡不好,要求出院。

确實睡不好。只要一閉上眼睛,往事就會不受控制地反複在腦海中浮現。那些事那麽清晰,就像是一場循環播放恐怖電影。空氣中的味道,視野前的色彩,地板的紋理……還有那些永遠不會被遺忘的聲音,以及觸覺——劇痛,還有別的什麽,他不願去想的東西。

它們從內部和外部,共同吞噬着他。

這不是什麽好兆頭。安璇心知肚明。但他沒有其他的辦法。工作來之不易,他不可能丢開劇組的事去休息。

只希望這一切都是暫時的。

醫生說已經沒事了。他安慰自己。藥也已經停了很久了。不會有什麽事的。

這些他都沒有對蘇鏡瑤說。但蘇鏡瑤顯然猜到了什麽。出院後,她沒有立刻回去工作,而是留在了安璇身邊。甚至一度試圖想要讓夏孟陽也過來陪一陪安璇,被安璇制止了。

離春節還剩不到一個月了。夏孟陽的劇組要趕在過年前殺青,正是忙碌的時候。安璇不想耽擱他的工作。

事實上,他不想因為自己,麻煩任何人。

沒戲的日子無非就是呆着。安璇的愛好有限,醫生又讓他注意休息。他閑來無事,只能在房間裏耗腿耗腰。蘇鏡瑤跟了他幾年,每次看着他把身體彎折和拉扯成奇怪的姿勢,就覺得自己渾身骨頭縫兒疼。安璇自己卻說這樣抻一抻會舒服,據說還曾經試圖安利夏孟陽,理由是拍打戲會好看一點。夏孟陽哪裏肯信他的鬼話,早早溜之大吉了。

安璇腿卡在牆上發呆,蘇鏡瑤在旁邊拿着手機給他講笑話。講了十幾個,口幹舌燥,也沒見安璇給面子笑上一笑。氣得蘇鏡瑤把手機一丢:“趕明兒我要給你開個直播,你什麽都不用幹,就坐在那兒,讓老鐵們講笑話逗你。誰要是能把你逗笑了,我倒找他一萬塊錢。”

安璇還是沒笑:“我沒有錢,工資要等殺青後才能發。”

蘇鏡瑤長嘆一聲,不說話了。

休息的日子總是很短。臨近春節,普通人等着過年,藝人卻要等着工作。就算是沒什麽事的,也得給粉絲錄個過年祝福之類的。蘇鏡瑤臨走的那天,東溪下了雪。安璇捏了個小雪人,捧在手裏,簡單地說了幾句祝福的話。蘇鏡瑤拍了照,錄了視頻,預備着春節的時候發到網上去。

安璇送她去車站。江南的冬天看着美,其實又濕又冷。劇組條件也不好。人在這裏,是很遭罪的。《逐鹿》要趕拍攝進度,安璇的春節要在劇組過了。

蘇鏡瑤知道,這個都是沒辦法的事。但她仍然要忍不住抱怨幾句。反倒是安璇勸她,說自己回家去也是一個人,在哪裏都一樣的。

車來了,安璇幫她把行李送上去,揮手告別。

蘇鏡瑤看着白雪地裏,那個俊秀的身影越來越小,忍不住眼眶一熱。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難過。

蘇鏡瑤走了,安璇終于不用繼續将這場平安無事演下去了。他在車站邊的冰涼的椅子上坐下來,擡頭看着天上的落雪。

雪一落就把什麽都蓋住了,不管下頭是什麽,至少看上去一切幹幹淨淨,潔白無瑕。可惜,他的人生,連這一場落雪都是奢望。

噩夢頻繁侵襲着他。有幾次他午夜醒來,一時竟然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哪裏。是那個十幾年前的劇組,還是那個逃不出去的醫院……他不知道。最後他拿水果刀割破了手心。疼痛把他拉回了現實。

像好多年前一樣,疼痛是傷害過他的東西,卻也是唯一能解救他的東西。

但是也和好多年前不同了。現在還有另一樣可以解救他的東西——工作。

選擇做演員,有一個極大的好處,就是可以在一段時間內忘掉自己,成為別人。去經歷別人的悲喜,去過別人的人生。逃離此處,去往彼處——對安璇來說,沒什麽比這件事更誘人。

新的通告下來,安璇照舊在片場每天等着自己的那一點點戲。但熟悉他的工作人員,都覺得他身上有什麽東西微妙地變了。安璇是科班出身的演員,入戲快,出戲更快。但現在不是了。有時候能明顯感覺到,他的情緒還一直留在戲裏。

沈元樞有一次用戲裏的臺詞逗他,安璇回頭,叫的是“殿下”,說不清是玩笑,還是故意為之。

打從那次私生追車之後,沈元樞與安璇就不動聲色地疏遠了。大明星心思難測,近近遠遠都好像是很尋常的事。安璇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裏,也沒有太過留意。

沈元樞明顯心情不好。他心情不好,狀态就不好。所有人都被他拖着,反反複複地拍。安璇倒是沒有什麽怨言,但其他人是怨聲載道的。這樣進度拖着拖着,他們在小年時迎來了一場要命的重頭戲——跳江。

深冬了,即使水面不結冰,這個溫度也很要人命。安璇倒是不覺得有什麽——演員這個職業特殊,拍戲本來就是要吃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苦的。而且現在和從前也不一樣了,替身很多——明星不願意遭這個罪,花錢請人就是了。

所以當他看到沈元樞出現在片場,身邊并沒有帶替身時,着實有一點驚訝。

臨近歲末,沈元樞通告很多,每一次出現,都是匆匆忙忙的。安璇有好幾次看着他在片場吃着吃着飯睡着了。這種狀态下要拍跳水戲,無疑是拿命在拼了。

這場戲太特殊,反複重來是不現實的。所以大家提前準備,走了好多次場。最後排練得萬無一失了,才開始正式開拍。

船上夜裏悄無聲息地混進了刺客。明犀為護越王,與他換了衣裳。越王先行跳水逃生。明犀留在船上拖延時間,最後中了一刀,抵擋不住,也跌入水中。

驚心動魄的一場戲。

明犀心跳如鼓,拼死護着越王逃命,幾次以肉身抵擋白刃,方換來主人一線生機。

落入水中的明犀閉目待死,再醒來時卻發現被趕來的衛士所救,又一次逃過一劫。也是從這一次起,越王開始完全信任他,他得以成為越王的心腹。

安璇落水時只覺得寒冷一下子就把自己包裹住了。他本能地掙紮了幾下,然後便任由自己沉了下去——明犀本就是存了死志的。

湖水冰冷,可習慣了,又覺得飄悠悠地。有那麽短暫地一刻,他心裏湧起一個瘋狂的念頭——就這樣死了,其實也不錯。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有一團黑影從水下向自己飄來。

夜晚的湖水黑乎乎的,但他還是借着頭頂微弱的光看清楚了——那是沈元樞。

沈元樞兩腮鼓得像金魚一樣,明顯在水下已經力竭了,卻仍然拼命向安璇伸出手來。他在水底下也是個張牙舞爪的樣子。安璇看着沈元樞變形的臉,突然覺得鼻子有一點兒酸。

他翻身蹬了一下水,抓住了沈元樞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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