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沒有通告的日子,安璇悄悄回了申江一趟——去看心理醫生。他很清楚其實也許去看精神科醫生更合适,但是他不想面對随時被收治住院的風險,哪怕那種風險是極小的。
心理醫生資質良莠不齊,不是每個人都能幸運地遇上一位好醫生。安璇原來的醫生,在他停藥之後不久出了國,與舊日的患者都斷了聯系。對病人來說,可以信任的醫生或許是唯一的;可是對醫生來說,經手的病人太多,病人與病人并沒有什麽分別——都只是工作而已。
新的醫生是個表達欲旺盛的中年人,喜歡用“我覺得”“我認為”這樣的話。安璇在敘述第三次被打斷時,選擇了起身離開。其實他還什麽都沒有說,但醫生已經對他下了許多預判。
他不生氣,只是覺得有些低落。醫生有很多,這一位不行,他可以換下一位。但是安璇在醫院走廊上站了一會兒,最終選擇了默默離開。
其實已經過了這麽多年,比起早年的痛苦,他現在的ptsd症狀已經溫和許多了。冷靜下來想想,複發的原因也很清楚。只要等着拍完戲,離開這個環境就好。
事實上,當他站在申江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時,那種不間斷的場景閃回就已經遙遠和淡化了不少。盡管他仍然為此感到焦慮和痛苦,但至少他現在是清醒的。
清醒有時候,也可以成為一種力量。
鄭大江顯然并沒有認出他。十幾年前的事了。他的名字改了,搬了家,過了這麽多年,容貌也變了。那個叫程燦的小男孩已經死了。
活下來的這個人,是安璇。
看病的事,安璇誰也沒說。中途蘇鏡瑤回來,安璇的表現一切如常。但蘇鏡瑤始終有些狐疑。
要瞞過蘇鏡瑤并不是容易的事。作為女性,有時她簡直敏銳得過分。雖然她并不知道安璇和鄭大江的事,但她知道安璇因為心理原因吃藥做過治療。可能是出于這個緣故,她對于安璇始終有一點兒過度保護的傾向。也正是因為了解這一點,安璇有時候反倒并不想和她訴說心事。
負面的情緒太沉重了,留給自己就好。
所以當蘇鏡瑤處理完工作要離開的時候,安璇反倒悄悄松了一口氣。
他覺得蘇鏡瑤還是知道了什麽。她原本給他接了一個地方臺的綜藝,後來又借口太辛苦給他推掉了。安璇這個級別的小演員,能談下來一個正經的通告其實并不容易,但蘇鏡瑤說放棄也就放棄了,并沒有流露出什麽惋惜。
盡管刻意掩飾過了,但她看向安璇的目光始終流露着些許擔憂。安璇不知道她是怎麽和劇組那邊溝通的,總之,原本要拍到四月才能殺青的戲,他大概三月份就可以殺青了——是通告時間被調整得更緊湊了的緣故。
處理完這些事,蘇鏡瑤陪了他幾天,然後不得不又離開了。星輝最近有意向要簽幾個新人,趙小慧一直帶着蘇鏡瑤跑東跑西——是認可她的工作能力,想多加以培養的緣故。
她跟着安璇這些年,錢沒賺到,但是吃苦遭罪的事卻一樣都沒落下,可以說是付出和回報完全不成正比。不論是作為朋友還是同事,安璇對她都始終抱有一種歉疚感。所以不管将來自己發展得如何,他始終希望蘇鏡瑤能過得好。
鄭大江像一塊陰影,牢牢盤踞在那裏。但時間久了,仿佛也就慢慢習慣了。安璇與他正面相遇的機會很少,畢竟不在同一個組裏。偶爾在酒店遇到,安璇會選擇在被發現之前遠遠避開。
有那麽幾次,他在陰影裏凝視鄭大江,也審視着自己。他仍然恐懼,但那恐懼已經不是因為那個人。他也憤怒和惡心。與其說他恨鄭大江,不如說他在某種程度上更厭惡自己。
最後他仍然選擇了轉身離開。醫生曾說,刻意的回憶和直面會讓他建立對創傷的正确反應。安璇不知道什麽才是正确的反應。他只知道,自己一點兒也不想回憶起有關于那人的任何事。不管治療如何,不管醫生怎麽說。他仍然會妄想那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然而一切都是無法改變更無法重來的。正是因為無能為力,他才感到一種更深的絕望。
道理有很多,他比誰都懂。但他始終無法克制痛苦。這是另一種絕望。
它們構成陰影,構成深淵。他蜷縮其中,一生都無法将其擺脫。
在這樣的焦慮裏,沈元樞成為了一個特別的存在。安璇與他在一起的時候,可以做明犀。明犀的生活重心是越王。身份的錯位會讓安璇短暫地遺忘他原本在焦慮的事。戲越往後頭拍,兩個人之間的默契越深。雖然很多時候,安璇會覺得這可能是源于沈元樞待人接物時的高情商——只要那個人願意,他總會讓人很舒服。
沈元樞明顯對安璇很感興趣,但不知道是出于禮貌還是自尊,他很好地克制了這種好奇。安璇對此一直心懷感激。
三月中旬的時候,安璇終于迎來了自己最後一場,也是最重要的一場戲——刺殺越王。
對于整部劇來說,這場戲很小,但對于明犀這個角色來說,這場戲是最後的高潮。他反複思索了許久,最後難得主動,提出想和沈元樞私下裏溝通一下。
這個時候,他就慶幸起合作的人是沈元樞來。主演的戲沒有小戲,沈元樞後期的任何一場戲單拿出來,大都比這一場刺殺戲重要得多。這就導致他整個人很忙——因為要應付很多有分量的演員。從戲本身的主次來說,安璇的重要性是排在非常靠後的。
安璇破天荒地主動找他溝通劇本,沈元樞反倒端起架子來,回應給的模棱兩可,就差沒把“你也有今天”幾個大字寫在臉上了。他那個揚起下巴的樣子,總讓安璇想到孔雀。在一片灰暗裏,這個認知像是格格不入的彩色雲朵——出現得違和又古怪,卻帶來了一點兒微妙的快樂。
沈元樞是個可愛的人。安璇想。這個男人的外在人設可能包含各種各種蘇破天際的形容詞,但唯獨沒有可愛這兩個字。安璇覺得這是有點兒遺憾的事。
就像他預料的那樣,沈元樞的矜持只持續了不到半天。晚上下了戲,他主動約了安璇,在酒店的大堂對劇本。戲拍到這個進度,沈元樞也看出了安璇對人物梳理的邏輯。只是他自己的人物邏輯,一直很微妙。越王對明犀的感情是怎樣的,這始終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沈元樞演戲是情緒型的,具體什麽樣子,要看臨場發揮。拍攝時的情緒能到哪裏,就到哪裏。好的時候自然是很好,但是發揮不好的時候,短板也很明顯。通告與劇本的順序不是完全一致的,有時候上一場戲的情緒還在絕望不已,下一場戲就要歡天喜地了。對于非科班出身的演員來說,确實是有難度的。
這種技巧性的事無法一朝一夕地适應。所以安璇很多時候與他對戲,也僅僅能考慮兩個人當下的狀況。他是明犀,他最了解的只有自己。而對于越王,明犀始終是與他隔着許多東西的。身份也好,地位也好,還有許多在大環境下人物本身對彼此的認知局限。安璇只能給出自己的想法,然後讓沈元樞自己去理清越王的人物脈絡。
最後沈元樞放下劇本,沉吟起來:“那明犀希望越王面對刺殺給出什麽反應呢?”
安璇想了想:“他期望自己被理解。他什麽都不能說,但他希望越王能明白。”如果按照原本的劇本,這出戲其實很簡單,明犀刺殺,越王震驚。如果越王能給出遭到背叛的反應,已經算是演出層次了。
其實安璇把邏輯反着理,已經屬于是給自己悄悄加戲了。畢竟按照魔改之後的劇本,明犀這個人物就是一個普通的見利忘義的背叛者罷了。如果沈元樞不理他,這戲也就按照原來的邏輯簡簡單單地拍過去了。
其實選擇不理會,對沈元樞來說是比較省力的。
最後兩個人對了對臺詞,安璇沒有看出沈元樞的情緒。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怎麽處理就是沈元樞的事了。
回到房間的時候,安璇想,他或許還是利用了沈元樞。利用了那個人對自己的好感。
黑暗裏,往事又開始閃回。他最後翻身起來,把買了很久,但是一直沒喝的一小瓶白酒拿了出來。
抽煙與喝酒都不是什麽好習慣。他答應過白秋芸,要認真生活,愛惜自己。所以盡管他知道,酒精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安撫情緒,但他仍然選擇了克制。
拍完明天的戲就殺青了。最後一天,争取有一個好些的狀态,也不算是放縱。安璇把那二兩白酒喝了下去,然後設好鬧鐘,倒回到了床上。
最後一天的戲,他早早到場,早早開始等待。沈元樞這一天和周亦開有對手戲,兩個人一拍就是一整天。沈元樞在戲裏要和他動手,有幾幕推搡什麽的,為了力求情緒到位,一直在反複地拍。可能因為本身兩個人關系比較微妙,沈元樞的情緒一直在被導演說不夠飽滿。安璇在一邊瞧着,悄悄嘆氣。拍戲有時候真真假假,找借口假戲真做的,并不是什麽稀罕事。但沈元樞這樣一味克制着,也不見得就是個妥當的辦法。
假戲真做。這個念頭幾乎讓安璇一瞬間就陰郁下去。
他永遠也忘不了當那件事真實發生時,自己的震驚與絕望。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到底為了所謂的藝術,人可以做到什麽程度?
那不是為了藝術。藝術只是一個借口。敏感如他,其實一開始就知道了。他的信仰與熱情,就是從那一刻坍塌的。
最後到了很晚,周亦開與沈元樞的戲份終于結束了。安璇被導演吼了幾嗓子才回過神來。拍攝進度已經耽擱了,人人都流露着被迫加班的不快。
他看了一眼等待補妝的沈元樞,默默地閉上了眼睛。
刺殺是假的。假的必須像真的,因為是做給外人看的。可是假的又只是假的,他盼越王能明白。
場記打板,正式開始。
走位和臺詞是反複在心裏揣摩過的,一切都很順利。直到最後,他一刀刺向越王胸口。
越王的眼睛裏,震驚只有一瞬,然後就是本能的反擊。最後明犀被他刺穿胸口,身子釘在牆上。越王死死盯着他:“連你也……為什麽?”
他的神色,從難以置信,到憤怒至極,再到冷酷無情。明犀顫抖着嘴唇,卻只能無聲地呢喃出殿下兩個字。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多說任何一個字了。他用盡最後的力氣的看着越王,盼他能明白,自己其實仍然對他忠心耿耿,哪怕為此要丢掉性命。
然而他最終看到的,只有那個人冷酷而居高臨下的臉。
周身的血冷下去,明犀眼裏最後的光熄滅了。
越王冷漠地看着他,直到留意到明犀空洞眼角滑下的一滴淚。他仿佛要伸出手,卻最終什麽都沒有做,只是任憑那滴眼淚滑了下去。
一直游刃有餘的越王,緩緩地坐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