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盡管是不願意回想起的記憶,但是再一次見到昔日的恩人,總不能一走了之。

花城的春夜熱鬧到喧嚣。安璇費了番力氣,才找到一家相對清靜的咖啡館。在那裏,他等來了多年不見的故人。

當年在片場出事後,程燦連驚帶傷,高燒不退,馬秀敏見他燒到昏迷,才想起來送醫院急診。當日接診的,正是這位董萍醫生。年輕的女醫生在急診輪轉,敏銳地察覺到孩子的不對勁。她沒有按照馬秀敏的要求只給患者打退燒針,而是堅決把人收治留觀。在安靜無人的處置室裏,她發現了男孩兒真正的傷處。然而當和馬秀敏溝通報警時,馬秀敏的第一想法卻是把人帶走。

當年的事情很混亂,家屬和醫生在醫院起了沖突。最後姚醫生贏了,程燦被收治住院,也報了警。托這位醫生的福,他很快得到了治療,身體上也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只是直到程燦痊愈出院,那邊也沒有給出什麽像樣的結果。馬秀敏拿了一筆錢,這事兒就算是過去了。除了醫生,沒人在乎安璇怎麽樣了。雙方和解,事情過去,一切風平浪靜。至于一點兒皮肉傷,好了就算了。他們覺得男孩子又不像女孩子,并沒什麽貞操可言。

在那一段噩夢般的日子裏,董醫生是唯一真正給予過程燦幫助的人。她甚至幫忙聯系了神經內科的醫生,為了能讓總是被噩夢驚醒的小男孩睡得好一點。

作為一名剛剛工作的年輕醫生,她已經為患者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那時候,安璇與她都不知道,對于程燦來說,這僅僅是一場噩夢的開始。

但是更多的話,安璇沒有說。事情已經過去了太多年,董萍當年為他付出的遠遠超過一個普通醫生應盡的職責。盡管他一直在努力回避和遺忘往事,可這不代表他能否認醫生為他做過的一切。

他始終覺得感激。尤其是後來一系列事情的發生,讓這份善良與勇敢更顯得難能可貴。

董醫生顯然後悔叫住了安璇。時隔多年,又是這樣的往事,其實兩個人之間并沒有太多好說的。只是當年她心懷理想,剛剛參加工作,這件事的不了了之始終是壓在她心裏的一塊石頭。人海茫茫,她很記挂那個特別的孩子。安璇明白這些,所以也沒有提起過往。只說自己過得很好:改了名字,換了城市,讀了大學,眼下在燕京工作,早已離開當年的監護人獨立生活。有朋友,也有親人,生活很平靜。

一切都很好。

董醫生松了口氣,露出了真誠的笑容。她給安璇看自己的女兒和丈夫,也說起醫院的變化,還推薦了醫院邊上好吃的糖水店。

臨別的時候,安璇猶豫許久,還是說出了一直想說的話:“我……如今在新的地方工作和生活了。以前的事,沒有辦法,只能當是過去了。”

董醫生會意:“我明白,是新的人生了。我什麽都不會說的。安璇,往後祝你生活和工作一切順利。”

安璇終于微笑了一下。

已經把人送上了計程車,董醫生突然又落下車窗叫他:“将來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忙的,随時可以找我。”

安璇點頭,向她揮了揮手。計程車很快開遠了。

站在路邊,目送計程車遠去,安璇的微笑消失了。春夜應該是很暖的,但他手腳冰冷,身上發虛。

他仍然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能徹底對當年的一切生出抵抗力來。傷口也許好了很多,但始終無法真正痊愈。哪怕有一點兒風吹草動,他都會覺得難受。

他想回家了。

飛機上,蘇鏡瑤發現安璇發了燒。下了飛機直接去醫院,她大驚小怪,給安璇做了全身檢查,最後查出了個胃潰瘍,以及普通的上呼吸道感染。醫生很忙,對家屬的緊張感到明顯的不解。

安璇打着點滴,昏昏欲睡地躺在床上。蘇鏡瑤心事重重地坐在他身邊:“要麽你休息一陣子吧,我和趙姐說一聲,暫時不給你接工作了。”

安璇無力道:“你想多了,我本來也沒有那麽多工作可以接。再說,只是感冒而已。”

蘇鏡瑤說不過他,把粥碗塞進了他手心裏。

感冒來得快去得也快,安璇回到了住處,繼續着平淡的日常。

房子本來就大,愛說愛笑的那個不在家,越發顯得屋子空寂。小區從早到晚靜悄悄的,偶爾有一兩聲犬吠鳥鳴,就算是熱鬧了。

夏孟陽走之前海淘的幾個快遞陸續到了,安璇幫他拿快遞的時候,遠遠看見過沈元樞一次。男人抱着一個大箱子上樓,安璇有心想和他打個招呼,又想起夏孟陽說過的話,最終沒有走上前去。

在這樣的寂靜裏,他的心情不可抑制地低落下去。

花城之行仿佛觸動了另一個開關。頻繁閃回的記憶從片場的災難變成了馬秀敏的掃帚和晾衣杆。長大了的安璇已經不會再為那種程度的暴力感到傷心和恐懼。他只覺得壓抑。往事無法進入他的噩夢,因為他開始失眠了。

連帶着,他也想起在鼎華處處碰壁的那些日子,當年骨折後被告知再也無法做舞蹈演員的驚慌,還有白秋芸去世時那種深刻的悲傷。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一面數羊,一面想着遲遲沒有消息的新工作。最後困意好不容易有了一點兒,又被什麽牽絲一樣連細微又尖銳的聲響割斷了。

有人大半夜在拉小提琴。

樓盤質量不錯,其實隔音很好,但是安璇聽力比一般人要好,不論拉琴的人水平如何,這種弦樂的聲音對他的聽覺都是一種折磨。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終于忍不住爬起來,去尋找聲音的源頭。最後聽來聽去,四野寂靜,琴聲是從樓上傳來的。安璇猶豫着要不要去敲門,小提琴聲停了,他剛要松一口氣,琴聲更銳利狂放地響了起來。

安璇嘆了口氣,最終決定去敲一敲門。

他披上衣服往七樓去,琴聲果然是從沈元樞家裏傳出來的。安璇輕輕敲了敲門,沒人回應。他只好用力地又敲了幾下:“沈元樞?”

過了很久,房間裏終于有了動靜。門開了,安璇幾乎沒有認出沈元樞來。

門口的男人頭發蓬亂,胡子拉碴,睡衣大敞四開,裏頭只有一條內褲:“有事兒啊?”

安璇無法理解地看着他:“我……我聽見有人拉琴……”

看到安璇,沈元樞仿佛清醒了一點兒。他把睡衣掩上,不太自在道:“啊,很晚了麽。”

安璇幹巴巴道:“已經十二點了啊。”

沈元樞肩膀塌了下去:”哦。那不好意思,打擾了……”

透過門,安璇看到了他身後的一地空酒瓶。

救護車拉着夏孟陽往醫院跑的場景一下子浮上心頭。安璇的心不由自主地揪緊了:“你喝了多少酒?”

沈元樞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我……”

安璇越過他,直接走了進去。

沈元樞拎着琴站在門邊,一時愣住了。過了片刻,他神色漸漸清明起來,把門悄悄關上了:“你這是要幹什麽……”

安璇的聲音聽不出什麽來:“怎麽喝這麽多酒?”

沈元樞放下琴,聲音有些遲疑:“就……睡不着啊,喝了點兒……”

安璇把一堆空酒瓶收在一起,突然扭過頭來,聲音幾乎有些嚴厲:“這叫喝了點兒?”

沈元樞笑了笑:“沒辦法,酒量太好,喝少了沒用。”

安璇聲音盯着他,聲音猝然拔高:“飲酒傷身!”

沈元樞還是那種無所謂的樣子:“傷就傷吧。反正也沒人在乎。”

安璇心頭沒由來地湧上了一陣久違的怒意。但他最終只是深呼吸了一次,慢慢将那股情緒平複了下去:“身體要緊,下回少喝點兒吧。”他放下了手裏的酒瓶:“我走了。”

沈元樞卻擋在他出門的路上,沒有動:“你為什麽那麽生氣?”

安璇沒有回答,試圖繞過他,卻被沈元樞攔住了。那幾乎有點兒像一個擁抱。

沈元樞低聲道:”來都來了,能和我……說一會兒話麽?”

夜裏很冷,安璇只披了一件襯衫就上來了。沈元樞胳膊上傳來的暖意讓他覺得眩暈。鬼使神差地,安璇聽見自己說:“好。”

多了一個人,沈元樞似乎一下子恢複了正常人的樣子。他把空酒瓶塞進垃圾桶。安璇是勤快慣了的,順手也幫他收拾起了地上的垃圾。

夏孟陽與沈元樞家是一模一樣的戶型。可是沈元樞的房子卻被住得像個什麽動物的窩。吃剩的外賣左一袋右一袋地堆在桌子上,散發着一言難盡的氣味。

地上也亂七八糟的,看上去地板已經很久都沒有擦過了。洗衣店送來的打包衣物和沒有拆的快遞箱子随意堆在一起,其他穿過的衣服則一件疊一件地,把門口的衣架挂了個滿。

客廳裏的白色三角鋼琴似乎是唯一幹淨的地方——只有東一張西一張的樂譜和兩臺節拍器堆在上頭。

安璇簡直不敢想象,那麽大一個明星,會把日子過成這個樣子。

他試着幫沈元樞收拾了一會兒,然而不過是從這一處挪到那一處,總之收拾來收拾去,始終是亂的。

沈元樞已經把睡衣帶子系上了,臉上的胡茬也變戲法似的不見了。就在安璇好心替他收拾的這一小會兒功夫裏,他竟然跑去洗了漱刮了臉。

看見安璇停手,還很有顏色地給安璇端了一杯溫水過來。

安璇接過水杯,卻沒有喝。他知道自己其實不應該進門。但是既然進來了,仿佛就是做了一件不能回頭的事:“我不知道你……酗酒。”

沈元樞本來正盯着他看,聽見酗酒這個詞,似乎猛地清醒過來:“我沒有!平時不這麽喝。我和你說過我只是小酌……今天是……睡不着,心情又不太好。”

安璇看着他:“發生什麽事了麽?”

沈元樞喝了口水,把杯子放在了鋼琴上:“家裏的事……”他看着安璇,似笑非笑:“不過這會兒有人說話,我覺得心情好多了。你呢?這些日子,感覺好些了麽?”

安璇看了他一會兒,輕輕垂下了眼簾:“你都知道了。”

良久,他聽見沈元樞低沉的聲音:“是。”

“然後呢?”

沈元樞靠近他,低聲道:“我能抱抱你嗎?”

安璇沒有回答。

下一刻,他落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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