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步伐看似緩慢,腳程卻是極快,摘星殿門外的千階階梯也不過片刻即過。待快到山腳下時,腳步停了一停,将手指上戴的納元戒旋了一下,手上就多了一件湖藍色衣袍,于是将身上那件玄黑色的外裳換了下來。此時的他雖然面容冷肅,但無形中少了幾分威嚴霸氣。

當走到山腳下,看到山路蜿蜒的拐彎處,那個白衣男子熟悉的身影時,藍裂雲的內心登時湧上無數歡喜。似乎感覺到了注視的目光,那男子緩緩轉過身來,看見是他,登時微微一笑,容顏俊美,深情甚是柔和。

藍裂雲不由得恍惚了一下,只覺得在這剎那之間,這溫暖的笑容,連商墨陽手中的桃花也是不如。

發現商墨陽果然穿着白衣,藍裂雲不由為自己匆忙間換了衣裳的舉動暗自慶幸。他其實對自己的外在氣質沒什麽自覺,只不過上次相聚之時,商墨陽無意中說了一句,自己似乎偏好黑色。他才意識到兩人一喜黑一喜白,對比強烈,在外人看來恐怕不太般配了。藍氏族人多服藍色,他便下意識地在納元戒中放幾套藍裳。

上次相聚還是在多年之前,那時商墨陽只不過築基七層,比他還差上三個小境界。如今桃花依舊,人面卻似乎比昨日更為鮮豔。

無視金丹期的威壓,藍裂雲仔細分辨着商墨陽與數年前有何不同,但見他的衣裳雪白,膚色瑩潤如玉,已是仙人肌骨,心中大為欣慰歡喜,上下打量數遍,笑道:“墨陽風采猶勝往昔,實在令人驚嘆羨慕。這枝桃花,可是我今天早上寄出的那枝?”

他問得大大方方,帶笑的目光凝視在商墨陽的面龐上,掌心卻是微微出汗。想要執起商墨陽的手,礙于自己的汗意,只好強行忍住。

商墨陽的聲音仍如昔日一般清朗:“正是。我近期不回清霄派,在路上遇到,索性就直接拿了,還未謝過藍世兄相贈之情。”

“墨陽客氣,不過一枝桃花而已。”

“說的也是。藍世兄對我恩重如山,又豈止這些。當年若不是藍世兄将清霄派的收徒名額想讓,便不會有今日的商墨陽。若是當年進山門的是藍世兄,必定成就遠高于我。”

藍裂雲不由得嘴角噙笑:“賢弟又客氣了不是?我性格好動,沉不下心,若是去了清霄派,非悶死不可。其實當年我就權衡過了,你去比我好得多。你若是留在逍遙城,所受的制掣太多,就連查閱家族的修真典籍也不方便,藍家的藏書閣卻是對我敞開的。你看,我身在寶山,已然足夠,不能進階是我自家的事,與旁人無幹。”

“可是有名師指點,究竟是不同的。”

“墨陽覺得有所收獲就好。”

商墨陽有些無可奈何,只好道:“許久未曾與藍世兄共飲,不若小酌一番如何?”

“甚妙。”

兩人沿路往城中并肩而行,藍裂雲瞥見他腰間懸挂的那口寶刀正是與自己的成雙成對,便知商墨陽和他有相同的心思。不管情意有多少,至少恩義做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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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未見,又有點生疏之感,直到相談幾句以後,發現對方仍然沒變,這種感覺才漸漸緩解。他從不懷疑自己對商墨陽的心,可是卻清醒地明白,商墨陽與他是過命的交情,但要轉為道侶之間的相愛,卻是十分艱難。他們對對方是無底線地信任,可是永遠無法想象親昵或是互相呷醋的場景。

商墨陽是勤勉克制的人,斷然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而他對商墨陽做得最出格的一件事,也不過是當年送商墨陽去蓬萊洲,臨行分別之際,難忍思慕,抓起商墨陽的手,在他手背上輕輕一吻。此後雖然商墨陽每隔數年都會回東極島一次,但都是來去匆匆,沒有更親近之舉。于是那一吻,讓他銘記了幾十年。

往後縱然他順利結丹,兩人有千年的厮守時光,恐怕也只會這麽默默地厮守晨昏,互相明白對方心意,就連多說一句話也是不必。或許這就是感情的極致,但他又覺得似乎不該如此。

躊躇猶豫間,一只修長幹燥的手握住了他的,他手中盡是汗水,下意識地避開了,那只手頓了一下,若無其事地收了回去。

藍裂雲極為懊悔,商墨陽倒很淡然,指着前面一家挑着青旗的酒館說道:“記得當年我離開逍遙城,這家酒館就已經在了,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酒館竟然還在,卻不知道如今的酒味如何。”

藍裂雲道:“你有所不知,這家酒館雖在,卻幾度易主了,酒也是尋常,你若要好酒,我那裏還有幾壇。”

商墨陽感喟道:“不必了,酒其實不重要。”

他将手中桃花十分珍惜地放入納元戒中,走入酒館。藍裂雲看他如此對待那支桃花,心中雖然暗喜,卻不免有些惆悵,明明人在身旁,彼此卻還相敬如賓,寧可對一枝桃花更好。

商墨陽此時的氣息已然完全收斂,似乎隐入了尋常客人之中,若不注意,幾乎讓人無法發現裏面有一位金丹宗師。藍裂雲暗暗納罕,可惜卻沒有他這種隐匿氣息的本事,進入酒館中時,不少人都靜了一靜,随後就有熟人上前行禮。他不喜別人上前打擾,于是要了二樓的一個隔間,點了一桌酒菜。那酒果然色澤渾濁,酒味也淡,雖然當年的也就一般,但總覺得不如印象裏的好了。

商墨陽的手指摸了摸窗上已然脫漆的地方,看着樓下往來的行人,說道:“像我們這些修行之人,對滄海桑田的體會再深不過。”

藍裂雲哈哈一笑:“活得久還是很有好處的,有時不必報仇,仇人就自己熬死了。柯孟兩家聽說你結了金丹,怕你回來報仇,還派了使者到逍遙城送禮,希望你大人有大量,把當年的事揭過了。”

蒼南國和逍遙城毗鄰,柯家和孟家都是蒼南的豪族。商墨陽的兩個姑姑生得十分貌美,就分別嫁在了那裏。商家沉船過後,兩個姑姑回到逍遙城,把商墨陽這麽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逼得走投無路,幾乎要跳海自盡。

商墨陽只是一哂:“那兩個老太婆都九十幾歲了,聽說至今沒有築基,就算服了駐顏丹,也沒什麽用,想必現在也一臉褶子了吧。她們那麽愛惜容貌,怎麽如此貪生怕死,現在還不自殺?”

他對于昔日仇恨看得極淡,卻偏偏在容貌上十分在意。不過商家的人本來生得好看,彼此攀比也十分正常。藍裂雲暗暗好笑,卻不點明,只道:“她們當然不是為了自己,說到底還是害怕你找她們的子孫後代尋仇。”

“冤有頭,債有主,這種事我不會做。我的仇人會怎麽樣,我現在不想管,讓他們惶惶不可終日也挺有趣。我只在乎我愛的人,就算不能一起飛升,我也要和他天長地久。”

藍裂雲只覺得滿心的情愫幾乎要炸裂開來,只想拉過他就是一吻,但卻覺得此舉十分無禮,像是冒犯了他,只好勉強忍住。

商墨陽轉頭凝視着他,深情溫柔無限:“我這次前來,就是要帶你回清霄派。如今我已經結丹,有開山脈建洞府的權利,你去了清霄派以後,就可以與我一起修行。”

他的語氣忽然變得十分強勢,讓藍裂雲微微一怔,但并沒有在意,只道:“不必了吧,我在逍遙城還有許多事,逍遙城也不能十年八載的沒有城主。”

“你不是有個弟弟麽?叫他來做。”

“裂風雖然聰慧,但心術不正,若他當了城主,沒幾日恐怕城民就要怨聲載道,到時我祖父回來,我也不好對他交代。”

“你現在都到了修行的關隘,還管別人的死活做甚?”

聽到商墨陽語氣不好,藍裂雲不由得皺起眉頭:“我早已做好萬全準備,修行也沒有半點懈怠,結丹也将是水到渠成,你不必操心過多,好好做你自己的事就好。”

商墨陽哼了一聲:“你事事都要做到極致,凡事都用命去搏,難道不知道,會讓身邊的人多擔心?你當年庇護過我,如今我都結丹了,你為何不讓我幫你?”

藍裂雲沉聲道:“不必你多管閑事,我很快就要結丹了。”

“你每次都說自己要結丹了,你知道我這句話聽了多少次嗎?”

沒錯,這句話他說了二十年,從飽含憧憬到慚愧莫名,他就像一個許諾永遠無法實現的負心漢,藍裂雲咬牙道:“你放心,不出一年,我必結丹!”

“好!記得你今日說的話!一年以後,我會再回來!”

藍裂雲吃了一驚,眼前的商墨陽已然平地消失,只留餘音袅袅。藍裂雲呆怔了片刻,才發現感情極淡的商墨陽已然被他激怒,不由得為彼此短暫的相聚而嘆息。

可是随他一起去清霄派,并不是一個好的決定。商墨陽雖然從來不說,可是逍遙城一直有探子在清霄派的山腳下,也能打探到一些消息。商墨陽頂他名額進山門,修為不夠,當年就飽受欺負,藍裂雲送上山的奇珍異寶常常被人哄搶去大半,直到商墨陽築基之後才好轉。如今他雖然結了丹可以收徒,過兩年正好是清霄派收徒的時間,他畢竟不是弱冠之年,混在一堆新弟子裏,對商墨陽的名聲究竟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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