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現代末世2.24
顧止川看到顧家別墅裏的那一大片桃林和竹林。
暮春時節, 桃花灼灼, 竹林茂盛, 微風過處,花瓣混着竹葉飄落,滿院飄香。
顧止川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這一大片桃林顯然不是自己家中現在那些, 而是九年前他載下的第一批桃樹、青竹。
而這一批桃林青竹, 早在五年前就已經被謝景同一把火給燒毀了。
顧止川知道自己在做夢,但他已經很久沒有做夢了, 更很久沒有夢到這麽久以前的事情了, 便沒有阻止夢境的深入。
他有些想知道自己會夢到些什麽。
顧止川繼續擡步向前走去。
穿過一片花瓣紛落的桃林,顧止川看到不遠處的竹林下, 有一個人影正彎着腰站在那裏,似乎在看什麽。
是謝景同。
顧止川楞了一下, 停下腳步, 還未開口, 謝景同卻似乎是已經聽到了他來的動靜,轉過身朝他看來。
顧止川一看到他就知道自己這是夢到了什麽時候的事。
是九年前,他和謝景同關系還沒有僵化的時候。
此時謝景同應他的邀請來到北方基地已經數月, 謝景同既然出現在這裏, 就說明此時蘇玥已經得了病, 進了治療中心。
看這片桃林青竹的茂盛程度, 現在應該已經距離他知道蘇玥懷孕的消息不遠了。
是他和謝景同最後一段關系還算緩和的時間啊……
顧止川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謝景同。
此時謝景同不過十八歲, 尚是年少。少年的眉目還溫和, 看人時目光柔軟, 像是只新生的小動物,很是無害,一點沒有數年後謝城主那種冷漠鋒利的影子。
謝景同看到顧止川似乎有些疑惑。
他明顯楞了一下,直起身來看向顧止川,反應了一會兒,卻是緩緩笑起來。
眉眼矜貴,眼神幹淨,他在看着他笑,一點不知道數日後的自己會經歷些什麽。
謝景同看着顧止川道:“止川?你怎麽在這?你不是出基地做任務去了嗎?這麽快就回來了?”
顧止川方才在夢外被謝景同冷眼相待,二十八歲的謝景同眼神冷得像冰,與他說話時語氣裏滿是厭惡。
此時驟然被年少時的謝景同這樣溫柔對待,哪怕心知是夢,一時竟也有些反應不過來。
原來以前,謝景同也曾和他這樣親近過嗎?
顧止川站在那呆呆地看了謝景同許久,才聲音沙啞地開口:“……有事,就提前回來了。”
說着走到謝景同身邊,也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你在做什麽?”
謝景同剛才也不知道是在幹嘛,少年白皙的臉頰上蒙着一層細汗,褲腳上甚至帶着些許泥漬。
整個人顯得異常的鮮活。
聽到顧止川的話,謝景同擡着眼看向他。
謝景同似是笑了笑,卻沒有馬上回答他的話,只是又低頭去看腳下的東西。
此時似乎是正午,有陽光從竹葉的縫隙中灑下來,在腳邊留下一片斑駁的樹影。
謝景同方才看過來的眼睛裏也是一片明媚的光,溫柔得……甚至讓人覺得有些恍惚。
顧止川簡直愛極了他這樣明媚鮮活的眉目,五年來的煎熬讓男人變得十分小心翼翼。
對于現在的顧止川來說,只要謝景同還願意看他一眼就已經夠讓他受寵若驚了,因此絲毫不在意謝景同方才不理睬他。
大概是此時身邊的謝景同看起來真的是太溫柔太柔軟了,讓顧止川的心也不由得柔軟了下來。
他此時才十八歲,确實該被溫柔對待。
顧止川說話時聲音也不由得放柔,男人用自己從未有過的輕柔語氣又重複了一遍:“你在幹什麽?”
雖然這樣問,但顧止川心裏卻明白,不管謝景同是在幹什麽,但大抵應該都是與蘇玥有關的。
看樣子,也許是在準備什麽給蘇玥的禮物?
謝景同到北方基地一年,他的生活幾乎是日日圍繞着蘇玥過的。
顧止川有時與他說話,少年也是姐姐長姐姐短的,話裏話外都是蘇玥。
謝景同當初會同意随自己來北方基地,就是因為想借他的手好好照顧蘇玥,顧止川一直很有這個覺悟。
本來嘛,他與謝景同雖然青梅竹馬,自小一同長大,但兩人的關系一直不怎麽好。
哪怕末世後他那樣照顧謝景同,在謝景同眼裏,他可能仍舊連朋友都算不上,一點重要性都沒有。
從始至終,謝景同就沒有在乎過他。
十年前的自己在知道這個原因時滿心憤怒,十年後的顧止川卻已經不會再覺得什麽了。
心自然還是會疼的,但疼了十年,也早已不會再覺得難受。
大約因為知道是夢境,顧止川竟開始低聲地跟謝景同念叨。
“你那麽喜歡蘇玥,跟她比起來我在你心裏根本什麽都不是。我到底有哪裏那麽比不上她?”
“他們都說我做事殘忍,說喜歡一個人就應該是讓他快樂,而不是讓他痛苦。可你的快樂如果不是由我給與的,我寧願你痛苦。”
“我那麽喜歡你,你憑什麽一點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其實還是一點都不後悔當初那樣對你,因為我知道,我如果不那樣做,你根本不會多看我一眼。”
“反正你對我一直那樣殘忍,我為什麽不能對你殘忍?毫不在乎的人給你的傷害,也不過如此吧?”
夢境真的是一個很好的東西,哪怕你說再多的話,只要你不想讓對方聽到,哪怕那人現在就在你的身邊,他也什麽都聽不到。
似乎是奇怪顧止川一直在自己身邊幹什麽,謝景同擡眼看了顧止川一眼。
顧止川對他笑了笑。
他不再說話,只低頭看着謝景同從剛才開始一直在看的東西——他腳邊的泥土裏,似乎正埋着什麽。
謝景同眨了眨眼,終于回答了剛才顧止川問他的問題。
他看了一眼腳邊的東西,伸手指給顧止川看:“做竹葉燒。雖然都說埋進土裏的這一個步驟沒有什麽實際的含義,但我還是想試試看,也許這樣釀出來的酒真的會好喝一些。”
少年說話時語氣裏有種隐隐的笑意。
顧止川很久沒聽到謝景同這樣輕快的語氣了,聞言眉目便不由得舒張了開來:“你想喝?”
既然是竹葉燒,那應該不是給蘇玥的禮物了。畢竟竹葉燒雖然是自釀的酒,但後勁頗大,不适合女孩子喝。
現在這個時間,蘇玥又應該已經有了身孕,确實不會是給她喝的。
那就是謝景同自己想喝了?
顧止川想起當初謝景同剛來北方基地時确實是心心念念着說想要釀竹葉燒,竹葉燒這種酒釀制起來工序并不複雜,北方基地也有會釀這種酒的老手藝人,只是按照古法,需要一些新鮮的青竹的葉子。
顧止川見謝景同實在一副讒得厲害的樣子,這才外出去尋找青竹。
顧止川确實記得當年青竹剛被尋回來的時候,謝景同确實是和那老手藝人一起試着釀過幾壇。
後來卻是不知為何再沒聽過那一批酒的消息。
想想那時的時間,倒正好是在他知道蘇玥懷孕的消息之前,也就是這個時候。
顧止川正沉浸在回憶裏,未曾想謝景同卻突然擡眼看了他一眼。
少年直起身,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什麽我想喝?我不能喝酒的,止川你忘了?這是給你的啊,不是你以前說自己想喝的嗎?”
……
……
夢境戛然而止。
顧止川一下從夢中驚醒,猛的從床上彈坐起來。
他呆呆地在床上坐着,眼眸睜大,看着眼前空無一物的一片漆黑,像是在看着什麽可怖的東西。
他的表情裏甚至有一絲恐慌,身子也忍不住顫抖起來。
他想起剛才的夢境,心中一時竟開始湧上一種莫名的、可笑的猜測。
這個猜測讓他愈發不能止住心中愈發湧起的恐慌,顧止川忍不住下了床,向樓下走去。
顧止川到南方基地,不管謝景同心中對他如何,明面上不能虧待。
他和随他一起來的屬下一起住的南方基地最大的一棟別墅裏,別墅裝飾豪華、設備齊全,絕對是最上等的待遇。
陸施然也住在這間別墅裏。
此時已經是半夜,照理來說現在去打擾陸施然一根女孩子實在不太好,可顧止川此時大腦實在是一片空白。
他幾乎是魂游着走到了陸施然的房門口,伸手敲了敲。
好在陸施然一向習慣晚睡,因此很快開了門。
見是顧止川,陸施然一臉驚疑:“城主?這麽晚了您怎麽還不睡?是有什麽事嗎?”
顧止川神情恍惚,分明是他敲開的房門,他卻呆呆地在原地站了許久才終于反應過來似的開口。
顧止川道:“景同他……剛來北方基地的時候,似乎釀過一批竹葉燒,你還記得嗎?”
陸施然聽了他這話楞了一下,不太明白自家城主為什麽要大半夜地敲開自己房門問自己這個問題。
“我那時還沒到北方基地吧?”陸施然想了想道,“不過我确實聽說過。就那個會釀竹葉燒的老手藝人張叔城主您還記得吧?他以前是您父親的老下屬,我們小時候還見過他。我聽他說起過。”
“他那時還跟我說,謝景同看着性子冷,跟您感情倒是好,您小時候随口說過的一句想喝,他倒一直記得。”陸施然說着說着卻是嘆了口氣,不再說下去。
顯然是想到了後來發生的事情,不忍心再說下去。
顧止川的眼眸猛地收縮。
男人呆呆地現在那裏,竟是整個人都僵住了,許久未發一言。
陸施然見他這樣,覺得奇怪,忍不住擔心道:“城主?您這是怎麽了?到底怎麽了,突然問我這個問題?”
顧止川卻沒有馬上回答她。
男人又在原地呆立了許久,許久後才慢慢地轉過頭看他。
顧止川的表情恍惚得厲害,他雖擡眼看向陸施然,但陸施然卻有些懷疑他現在到底有沒看到自己。
顧止川:“那後來那批酒……怎麽樣了?”
陸施然楞了許久,有些不明白時隔那麽多年之後,顧止川為什麽會突然又執拗地問起那批酒。
她反應了好一會,才勉強想起來:“據張叔說,好像是當年被謝城主都給……砸了?張叔覺得可惜,在我面前絮叨過幾嘴。畢竟花了那多心思去做的,又……馬上就可以喝了。”
陸施然說完之後,見顧止川一直不開口,更奇怪地看向他:“……城主?”
今天顧止川這突然是怎麽了?這麽久以前的事,突然又提起來?
顧止川呆呆地站着,看着眼前虛無的一點,眼神恍惚,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許久之後他才重新有了反應。
男人極緩慢極緩慢地眨了眨眼,輕聲道:“沒什麽……天晚了,你休息吧。”
說着轉身離開。
男人的背影在那一刻似乎佝偻地厲害,簡直像是個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腳步緩慢地将樓上走去,陸施然在他身後擔心地喚了他好幾聲,他卻好像完全沒聽到,只顧擡腳向前走。
顧止川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虛無,不知為何竟想起了許多事情。
那些他一直忽略的事情。
他想起那時在小基地裏剛遇上謝景同的時候,少年被一群人攔在小巷子裏打。
他幫謝景同趕走了那些人,少年擡起頭,眼眶紅紅地擡眼看向他。
謝景同伸手扯住他的衣擺,輕輕地喊了聲他的名字,眉眼雖傲氣,語氣裏卻有絲委屈,像是個孩子被外人欺負之後在尋求家人的保護。
他想起那時他跟謝景同提說要帶他回北方基地,謝景同看向他,偏了偏頭,眉眼間一片笑意地說“好”。
沒有一絲猶豫、不帶一點懷疑。
他想起許久前的那個清晨,他從房裏出來,看到林嫂正站在房門口。女人的眼睛紅得厲害,手裏還緊緊地攥着那只玻璃杯。
他整理了自己的衣袖面無表情地越過她下樓,下樓時卻親耳聽到林嫂在恍恍惚惚地念叨“謝少爺明明知道水裏有問題了,為什麽還要喝”。
他想起陸施然剛來北方基地的時候,他将謝景同帶去酒席。
酒席結束後,陸施然攔住他,語氣崩潰地問他“你是不是瘋了?!你和謝景同從小一起長大,你們兩家還是世交!你現在這樣對他?!”。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時光,太久遠前的回憶顧止川其實一直都覺得不甚清晰,他偶爾會覺得那些記憶就像是誰輸入他腦中的文字,缺乏親身經歷的真實感。
可現在他卻不知為何,仿佛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時光,那個還年幼的謝景同手裏正捧着本書在讀,兩家的父母為了培養他們的感情硬是要求他們在一處玩耍。
謝景同似是有些不耐煩,連擡眼看一眼都懶得看,可當他在他身邊坐下,那個孩子卻分明勾唇笑了一下。
還有那個謝景同也許再不願回憶起來的夜晚。
顧止川這麽些年來每次回憶那個晚上,回憶起來的都是謝景同哭着念了一整晚蘇玥名字的畫面,可現在,他卻突然想起了某個他一直忽略的場景。
那是在最開始的時候,當他将謝景同按在床鋪上、伸手去解他衣服的時候,謝景同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少年的目光渙散得厲害,開口說話時語氣裏滿是崩潰的意味。
他擡眼看他,表情像是某只被抛棄傷害的小動物,他問他:“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據說南方基地的謝城主,性子孤傲。
他與北方基地的顧城主不同,謝城主幾乎不相信任何人,他永遠都在孤軍奮戰。
他為什麽……不再相信任何人?
顧止川回到自己的房間,他關上房門,卻突然脫力,順着房門慢慢地滑坐在地。
他心中開始有了一種荒謬的想法。
顧止川開始覺得……也許很久之前,謝景同并不是對他一點感情都沒有。
他與他青梅竹馬,一同長大。
曾經他以為謝景同從來都是把他當陌生人,當是毫無交集的父母故友的孩子。
可現在想來,謝景同當初分明是……真的把他當成了朋友。
青梅竹馬、交情甚篤的那種……朋友。
所以他在剛末世重逢的時候會毫不猶豫地接受他的幫助,随他回家包紮傷口。
所以他在他提出讓他随他去北方基地時他會毫不猶豫地答應,明明他是一個對任何都充滿懷疑和敵意、總是想護食的小狗一樣護着蘇玥、不讓任何人接近的性子。
所以……
顧止川突然想起,很久很久的以前。
那時他們都還小,謝景同的父母将謝景同推到他的面前,笑着說:”我們家小同性子內向,不怎麽會表達感情。小川你是哥哥,可不要嫌棄他。”
顧止川想起許久之前,陸施然曾跟他說“你不要後悔”。
曾經他以為自己不會後悔。
曾經他以為自己将來即使會後悔,該也是因為謝景同日後對自己滿腔的恨意。
當年他曾以為,陸施然那所謂的後悔,是謝景同日後會刺過來的劍。
現在他才明白,陸施然當初說的後悔,是謝景同曾經親手砸碎的酒。
曾經顧止川以為他對謝景同的傷害僅僅是折了他的傲骨,毀了他的傲氣。
現在看來,他對他最深的傷害分明是……他是在利用謝景同對他的感情和信任做的這一切。
顧止川幾乎是在房裏睜着眼睛呆坐了一整個晚上。
第二日是他與謝景同約好的該出發了的日子。
顧止川站在基地門口,遠遠地看到謝景同朝他走來。
男子容貌俊美,眉眼卻冷得像冰。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眼裏不再含任何的感情。
從頭到尾,他都與他沒有任何的交流,簡直像是兩個陌生人。
一旁有來看熱鬧的居民見他們這覺得奇怪,開始小聲地議論起來。
顧止川異能高強,聽力自然好。
他清楚地聽到有人小聲地疑惑地念了一句“據說謝城主和顧止川自小相識,青梅竹馬,感情應該很好啊,如今怎麽關系這麽冷淡?”。
是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怎麽就……成了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