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太宰泡在一池冷水裏。
其實這個水溫有24度,大部分人在短暫适應後都可以接受,也是一般游泳池的标準溫度——但對于太宰治來說,溫度還是有點偏低了。
血統和基因永遠會帶來雙面效果。強大是一方面,弊端有時候也分外凸顯,比如太宰這個畏寒的體質,雖說遇到這種情況他能避免則避免,短時間內冷溫度帶來的眩暈他也通通用精湛的演技掩飾了過去,但那種不适與昏沉感卻是實實在在的,就像吞了一口洗衣粉一樣讓人惡心。
他閉着眼睛,柔軟的黑發浮在臉側,給人一種天真又無害的錯覺。
然後,大概是受這種長時間低溫的影響,在半睡半醒間,他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
那是他從那棟白色冰冷的建築逃出去的前一夜,外面下着傾盆大雨,刺眼的白色驚雷劈開天空,在一瞬間照亮天地間厚重的雨幕。
七歲的太宰微微喘息着靠在牆壁上,手裏握着一把匕首,腳邊躺着一條白色野狼的屍體。
這是他今天殺掉的第四個斑類重種,這個月的第十四個。而這個月才過去三天,他也才不過七歲,到現在還沒有死在各路成年重種的獠牙和利爪下,不得不說一大半得歸功于他的基因,還有一小半則要歸功于上天眷顧下來的虛無缥缈的運氣。
他能隐約聽到觀察窗外研究員們的竊竊私語:
“不愧是……是最強大的……後裔……”
“速度和力量……謀略……”
“萬分之一的幾率……生物學……奇跡……”
幼年的太宰聽到這些話後充滿嘲諷意味地一勾嘴角,白嫩的小臉上滿是血污。
——萬分之一的誕生幾率,最強大的血統……嗎?
一旁的閘門打開,一頭被強制顯出魂現狀态的灰熊跌跌撞撞走進來,站穩之後它四下環顧,一眼就看見了遠處靠牆站着的斑類小崽子。它暴躁地抓了抓地面,在地面上留下了深刻的抓痕,随後怒吼了一聲,緊接着就朝着那邊疾奔過去。
年幼的太宰瞳孔猛地緊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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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類熊樫,北美灰熊種,向來以力量強大到只有重種和中間種而聞名整個斑類世界。
來自成年斑類重種的威勢鋪天蓋地壓下,壓得太宰幾乎每一節脊椎都要從中斷裂,但是他卻依然保持着嘴角的小小弧度,神色鎮定到幾乎顯出幾分漠然。
從旁觀者的角度看,這實在是一副有點詭異的景象。巨大的灰熊眨眼間撲到近前,揚起的寬大熊掌似乎只需一下就能把面前小崽子的腦袋拍扁。但黑發的男孩只是握緊了手中的匕首,嘴角帶笑,黝黑的眼瞳深處泛着可怖的猩紅色。
尖銳的利爪伸到眼前,下一秒就能碰到又長又密的睫毛,而幼年太宰的呼吸依舊平穩。
然後,他動了。
他的動作不快,灰熊重種包括外面的每個研究員都能看清他的動作軌跡。但灰熊随即發現,即使它看清了這個小崽子的動作也無濟于事,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分毫不差地卡在讓它最難受的那個點上,就好像他的大腦是一部運速極快的精密儀器,瞬間就看清了所有反擊路線,然後從中挑出了最佳的那個選擇。
灰熊沒法做出反應,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黑發男孩繞過利爪,輕而易舉地翻身騎上它的脖頸——
“哧——”
一股熱血因為血壓而高高噴出,濺了小小的太宰一頭一臉。然後他沒有停頓地用力轉動手中匕首,面無表情地絞斷了灰熊的頸椎。
今天的第五個。這個月的第十五個。
随着屍體轟然倒下,幼年太宰跳下來,一邊甩動着酸痛的手腕,一邊擡手随意地抹了一把臉上溫熱的血液。
旁側的小門打開,一個帶着口罩的研究員走進來,聲音裏帶着笑意對他說:“辛苦了,小太宰,拿到了很棒的數據呢。”
太宰定定地看了他幾秒,随後安靜地垂下眼簾,默不作聲地跟在男人身後走了出去。
——如果他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給這群人做實驗的話,那還真是無聊啊。就像一棵開不出花的植株,沒了那點利用價值之後,最後會被淹在水裏,埋在泥裏,在填了屍體的土裏腐爛吧。
——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
——死亡……又是什麽滋味呢?
水池邊,慢慢走過來一個穿着白大褂的瘦削男人。
他蹲在池邊看了看沉在水中的太宰治,半晌才低聲說:“把他撈上來。”
遠處監控室裏的人通過麥克風接收到了他的命令,按下了兩個按鈕,水池底部立刻發出機械啓動時的隆隆聲,隔着厚重的水層悶悶地傳了上來。
介于昏睡和昏迷之間的太宰慢慢浮出水面。
——随着他離開水池,才讓人發現他身上牢牢禁锢着幾條機械臂,剛剛就是這些東西把他一動不動地困在水底,讓他無法脫離被冷水包裹的狀态。
瘦削男人用那種審視所有物的眼神将太宰從上到下掃視一遍,似乎對他這種虛弱的狀态十分滿意。但人在昏睡中也有一些不方便的地方,于是男人打了個響指,位于太宰正上方的噴淋頭立刻噴出高溫的熱水,一股腦全部澆在體溫已經低到一定限度的太宰身上。
幾分鐘後,在熱水噴灑下的太宰睫毛輕顫,随後慢慢睜開眼睛。
“早安,小太宰。”男人笑着說,“感覺怎麽樣?”
太宰被架在空中,半睜着雙眼看上去有點剛睡醒的迷茫,放空了幾秒後他似乎記起了發生了什麽事,在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哈欠後他漫不經心地說道:“還真是粗暴的邀請啊……”
他輕輕提了提嘴角:“……遠山博士。”
“十五年不見,你就只有這個可說麽?”遠山博士遺憾地搖搖頭,“不過還在可接受範圍之內,比小時候十天半個月不對我說一句話的情況好多了。”
太宰聳了聳肩。
“特地把我抓回來是為了報複當年我炸毀你的研究所的仇麽?”他說,“還是你到現在也沒有放棄……把我的每一個細胞都研究透徹的這個夢想?”
“研究所。啊,那的确給我帶來了不小的麻煩。但我可以理解,年幼的斑類總是很頑皮的。”遠山博士寬容地說,眼睛裏有一種沉澱下來的某種情緒,“至于你,你的出生可以說是我一手促成的,你是我的個人財産的一部分,我為什麽要放棄?”
“這就是我為什麽要炸毀研究所的原因了。”太宰涼絲絲地笑了一下,“我在上個工作單位的老板和你在外形上有一兩分相似,都是常年的白大褂和偏瘦的身材,這導致了我從第一眼看見他就親近不起來,哪怕他指導了我三年時間。”
“親近?你會和人親近麽?”遠山博士只關注到了自己感興趣的內容,“這倒是很有意思……我還以為你受血統影響,會永遠和他人保持一定距離呢。”
“……”
“實際上,我在這次下手前已經暗中觀察你很久了。”遠山博士聲音平靜,“在那個拐賣人口的倉庫,你有看到我留給你的卡片麽?”
黃昏、鳥鳴和躁動的山林出現在腦海中,滿地血色為背景下,使原本浪漫的情詩呈出了十二分的詭異。
【我曾經擁有你,就像做了一場美夢;
我在夢裏稱王,醒來不過是一場空。】
太宰沒有說話。半晌他輕輕嘆了口氣:“果然,那個是博士你啊……”
遠山博士微微一笑:“我也知道你說的那個人,港口黑手黨的現任首領,森鷗外是麽?原職是醫生,擅長用手術刀殺人,對幼女有點狂熱的愛好。”
“……聽上去像是個變态。”太宰看上去對這個評價十分認同,“但仔細想想他的确是個變态。你說的沒錯。”
“我還知道你現在在和一個黑豹種的‘隔代遺傳’同居。”遠山博士把手插在白大褂的兜裏,繼續說道,“只是我有一點不明白。你為什麽不讓那個‘隔代遺傳’——包括其他人——知道你的魂現呢?”
“…………”
太宰嘴角的笑意漸漸消失,他擡起眼,沉默地看着站在水池邊緣的瘦削男人。
“‘隔代遺傳’的确很稀少,但遠遠不及你的珍貴。”遠山博士用一種懷念的口氣說,“只占世界人口不到1%的人魚重種……和蛇之目重種,黑色大王蟒的混血後代……”
“有誰能和你相提并論?但是你從以前開始就并不以此為驕傲。”他的眼睛裏閃爍着一點炙熱的光芒,“你是想把你的魂現和以前那些實驗一起忘記麽?還是說,連你也在害怕……斑類世界中天性最兇殘的兩支血脈融合後誕生的你自己?”
頭頂噴淋頭已經停止了工作,只有一點殘存的熱水還在不住滴落,滾圓的水珠在落下的過程中拉長,最後落在水面上,融進池水裏。
“啪嗒。”
“啪嗒。”
太宰從水裏被撈出來後又被熱水澆了那麽久,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幹的地方。柔軟微卷的黑發眼下貼在他那張讓無數女人為之癡迷的英俊側臉上,稍長的額發淩亂地糊住了那雙和發色一樣幽黑的眼睛。
遠山博士似乎已經很習慣他不說話而自己自言自語的場景,因此毫無障礙、十分自然地接着說下去:“就在剛剛,我得到了消息,那個‘隔代遺傳’已經入境了。麻葉——你記得他麽?一個因為你的疏忽而沒有死成的少年——帶了我的口信和他自己的私心去找他了,你有什麽想法麽?”
而太宰依然只是沉默以對。
見狀遠山博士終于決定結束這次會談:“……那麽,我就先離開了。如果你想聽,我之後可以把後續結果告訴你。”
他拍了拍手,機械臂再次啓動,帶着太宰慢慢沉下水面。然而轉身離開的遠山博士沒有看見,半個身體沒入水中的太宰,嘴角忽然勾起了一個狡猾的弧度。
中原中也一如既往穿着襯衣和小馬甲走下飛機舷梯的時候,一旁的部下十分有眼力地立刻将黑色羊絨大衣披在他的肩上。
不管別的地方如何,五月的英國還是照舊冷得一塌糊塗,只穿薄風衣和襯衣馬甲的話,用不了多久就能凍得人開始懷疑人生。中原中也在半年內第二次踏足利物浦,為此不得不把之前回來後就收起來的厚重外衣再度拿出來。
太宰治在黑手黨總部失蹤之後,因為偵探社想要找回社員、黑手黨想要清理異勢力,所以目标一致情況下即使彼此都不情願也得捏着鼻子再度聯手。在中原中也看來那個江戶川亂步的确是有點本事的,他人都沒有到總部來,這邊只是把現場照片傳過去了一份,不多時那邊就給了港口黑手黨一個語氣确鑿的答案:
人在利物浦。
看到這個地點後森鷗外挑眉看了自家小個子幹部一眼,而中原中也皺了皺眉,臉色也有點不對起來。
利物浦。
可以說今天這種狀況的出現,就是從他在利物浦被人打了一顆子彈後覺醒了斑類血統後開始的。
是巧合?還是……
有人故意安排?
于是不出所有人所料的,飛去英國把某個讓人不能消停的混蛋拎回來的任務就交給了中原中也。而中也壓了壓帽檐,意外地沒有多說什麽就接下了這件事。
出了私人機場後,中原中也坐上車,新換的司機載着他一路飛馳向港口黑手黨在利物浦的分部。到了附近後中也讓司機停下把車開回去,自己拿着幾份文件下車走向路邊的一家咖啡館。
——到底是在英國而不是日本的大本營,分部那裏陰冷又潮濕,幾次來他都習慣和一般上班族一樣,在這家咖啡館裏處理一些不太要緊的事情。
推開門之後,認出來這是熟客的咖啡館老板微笑着向他颔首,中原中也輕微一點頭,示意咖啡還和以前的要求一樣,然後就徑直走向靠窗的那個位子坐下。
外面的天空陰沉沉的,沒有什麽陽光。他把那幾份文件放在桌上,右手支着下巴開始漫不經心地翻看起來。
半小時後,老板親自将磨好加了牛奶的咖啡送過來,中也端起來喝了一口,開始看起了第二份文件。
一個瘦小的身影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你好呀。”長相介于幼童和少年之間的男孩對他微笑,“身上有熟悉味道的大哥哥。”
中也眼都沒擡,繼續喝咖啡看文件。
似乎是很習慣和這種冷漠态度的人說話,男孩繼續神态自然地說道:“還沒有來及向你道謝,上次你把我帶出了那棟屋子……雖然我是自願進去,等着你們來的。”
“…………”
“我背後的先生讓我給大哥哥帶一句話:太宰治不屬于港口黑手黨也不屬于武裝偵探社,如果不想有更多麻煩的話請就此收手,前幾次對港口黑手黨的挑釁只是一個警告。”
“…………”
“以及,大哥哥知道我是誰麽?其實我和你的年齡差不多,但因為某些原因只能維持現在這個樣子。說起來我大概還能算是你的前輩——你有在聽嗎?”
再怎麽神态自若,男孩說到最後時的聲音還是帶上了一點惱怒。中也終于擡起頭,看了他一眼。
“你有點吵。”他冰藍色的眼眸裏毫無溫度,冷冰冰地說,“打擾我工作了。”
男孩在情報上看到的是這個矮小的黑手黨幹部脾氣暴躁一點就爆,所以沒想到他會是這個反應,一時語塞。
“如果你家主人有話說,讓他親自來見我。”中也擡高一點下巴,語氣輕蔑,“我是港口黑手黨五大幹部之一,黑手黨在海外所有分部的總負責人——你又算哪根蔥,也配來和我面對面說話?”
男孩猛地漲紅了臉。
“要不要找太宰治是看我的心情。我們倆之間的事情輪不到他插嘴。”中原中也聲音淡淡地說,“回去把這話告訴你家主人。”
然後他似乎對這場對話已經不耐煩了似的,重新垂下眼,繼續看剛才沒看完的文件。
“滾遠點。我最近嗅覺有點靈敏,你身上的味道太臭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