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18 恨別離(下)
任憑一樹梅花落滿肩,李景魄伫立暗香之中冷漠如冰。面寒心冷,這并非他本性。即使對着他厭惡的人,已是而立之年的七王爺也不曾如此淡漠。
都只為她,才變得焦躁不安,于是戴上了漠然的面具,怕被世人看穿內心的脆弱。
太過在乎,容易患得患失,亂了心神,自然茫然無措,惶惶不安地裝作不在乎。
怎能不在乎……
這個奇怪的女孩子,貿貿然闖進了他的生命裏,将一汪波瀾不□□作暗流湧動。
歐陽雲鳶低着頭,蕭索夜風鑽進了衣領,秀美的脖頸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越發顯得身形單薄。果然,不出片刻就咳得呼吸不穩,難受得彎下了身子。
“你……”想問問她要不要緊,想叫她回到大殿裏去,想脫下暖厚的外袍裹住她瘦小的身骨。
她卻受了驚似的猛然擡頭,驚慌地連連後退,跌坐在滿地花瓣中。
“唔!”歐陽雲鳶吃痛一般低呼出來,纖細的手指抓着狐裘的下擺,将腦袋埋進了雪白的細絨裏,蜷縮着身子發抖。
她顫抖着聲音連聲低喊:“走開啊!走開啊!……快走開!”
語氣竟有些急怒。
李景魄擰起的眉頭慢慢松開,詫異地盯着躺倒在梅花樹下的歐陽雲鳶——她這是,病犯了?
一旁忽的閃過嬌小的青色身影,獨孤雲雀的聲音頓時在李景魄耳邊炸響:“你這混蛋!為何把阿九推倒在地上!堂堂一位王爺,竟然動手打自己的妻子!哪裏有半點兒皇族的風範!——李慕天,我收回剛才稱贊你的話!你們姓李的都一樣愛欺負人!”
說着彎下腰将歐陽雲鳶扶起來,替她拂去一身的花瓣,慌神追問:“阿九,你怎麽樣?是不是很痛?”
李景魄沉默不語,盯着那對姐妹的臉。
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哪裏?為何他也有種心慌的感覺,卻不是擔心她的病症,也不是怕被人看穿他的脆弱?
七皇子臉上失去了那讓上官二少都看呆了的微笑,神色凝重地看了看獨孤雲雀,轉過頭來對自家皇叔解釋:“方才三小姐……突然說累了,想帶妹妹回斷情山莊,所以拉着我過來。皇叔,九小姐她……要不要找禦醫來?”
李景魄知道皇侄兒這是讓自己做決定,也算是在三小姐面前解釋所謂的故意推到不過是一場誤會。他卻張不開口,只是在心中想問題,讓他不知所措的問題。
獨孤雲雀拉着七皇子跑去了麟德殿的另一面,隔着高大的樓閣,即使他們爬上房頂,也看不到梅花樹林中他們的身影,又如何這麽巧地趕過來,發現歐陽雲鳶倒在地上?
“皇叔!”七皇子低聲催促。
獨孤雲雀握着歐陽雲鳶纖細的腕子,冷着臉徑自走開,一邊走一邊冷聲道:“不勞七王爺費心!我們阿九用不着禦醫來看——斷情山莊有聞名天下的神醫,什麽樣的病痛治不好?!”
而歐陽雲鳶就任憑姐姐這麽拉着,從李景魄身邊輕輕地繞了過去。
視線交錯的剎那,李景魄似乎瞥見那張慘白的俏臉上帶着淚痕,一雙明眸噙着水霧,說不出地凄然。
心,竟如碎了一般……
七皇子忽然在後面喊:“雲雀!”
那位三小姐連腳步都不停,頭也不回地回了一句:“我和阿九回家!”
回家……哪個家?
等他遏制住心口的疼痛,那對姐妹已經不見了身影。七皇子不知何時也離去了,只餘他一人站在梅花樹下發呆。
他們,成婚也快半個月了吧?似乎……他從來沒叫過她的名字呢。
真想,就這麽放她離開。
既然給不了她幸福,為何要把她困在深宅大院裏?她有愛她的兄弟姐妹,将來也會遇到深愛她的男子……他做不到的,自從母妃慘死,他就無法對任何人付出真心。
如若不然,他也會如斷情山莊的幾位少爺一樣,疼愛自己的弟弟妹妹及後輩,這偌大的皇城長安,也不至于讓人覺得寂寞壓抑。
歐陽雲鳶……雲鳶。
只能怪我們相遇太晚,只怪我們中間,隔了這無法忽視的十多年!
“表姐,我難受。”
“怎麽,你還沒好點兒麽?我已經不痛了……”
“我不知道……就是這兒痛。”
“傻丫頭,怎麽就心痛了呢?他不值得。”
清麗脫俗的容顏滿是哀戚,歐陽雲鳶歪在獨孤雲雀的懷裏,一只手緊緊地抓着自己的衣襟,貝齒咬着下唇,原本毫無血色的唇瓣讓她咬出了一道豔紅的血痕。
她不再說話,光彩盡失的眸子凝視陰沉的夜色。
若是滿月該多好……她苦笑了一下。
若是滿月,還能看一眼這長安城的輪廓。然而漆黑夜裏,靜寂得有些可怕的官道上,舉目望去,只是墨一般抹不開扯不開的黑暗。
駿馬低聲嘶鳴,馬車裏的歐陽雲鳶終于回過神,放下馬車的珠簾,回過頭望着緊閉着的車廂門。
外面趕車的小厮打了個呵欠,聽聲音似乎累得不行了。
歐陽雲鳶這才放過自己的下唇,開口問道:“表姐,我們要走了嗎?”
“是……我們要回去了。”獨孤雲雀替她裹緊狐裘,輕輕拍着她的後背,“沫兒,我們終究不屬于這裏。”
三年了,吃穿住行,言談舉止,哪一樣不像天子腳下的長安子民?可她們到底還是來客,盡管來往不算匆匆。
歐陽雲鳶真的困了,眼角還噙着一滴淚,就偎在車廂裏鋪好了的錦被中,沉沉地睡去。
三年前,一夢千年,三年後,還是如此麽?
三年前,她驚慌不安又滿心好奇,三年後,竟半點兒回家的喜悅都沒有……有的只是入夢之前的祈禱——
就讓我夢到你吧……讓我最後一次看看你的臉,即使它總是冷冰冰的,卻是我第一眼看見就忘不了的容顏呢。
朦朦胧胧之際,歐陽雲鳶察覺到獨孤雲雀蹑手蹑腳打開了車廂門,對那趕車的小厮說話:“阿寶,我想起了件極要緊的事兒,你幫我帶話兒給七皇子可好?”
阿寶啊了一聲,不高興地嚷嚷:“三小姐,咱們都出了城門十幾裏路啦!還要回皇宮去?!”
“不是咱們,是你自己去——你不是會輕功嘛,這點兒路算什麽。我們在這兒等着你,早去早回。”
“真是的……什麽話非要今天說,皇宮不是三小姐你想去就去的?明天再去一趟不就行了?”
“阿寶……”
“我去我去,別瞪我,我怕你這眼神!”
很快就沒了阿寶的聲音,不久後,馬車晃動一下,獨孤雲雀喝了聲“駕”,駿馬嘶鳴一聲後狂奔起來!
車廂裏,歐陽雲鳶擁着錦被,入了夢鄉。
夢裏,那個人就那麽站在梅花樹下,英俊的面容帶着滄桑,三十歲的男兒,雙眸中竟似藏了千年的寂寞,滿目哀傷,令人動容。
他伸出手,接住了悠悠飄落的一片梅花,低沉的聲音穿越了千年的歲月:“雲鳶……”
她在睡夢中笑着哭了。
這般的離別啊,讓人好痛好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