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20 小別勝新婚(上)
李景魄忽然覺得,自己一點兒也不了解歐陽雲鳶——他看着自己的王妃日日在院中與花草為伍,只當她愛花成癡,卻從沒想過她還有別的本事。
比如說,她畫的一手好畫,盡管所用的材料不是水墨顏料,而是他說不上來的黑色東西。
當巧兒和蓮兒兩個丫鬟被叫到他面前,發現他手中捧着一摞畫紙,當即露出了一種感慨萬分的表情,還夾雜了些許不滿在裏面。
“這些畫當然都是王妃偷偷畫的啊!”巧兒嘀咕着回答,大着膽子瞪了李景魄一眼,“我親眼看見的。不過王妃想把它們給藏起來,被我和蓮兒找出來……”
李景魄呆住,深邃的目光凝視畫作裏自己那副不曾展示給別人看的表情。
蓮兒訝異地瞪着李景魄,讷讷言道:“呃……我們只是想讓王爺你知道,其實王妃她很在乎你……”
在乎?兩個字傳入耳中,引得李景魄一陣心悸。莫非是因為在乎,才能發覺他隐藏在內心深處的複雜情緒?但想到歐陽雲鳶失蹤了的事實,他又忍不住否定這種猜測——倘若真的在乎,她怎會舍得就這樣離開!
斷情山莊聯手江湖勢力,都找不到兩個弱女子,若非她們有意躲起來,怎會到如今都沒她們的消息!畢竟她們一個說過想回家,一個嚷嚷着要帶妹妹回家……
那些特別的畫像都被李景魄小心藏在了妥善的地方,然而夜裏每每睡不着的時候,他都忍不住将它們拿出來,一張張地翻着,想象那秀美的腕子如何捏着畫筆,繪下他的容顏。
她說過,想把皇宮湖裏盛開的荷花美景畫下來,說那将會是曠世奇作。
那時候她笑得燦爛無比,恍若朝霞。
轉眼已經過了除夕,斷情山莊那邊還是沒有消息,皇宮的盛宴上斷情山莊的人一個都沒有到,他坐在太子的身側,對太子的安慰也沒有精神回應。珍馐佳肴,食之無味,甘釀美酒,飲之不香。
到底還是醉了。
他騎着馬回王爺府,半途中想到歐陽雲鳶曾立在院中,無限憧憬地說着“何時才會下雪呢?真想看一看長安城落雪的美景”,便不由自主地催馬狂奔,硬是闖出了城門,沒頭沒腦地沖進了漫天風雪之中。
落雪如絮,妙不可言,卻也有冬風寒冷刺骨,刮在臉上能硬生生地引出淚意來。
守城門的将士認出一襲錦袍的男子正是失去了妻子的七王爺,十分同情,放任他出了城門,又細心地派人去太子府,告知了七王爺的行蹤。
“哎!三小姐和九小姐到底去了哪裏呢?她們不在,斷情山莊亂了套,王爺府也變了樣,眼看着整個長安城都冷清了!”
“我說,武林盟主都找不到的人,該不會是……”
“呸呸呸!烏鴉嘴!不能說這種話!三小姐雖然讓人躲避不及,到底還是個善人,九小姐更不必說,心眼好還惹人憐!”
“可是我聽說,斷情山莊派人都快把大唐的角角落落都翻過來了……”
“吉人自有天相吧——要是這七王爺真夠可憐的,新婚才幾天……”
議論聲随着風雪裏的奔走身影一同消失了,寂寥的城門口,半尺厚的積雪上深深的馬蹄印再清晰不過,然而很快就被落雪覆蓋。
其實李景魄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去哪裏,他只是不想孤孤單單地坐在空蕩的新房裏,聽着窗外的風雪聲。
那般蝕骨的寂寞,比起當初喪母之痛,似乎輕不到哪裏去。偶爾他的腦海裏會浮現出這樣的念頭來——這一生中他最重要的兩個女人,母親和妻子,再也回不到他的身邊了。
母親溫婉的笑容,歐陽雲鳶甜美的笑容,都成了他心中的痛。
“駕!駕!”
身下的駿馬跑得累了,在郊外的風雪中呼哧呼哧地喘氣,速度越來越慢,最終嘶鳴一聲停了下來。李景魄揮了幾遍催不動,無奈地翻身下馬,呆呆地立在雪地上,任憑風雪打在臉上。
夜色深沉,無月的風雪夜裏視線難以看到遠處,他覺得自己好像迷失在了一個未知的幽暗世界裏,除了寂寞還是寂寞。
“雲鳶……”他輕聲呼喚。這是不知何時起養成的習慣,不知不覺中就喊出了這個名字。
雲鳶,雲鳶,你可是那雲中的飛鳶,一旦離去就再也不會回來?
斷情山莊的人瞞了他一些事情,若不是九妹前些日子去斷情山莊看望生産在即的皇甫雲汐意外得知了此事又轉告給他,他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裏。
原來半個月前,有人送了封信到斷情山莊,只說是一個姑娘托他于約定時日送過去。心中所言,原來是獨孤雲雀和歐陽雲鳶向斷情山莊的老爹和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告別,道是阿九命不久矣,不想死在親人面前,二人決定前往海外仙山,尋找什麽仙子,有緣定能再見。
當時上官雲翰氣惱這兩個妹妹聽信傳說,私自做了決定,發誓若兩個妹妹不回家,今生再不醫治任何人。過了兩日後又有人前往斷情山莊,知道是江湖上的朋友,在海外游歷遍了的,因念在武林盟主的面子上幫忙在海外小島等地尋找,也沒有發現兩位小姐的消息,而且她們并不像是出過海的樣子。
李景魄很清楚斷情山莊的人都生他的氣,怪他娶了歐陽雲鳶後卻冷落她,又忙于尋找她們姐妹倆無暇跟他客套,後來極少再派人前往王爺府聯絡。
斷情山莊七少爺耶律雲燚在外數月三日前返回,得知姐姐和妹妹不見後倒是有來拜訪過李景魄,卻問他到底打算如何。
“王爺是想以一紙休書休了這個妻子,還是等着她回來?”看起來文文弱弱的男子冷聲問他,眼底的探究不加掩飾。
當時李景魄卻回答不上來。
然而他明白,無論哪一種回答,都是痛徹心扉。
除夕眼看就要過去,新的一年就要來了。很多事情都将在新的一年中發生——九妹被賜婚給斷情山莊的二少爺,半年後将嫁入斷情山莊;斷情山莊的小小姐兼莊主夫人将于二月生下麟兒;慕容雲昊眼疾治愈有望,不出月餘就能恢複如初;邪教魔頭向慕容雲昊下了戰書,不久後将有一場惡戰……
可是他只能一日日重複百無聊賴的生活,沒日沒夜地忙碌于國家大事才能讓自己好過一些。
身邊的駿馬不知為何忽的狂躁起來,李景魄終于回過神,思緒從紛亂中回來,轉身去看,竟發現不知何時有一輛馬車在緩緩駛來。
深夜時分……大概是趕路的商人吧。
李景魄收回目光,試圖将嘶鳴不止的駿馬拉回來——這匹馬是太子不久前送給他的,性子一向很好,這會兒也不知發什麽瘋,又跳又叫,噴出的熱霧融化了飄落的雪花。
“喂!前面的……”聲音在風雪中不甚清晰,但聽得出來是個年輕的女子。
說話間車輪轉動的吱吱呀呀的聲響就傳入了耳中,李景魄擡頭瞧了一眼,頓時驚呆了——那趕車的,分明是斷情山莊的三小姐,獨孤雲雀!
那邊,獨孤雲雀也瞪大了眼睛,揚起的馬鞭指着李景魄,“你你你”好半天還未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李景魄的心猛的一跳!
三小姐在……她呢?
一瞬間,竟好似出了一身的冷汗。
“咳咳……表姐,是什麽人?”
熟悉的聲音從馬車裏傳出來,挾着微微的咳嗽和略為粗重的喘氣,聽起來有些顫抖的感覺。
獨孤雲雀正打算回答,卻忍不住大大地打了個噴嚏,将馬車停在李景魄的身側。放下馬鞭後她裹緊了身上單薄的袍子,咧開嘴向李景魄露出了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
“我說,莫非這就是所謂的緣分?”獨孤雲雀嘿嘿笑了兩聲,再次打了個噴嚏,抽了抽氣,依舊笑得燦爛。
李景魄沉默不語,脫下了身上厚重的錦袍,遞給了獨孤雲雀。
她又一次彎了彎嘴角,瞧了李景魄一會兒,接過錦袍後回轉頭,對着車廂喊道:“阿九,你冷不冷?我把袍子給你穿。”
“不了,就這麽一件袍子,外面那麽冷,你還要趕車,還是你穿吧——你該不會已經脫下來了吧?我聽到你打噴嚏了……”
“沒事的啦,我們很幸運唷,竟然遇到好心人,他送給我們的。”
“是麽,那要好好謝謝他——他也是趕路的?就快到家了,不如請他去斷情山莊歇歇腳?”
獨孤雲雀笑得賊兮兮:“我看啊,你還是跟他回家吧!反正你都從斷情山莊嫁出去了。”
“咦?表姐你這麽說是……”車廂裏的聲音忽的低了下去。
李景魄靜靜地望着緊閉的車廂門,聽着裏面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啪的一下一邊的車廂門被拉開了,只穿了件破舊且單薄的裙衫的歐陽雲鳶探出頭,烏黑的長發披散在肩頭,在風中被吹亂了,遮去了半邊泛着紅暈的臉頰。
那雙明亮的眼眸裏,閃爍着驚詫和疑問,最後竟蓄滿了清澈的淚。
她動了動嘴唇,低下頭去,再也不看李景魄,卻在沉默了片刻後道:“……我們回去吧。”
到底是對獨孤雲雀說還是對李景魄說,都不重要了。李景魄看着獨孤雲雀嬉笑着将錦袍裹在歐陽雲鳶身上。然後翻身上馬,在前面帶路,往斷情山莊的方向而去。
這是緣分吧?
李景魄在心中感嘆,不知該喜還是悲。
但是這一晚,她注定是屬于斷情山莊的,盡管她是自己的妻子,她的頭銜應該是七王爺的王妃而不是斷情山莊的九小姐。
誰叫她的心裏,斷情山莊排第一,而他偏偏明白這個事實呢?
沒有嫉妒,沒有不滿,他的心裏只剩下一種渴盼——倘若真的是姻緣太注定,那就保佑他今生今世,再也不要承受這般痛苦的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