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城夜雨

江城的秋天很少會有這樣的暴雨,瓢潑似的從黑漆漆的天幕裏倒下來,落在青磚黛瓦上,噼裏啪啦響成一片。那聲音連綿不絕,讓人的耳邊只剩下雨聲,再也聽不見其它。

巡邏的将士踩過沒腳的水窪,飛濺的泥水落在衣袍上,又很快被雨水沖下去。

“幹他娘的,這鬼天氣要下到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啊!”

罵罵咧咧的聲音混在雨聲裏模糊不清,順着聲音看過去,是兩個身着軟甲,腰佩長刀的将領正從雨中走來。

一個高高瘦瘦名叫範佟,一個矮矮胖胖名叫杜平,兩人都沒有打傘,被雨淋成落湯雞。看起來好不狼狽,全無往日在屬下面前的威風。

範佟一個箭步跨過檐口的積水走到廊下,把自己的衣服撈起來擰幹。他人高瘦,顴骨無肉,眼神陰鸷,面上無笑,活像個索命的無常,仿佛下一刻就能掏出鎖鏈,拘走人的三魂七魄。

這天氣鬧心,他的臉色比黑壓壓的天還要陰沉三分,嘴裏不住的嘀咕。不過雨聲太大,他那點嘀咕聲都快趕上蚊子叫,便沒有人聽見他說什麽。

相比之下杜平走的四平八穩,在屋檐下踩了一腳的積水也渾然不覺。他一臉福相,笑的兩眼眯成一條縫,頗有幾分壁上彌勒佛的風采,讓人以為他不知道人間愁苦為何物。

他二人站在一起,就是鮮明的對比,不管是長相還是脾氣,就像陰陽兩面。一個适合唱白臉,一個适合唱黑臉。

杜平渾身都在滴水,很快站的地方就彙聚一個水窪。範佟讓他把衣服的水擰一把,他搖頭道:“還有一炷香的時間才換防,等下還要繼續巡邏,沒這個必要。”

杜平說到這裏略停頓,看着黑壓壓的天幕沉思一會兒,才繼續道:“大統領讓我們這幾日注意點,別讓不懷好意的人趁着大雨潛伏進來打擾城主齋戒,不然我們都得領罰。”

杜平肚子大,肺活量也足,聲如洪鐘,仿佛是湊在別人的耳朵邊講話,讓人聽的雙耳發蒙。

範佟抖平自己的衣服,陰沉的臉上泛起一縷冷笑:“呵……大統領。”

他的輕蔑之意都寫在臉上,顯然對這個大統領十分不屑,并沒有把他當回事。

杜平聞聲暗嘆,道:“一晃三年過去了,你還是不能接受他奪取大統領位置一事?”

“杜兄,你若是我,你能接受?”範佟臉上的冷笑越發的深,隐隐透着不甘和怨恨。三年前,他是江城的副統領,眼看大統領卸任,統領的位置唾手可得,卻被人橫插一棍子搶走。

“若他是憑真才實學我範某無話可說,心悅誠服的稱他一聲大統領。可實際上他算個什麽東西?不過是城主從死人堆裏刨出來的江湖無名小卒,要不是城主,他早被虎狼分食,死無全屍。”

範佟聲音裏也泛着寒意,吐出的字都帶着冰渣。他為城主鞍前馬後,沒有功勞也有苦惱。可大統領上任之後,不但不念及他往日的功勞,還将他一連三貶,從副統領變成小将。

新仇舊怨萦繞于心,這口氣範佟無論如何都咽不下去。他心裏一直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夠把大統領踩在腳下,讓他當牛做馬,以洩心頭之恨。

不過就目前江城的局面來看,這一天還很遙遠。

城主禮賢下士,和大統領志趣相投,兩個人關公面前拜把子,結為異性兄弟——這無疑提高大統領的身份,更何況他還年輕,還有更多發展的機會。

範佟不得不讓自己的仇怨都蟄伏下來,變成陰森的毒蛇,等待着一擊必殺的機會。

“固然他得到位置的手段不光彩,但這三年他的所作所為大家都看在眼裏。他不是花拳繡腿的空架子,文韬武略,重情重義。臣服在他之下,倒也不算辱沒我們。”杜平在心裏暗罵範佟不識擡舉,這麽多年還揪着那點舊怨不放,嘴上依舊帶着笑,好脾氣的開導。

範佟眼神陰沉的盯着杜平冷笑一聲,唇微張,仿佛下一刻就要口吐惡言,把人罵個狗血淋頭。但最終他還是強忍下去,壓的臉頰□□,面容扭曲。

蟄伏三年,有些話範佟已經不用說出來給別人聽。偌大的城主府,現在站在他身邊的人能有幾個?大統領一手遮天,對他不喜也是事實,他沒必要逞口舌之能,留下話柄。

短暫的結束這場沒有意義的交談,範佟盯着陰沉的天,不去看身邊這個已經投入大統領陣營的昔日舊友。

江城的大統領姓梁,單字簡,出任大統領時尚未及冠。和城中一幹老将比起來,不僅年輕還資歷淺。一開始不服氣他的人十之八|九,大家陽奉陰違,希望他知難而退。豈料對方迎難而上,以雷霆手段殺雞儆猴,打了掉以輕心的老将們一個措手不及。

這個時候,這些老将才不得不承認,他們以為的綿羊其實是一頭茹毛飲血的財狼,陰狠毒辣,毫不手軟。更何況這頭財狼的身後仰仗的是城主,不是風一吹就會倒臺的細竿子。

估計錯誤的老将失去最好的示威機會,被人強壓一頭,開始擔憂自己的命運。

然而梁簡任職的三年間,并沒有出現大家擔心的排除異己,結黨營私的情況。他一向只做自己份類的事,獨來獨往,很少和大家聚在一起談天說地。頂多偶爾赴一兩個城主召開的宴席,還是城主好言相勸,三顧他的房間把他押出來,他才肯苦着臉答應。

也就這個時候,大家才有機會和他攀談兩句,彼此熟絡關系。說起來也奇怪,明明私下相處的時間不長,不談公事的時候他也不會擺臉色,溫和的像個大家公子,謙遜有禮。可大家對他就是心存敬畏,總覺得他談笑風生的面具下是一張閻王般的面孔,薄唇一張一合,要的就是他人生死。

城主對梁簡十分信任,不僅身家性命相托,私下裏也從來不和他擺架子,兩個人的感情比親兄弟還好。甚至那些個下人都忍不住背後嚼舌根,懷疑兩個人其實有私情。

江城靠海,對外貿易往來頻繁,民風開放。大家對男子間的私情并沒有太大的抵觸,年前城中首富獨子為青|樓小館一擲千金的事兒還成了美談。

更何況城主而立之年尚未娶妻生子,平日不近女色,偏偏和梁簡形影不離,也難怪大家多想。而且要說般配,這兩個人也的确般配的很。

江城水養一方人,梁簡是挑着好看的長,如今二十又二,風華正茂,俊俏無雙。笑起來的時候像個不谙世事的大孩子,雙眼彎如月牙,眼中有星辰大海,璀璨生輝。讓人瞧上一眼,就覺得喝了一壺好酒,沉醉不知歸路。

可惜他不愛笑,特別是在外人面前,總是冷着一張臉,白長那麽好看。也就和城主在一起的時候,臉上才有笑意。

聽下面的人說他性格如此,其實和他的來歷有關。但因為城主過度的保護,沒人敢打聽這事兒。

城主成熟穩重,對梁簡的關懷無微不至,總是想辦法逗他開心,變着法子辦宴席讓他出場和下面人搞好關系。梁簡不想拂他好意,每次臉上擺着嫌棄,到宴席上還是乖乖的和那些人打交道。

截然不同的兩種性格讓兩個人不僅合拍還很互補,更主要的是養眼。

當然這些都只是下人們的閑言碎語,還沒人敢光明正大的擺在明面上來說。所以就算下邊的将領們有所疑惑,也不會不長眼的提出來八卦。

範佟很早以前就聽過這些流言,比任何人都不希望梁簡和城主是這種關系,這只會讓他的報複更加艱難。

“杜平,如果……”

廊外的大雨沒有停歇的跡象,嘩啦啦的雨聲聽的範佟心煩意亂,他轉身看着杜平,想從杜平這裏探出口風。可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看到杜平忽然站直身體,目光轉向一邊,恭敬的低下頭道:“見過大統領。”

範佟迅速轉身,只見一人身着玄色錦衣,撐着一把油紙傘,淡定從容地走過來。那傘面是刺眼的大紅色,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的圖案。範佟心裏莫名的咯噔一聲,有種這傘是被鮮血染紅的錯覺。

雖然梁簡撐着傘,但不是從雨中過來,他走的回廊,只有在屋檐不相接的時候才用傘避雨。他的步子不快,手上提着一個食盒,看見他們後克制的笑了一下,道:“最近非常時期,弟兄們都辛苦了。今天雨大,我讓廚房給你們備了姜湯,等下喝一碗暖暖身子。”

“每日巡防是我們的職責所在,不敢說辛苦。”杜平從善如流的回答,目光在他的食盒上頓了頓,笑道:“統領這是要去見城主?”

“嗯,他齋戒期間只許大家在小佛堂外面巡視,身邊連個丫鬟也沒有,連送飯的都攔在門外。這不?我讓廚房煮姜湯的時候,王大娘非要我跑一趟,把吃的給他送過去。”梁簡的聲音很好聽,帶着一點獨特的磁性,很有感染力。而且他此刻眉眼帶笑,更顯的平易近人。

杜平了然的笑了笑,側身讓梁簡過去。範佟也退到一邊,他沒和梁簡打招呼,梁簡也像沒看到他一般,目不斜視的走過去。

範佟擡頭看着梁簡遠去的背影,有些疑惑的蹙眉,在心裏嘀咕道:“他今天怎麽穿的黑衣?”

要說在江城,最了解梁簡的一定不是城主,而是将他視為死對頭的範佟。在範佟的印象裏,梁簡只有出任務的時候才穿黑衣。因為他這個人有個奇怪的癖好,其它衣服沾上血會直接扔掉,除非是不打眼的黑色他才會洗幹淨放着。

他每次穿黑衣都意味着他要去殺人!

範佟的心裏忽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這個預感來的突然又強烈,甚至讓他心驚肉跳起來。他的腳步不由的朝梁簡離開的方向走去,但還沒走兩步,就被杜平一把拉住。

“範兄,我們也該辦正事了。”杜平不由分說,把範佟拉入雨幕,開始新一輪的巡邏。範佟擡頭狠狠的瞪他一眼,臉頰緊繃,眼神陰鸷。

杜平面帶微笑,對他的憤怒視而不見。範佟一拳砸在棉花上,氣的甩袖離開。

等二人走遠,走到走廊盡頭就要步入雨簾的梁簡忽然停下腳步回頭。他的眼神在剛才範佟和杜平二人站着的地方停留,有意無意的掃過上方的橫梁,臉上的笑逐漸收斂,俊俏的面容上泛起一股刺骨的寒意,讓他的溫和都被肅殺取代。

“好戲才剛剛開始。”

梁簡啓唇低語,壓低的聲線透着殺意。

他舉起紅色的雨傘遮過頭頂,把自己的神情都掩蓋在傘下,擡腳邁入雨中。

作者有話要說:

我來填坑了,順便改了一下文案和角色名字。

因為時間有限,目前的計劃是兩天一更

不坑,歡迎你們跳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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