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棄屋的隙縫裏漏進來,落在梅争寒的眼睫毛上,纖長如蝴蝶翼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陰影。随後,纖長的睫毛□□,像蝴蝶張開翅膀。梅争寒從睡夢中醒來,這是他逃亡多日來睡的最安穩的一覺,都險些忘了身在何處。

陽光有些刺眼,他擡手遮擋,披在身上的衣服滑下來。梅争寒低下頭,手拿起衣服,昨夜的事情回籠,他猛的驚醒,殘留的睡意全無。

屋子裏已經沒有另一個人的身影,要不是這件衣服,梅争寒都要懷疑昨夜的一切是自己的臆想。他從地上站起來,從破爛的窗戶看出去。暮色褪|去,棄屋也露出它周圍的本色。

外面是個小院,荒草萋萋,枯黃一片。青石板上都是青苔,看的出來這屋子被廢棄很久。年生不好的時候,時常會有人遺棄屋子背井離鄉,這種棄屋在縣裏并不少見。

梅争寒嘆口氣,每次遇到這種事情,他都忍不住要感慨。這些年,世道是越來越艱難了。江義在的時候,也時常提起以前的太平盛世,對當下的貪官污吏義憤填膺。梅争寒笑他幸好不是個官,不然要去宮裏以死明志。

而每每這個時候,江義都會神色凝重的看着梅争寒,一個勁的嘆氣,嘴裏唠叨着:“當官有什麽好的?吃皇糧有什麽好的?保不齊那天當皇帝的不樂意了,一家老小都要賠進去。”

江義的那些個唠叨翻來覆去都是這些詞,從來翻不出新花樣。

在江家那麽多年,梅争寒其實一直沒搞明白,江義為什麽對官有那麽大的抵觸情緒。他提起官的時候,常常恨鐵不成鋼,好似曾經發生過什麽,讓他對官深惡痛絕。可是不論梅争寒如何追問,試探,他都像鋸嘴葫蘆,一個字也不肯說。

要是梅争寒問的煩了,他就用戲文裏詞來糊弄他。一開始,梅争寒年紀小,聽不出好壞。後來梅争寒年歲見長,這些戲詞不能糊弄他。

但相應的,梅争寒也學乖了,不在問他這些事。

那個時候,梅争寒想的是那天江義無聊了,說不定自己就說出來了,自己追問是沒用的。卻沒想到,有些事情,江義帶到地下也不會說出來。

外面透進來的陽光有些溫暖,照的人暖洋洋的發懶。梅争寒把自己那些沮喪的念頭都收起來,把梁簡的衣服疊好放在桌上。

他還有事要做,不能在這裏坐以待斃。要是梁簡回來看見衣服,大概知道他走了,希望他不會太生氣。

茫茫人海,要是改日有機會相逢,他一定給人斟酒賠罪。

只不過梅争寒沒想到,他人還沒走出棄屋,就被趕回來的梁簡堵回去。

“去哪兒?”開門進來的梁簡和準備翻牆的梅争寒撞個正着,梁簡手上提着一個包裹,問一句後才轉身關門,然後看着牆頭的梅争寒道:“你別告訴我牆頭風景好,你一大清早特意起來上去看風景。”

梅争寒坐在牆頭,不好意思的撓頭,有些尴尬的從牆頭跳下來,嘟囔道:“我以為你走了。”

梁簡看他一眼,沒有拆穿他想不辭而別的念頭,而是道:“先進屋,現在外面衙役正在巡查,不安全。”

梅争寒點點頭,自覺的跟在梁簡身後,把想離開的小心思被掐死在搖籃裏。

棄屋的位置很好,早上陽光充足,屋子裏光線明亮。

梁簡把手上的包裹放在桌上打開,将裏面的東西取出來。梅争寒往桌上看去,臉上閃過驚訝的神色。

梁簡帶了一些吃的幹糧,還有藥。他把幹糧推到梅争寒面前,讓梅争寒坐下道:“這是給你帶的,你身上有傷,我沒給你帶油膩的東西。吃吧,順便把衣服脫了,我給你上藥。帶着一身傷還到處跑,你真當自己是鐵打的?”

昨天折騰半宿,這會兒梅争寒的确餓了,倒也沒和梁簡客氣。只是聽見梁簡要給他上藥,他反應有點大,連忙抓住自己的衣服,道:“上藥我吃完東西自己來就行,不麻煩你。”

梁簡被他逗笑了,道:“你又不是大姑娘,至于嗎?”

梅争寒頓了頓,才道:“我怕吓到你。”

說完,梅争寒把手上的饅頭放下,騰出手解開自己的衣服,把上半身露出來。在明亮的光線下,他後背是一片詭異的赤紅色,上面還有鼓起來的像經脈一樣的東西在皮膚下蠕動,順着他的脊梁形成一條直線。和這東西比起來,他身上其他地方的傷反而不那麽顯眼。

梁簡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他昨天晚上只看了前面的傷痕就覺得難受,萬萬沒有想到梅争寒的後背會有這種東西,他的眼睛瞬間紅了,心裏的殺氣像沸騰的水,在胸膛裏醞釀。

梅争寒見梁簡久久沒有吱聲,就要把衣服拉上去。梁簡伸手阻止他,遲疑一會兒,才伸手摸上梅争寒的後背。

梁簡的手指有些冷,他的體溫一向比常人低,秋冬兩季手都帶着涼意。梅争寒被冷的瑟縮一下,肌肉緊繃起來,那經脈一樣的線更加清晰。

“這是滇西的蠱術,我從官府逃出來的時候遇上一個蠱師,被他下了蠱。”梅争寒解釋道:“我對蠱術了解不多,并不知道這東西要怎麽祛除。好在除了模樣吓人一點,暫時還沒有其他的狀況。”

滇西靠近邊域,附近有一個靠蠱為生的小國。國運昌盛之時,和小國有生意往來,那邊的蠱術逐漸傳過來,在滇西誕生新的蠱術流派。

幾年前,本地的縣官就遭遇過刺殺,只不過他運氣好躲過去。為了保住狗命,他特意花錢請了個蠱師進府。梅争寒去殺人的時候,蠱師沒有出現,他還以為那家夥跑了,沒想到是在半路上等着他使陰招。

梅争寒不認識這個蠱,可是梁簡認識。因為前世那個小國也趁大亂之際,舉兵進犯,想要分一杯羹。那個國家國力并不強盛,但因為各種蠱毒層出不窮,十分棘手。梁簡當時奉命剿滅他們的進犯軍隊,集合一批蠱師相助。

其中就有人用過這個蠱毒——蠶心蠱。

這個蠱的潛伏期長達半月,中蠱的人一開始就是後背赤紅,起蠶線,傷口愈合緩慢。半月後,蠶蠱成熟,會吐出毒素,讓人全身僵硬,七竅流血而亡。

“你中蠱多久了?”梁簡問道,這個蠱的解法有些複雜,而且會讓中蠱的人元氣大傷,不适合現在替梅争寒解。

梅争寒想了想道:“今天是第六天,怎麽,你認識這個蠱?”

“嗯,”梁簡點頭,手按在梅争寒的肩膀上,讓他轉個身面對自己,也把他的傷暴露在陽光下:“這個蠱叫蠶心蠱,潛伏期半個月,半個月內中蠱的人不會有任何的不适……受傷的人除外,比如你這種,傷口的愈合會變的緩慢,在加上處理不當,就愈合的更慢。”

梅争寒的手裏還拿着咬了一半的饅頭,猝不及防和梁簡的臉對了個正着,他把嘴裏的饅頭艱難的咽下去,避免自己太激動噴梁簡一臉。

昨天晚上光線昏暗看人都是黃|色的,現在青天白日,梅争寒才發現梁簡長的真好看。面白如玉,唇紅齒白,眉如墨畫,眼如寒星。他低着認真的幫梅争寒清理亂七八糟的傷口,神情認真,目光暗沉,像江河裏泛起的漩渦,一不小心就把人拉入其中。

梅争寒禁不住想摸摸自己的小心髒,他長這麽大,走南闖北四五年,除了自己這張臉,見過最好看的人就是江盛雪。然而現在,看見梁簡,他覺得他對好看的定義得改一改。

江盛雪好看,那是美人如畫,筆墨入眉眼的好看。而梁簡的好看,是仙人淩然入凡塵,一颦一笑疏離清冷,教人面上生不出亵渎,心裏卻翻來覆去的惦記。

“嘶,疼。”梅争寒看的太入神,要不是腹部傳來刺痛,估計都還沉寂在自己的世界裏。

梁簡看他一眼,心想疼就對了。他好心好肺的給人清洗傷口,那個人卻在用眼神盯着他,不知道往什麽地方游神。

梅争寒疼的直冒眼淚花子,心想梁簡到底是真的手黑,還是因為不滿意自己剛才用眼神亵渎他。

“對啦,你說的那個蠶心蠱,你會解嗎?”

梅争寒的眼裏都是淚光,梁簡到底不忍心,手上的動作輕柔起來。傷口上的刺痛一緩,梅争寒的注意力又不在這上面,走神之際及時拉住自己的思緒,問起蠱的事。

梁簡道:“可以,但是解蠱之後你需要靜養,不适合現在替你解。”

“……”梅争寒把梁簡這話在心裏過了兩遍,瞅着他的平靜的臉色,小心翼翼的試探道:“你的意思是短期內,你會跟着我?”

“如果你不介意,讓我一直跟着你也可以。反正我孤身一人,飄如浮萍,也沒地方去。”梁簡坦然的笑道,他是真希望梅争寒把他留下。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梅争寒被那句孤身一人觸動,不由的想到自己現在的遭遇,道:“我和你一樣無家可歸,誰也別嫌棄誰。這件事過後,你要是不介意,我們結為兄弟,一起浪跡江湖。”

結為兄弟嗎?梁簡看着面前這個人,沒有爽快的答應,而是留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比起結為兄弟,我更想和你拜天地。

梁簡把自己的心思藏起來,沒有袒露。

“行了,傷口都清理好了。你也吃完了,現在我們來談談救人的事。”

府衙的人為了能夠在江家守株待兔,不但在江家外圍裏三層外三層的圍滿人,還限制江盛雪的人身自由。現在江盛雪除了靈堂,哪裏也去不了。而梅争寒一直沒有離開縣城的原因,也是因為要帶着江盛雪一起離開。

江義是老來得子,對江盛雪和梅争寒都十分喜愛,江夫人過世的早。現在江盛雪只剩下梅争寒一個親人,如果梅争寒不帶她走,她留在這裏也是死路一條。

而現在最大的麻煩就是如何引開府衙的人,把江盛雪從江家帶出來。

“你師父的靈柩是不是還在靈堂,沒有下葬?”梁簡記得自己昨天在房頂上往江家看一眼的時候,隐約看見靈臺上還停着棺材。

梅争寒點頭:“衙門連門都不讓盛雪出,自然也不會讓我師父的棺椁下葬。”

“雖然秋季氣溫不高,屍體的腐爛層度不會很快,但停的太久也不是辦法。這種事情你們鄰裏總該是看不過去的,我想可以從他們身上想想辦法。”

“我已經夠給鄰裏添麻煩,這種事情還是不要牽累他們。”梅争寒有些不贊成梁簡的做法,要是鄰裏出手相助,他們一走了之,縣官之子肯定會遷怒。

“你想多了,我不是要他們幫你,而是要他們幫你師父下葬。”梁簡笑道:“你師父入土為安,江盛雪身為女兒總得出現在墳前盡孝,到時候人在城外,逃脫的可能性也更大。”

城裏都是府衙的眼線,就算梅争寒把江盛雪帶出江家,也沒辦法把她帶出城。甚至運氣不好點,兩個人都會成為衙門的網中魚。

但如果在城外,情況就有所不同。

梅争寒思考一下這個辦法,覺得可行。可是他們要如何請鄰裏幫忙,又不擔心他們招致報複?

“法不責衆,官不引民怒。現在城裏局勢不明,看似大部分權利在縣官兒子的手裏,但小部分依然在活動使絆子。如果這個時候,引起大規模民怨,郡官會把任命往後壓。所以官府明知有人幫你,也不敢把事情擴大,只敢限制江盛雪一個人。”

梁簡前世和這種事情有過接觸,對這種情況比梅争寒了解。

郡官任命之時要經歷一個考核期,如果考核期有一點不達标,都會換人或者任命壓後。縣官死了五天,情況一定已經上報到郡,現在基本上縣官的兒子就處在考核期。就算他是個榆木腦袋想蠻幹,身邊的人也不會任由他胡來。好歹要先得到這個權利 ,才能把縣城變成郎中之物。

“明明是我殺人,為民除害。可為什麽聽你這樣說,我有種微妙的助纣為虐感?”梅争寒對官家的事情知道的不多,反而行南闖北多年,染了一身的江湖氣。

江湖人處理事情的辦法很多時候都是簡單粗暴,不會有那麽多彎彎腸子。

他們城裏的縣官貪污腐敗不是一天兩天,民間怨聲載道,所以即便要了他的命,梅争寒也沒什麽愧疚之情。

只不過他一開始想的有點簡單,覺得縣官死了,重新來一個總是好的,也是為民除害,做件好事。

可是現在梁簡告訴他,其實什麽都沒有改變,他心情有些複雜。

梁簡不忍看他失落,安慰道:“事實如此,有些東西從頭爛到腳,你想要改變,除非把它砸碎了,從廢墟堆裏重新建起來。”

梅争寒一愣,他意外的聽懂梁簡這句話,驚愕的看着他。

這一瞬間,梅争寒有一種莫名的直覺,他覺得梁簡的并非真的飄零無依,而是為不可成之事浪跡江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