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梅争寒帶着江盛雪逃出城後,順着梁簡指的路穿過樹林,果然看見三匹馬拴在路邊。他讓江盛雪先上馬,把包袱從身上拿下來搭在馬背上,道:“你先走,這條路一直往前有一個破廟,我們走镖的時候時常在那兒落腳,很隐蔽也很安全,你在那兒等我。”

江盛雪聞言從馬背上彎下腰,一把拉住梅争寒,問道:“你要去哪兒?”

“我還是不放心梁簡,我要回去接應他。你放心,我們會很快追過來,不會讓你一個人在破廟過夜,不用害怕。”

信任是一回事,擔心是一回事。梅争寒和江盛雪跑了一路,心裏一直牽挂梁簡,現在江盛雪成功脫險,他說什麽也要回去找梁簡。

江盛雪被他的話驚到,目露詫異之色。雖然她此前沒聽過梁簡的名字,但多少能猜到梅争寒說的人是誰。她和梅争寒好不容易脫險,她實在不願意梅争寒冒這個險。

“你信得過他嗎?”出于一個女人的直覺,江盛雪并不希望梅争寒回去。從小到大,梅争寒只要交到新朋友都會和她說,從來沒有隐瞞。可是這個梁簡,她從來沒有聽說過,多半是梅争寒被通緝後才認識的朋友。

他們居住的縣城不大,壞事一天就能傳遍大街小巷,江盛雪相信對方知道梅争寒是因為什麽被通緝。這種情況下,對方還願意出手相助,江盛雪本不該生疑心。可是那天梁簡來送信時的态度實在太過随意,并未把衙役放在眼裏,讓江盛雪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感。

就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世人皆為棋子,随他翻雲覆雨。江盛雪是擔心對方不是善類,有備而來,梅争寒過于重情重義,不設防備,容易陰溝裏翻船。

但梅争寒明顯沒有領會江盛雪的意思,以為江盛雪說的信得過是相信梁簡有逃脫的能力,這無疑和之前梁簡說的話重合,梅争寒對兩人這隔空的默契感到好笑,道:“他飛檐走壁無聲無息,必然是個中高手,我當然相信他有本事逃脫。但我相信他和我擔心他,要回去接應他并不沖突。”

說完,梅争寒也不等江盛雪反應,就往馬屁|股上抽一鞭子。馬匹受驚,揚起前蹄帶着江盛雪竄出去老遠。江盛雪坐在馬背上,還沒反應過來梅争寒的話和自己的問題有什麽關系,就被馬帶着跑,連忙拉住缰繩,把馬停下來。

她回頭看着已經跑沒影的梅争寒,氣的想跺腳,破口大罵道:“梅争寒你個王八蛋,你看臉的爛毛病好不了了是不是,長點心會死啊。”

已經跑出老遠的梅争寒聽不見江盛雪的咆哮,往縣城的方向狂奔,但他也沒走多久,就被迎面而來的梁簡截住。

梁簡攔下梅争寒,對他的出現感到驚訝,不由的問道:“你怎麽在這裏?我不是讓你先走嗎?你妹妹呢?”

一連三個問題砸下來,梅争寒愣了一下才道:“我擔心你,回來接應你,讓盛雪先走了。”

“胡鬧,”梁簡不确定自己身後有沒有聽音閣的人在跟蹤,身上的傷勢都沒來得及調息,聽完梅争寒的回答,是即生氣又高興,輕斥一句胡鬧後,見梅争寒垂下頭又心疼起來。他認命的嘆息一聲,抓住梅争寒的手腕,道:“先走,有什麽話等到安全的地方再說。”

梅争寒嗯一聲,二人開始狂奔,很快就到栓馬的地方。江盛雪去而複返,坐在路邊等他們回來。

梁簡看見江盛雪又是一愣,回頭看着梅争寒,道:“這就是你說的先走了?”

梅争寒也很驚訝江盛雪去而複返,不過他還沒開口問,江盛雪就先從地上站起來,生氣的瞪他一眼,翻身上馬。梅争寒頓時明白,是自己自作主張惹江盛雪生氣,可他也是為江盛雪好,誰知道江盛雪根本不想要這樣的保護。

梁簡看一眼情況心中猜到大概,只當是兄妹間的小別扭,沒有多言,而是讓梅争寒上馬,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這一次,三匹馬同行,踏着叢林小道的落葉,在飛揚的塵土中,把此地的一切都甩在身後。他們向着新的天地策馬奔騰,誰也無法預料今後會有怎樣的境遇。

傍晚時分,他們三個人趕到梅争寒說的破廟,廟門口半人高的荒草枯黃,一只黑色的烏鴉蹲在屋脊上呱呱的叫着,看見有人來,張開翅膀飛起來,在樹林和破廟間盤旋,影子印在破廟的土牆上。殘陽拉長樹和破廟的影子,像張牙舞爪的怪物扭曲着身體。烏鴉是為之歌唱的使者,帶來不詳和恐懼。

忽然,一陣冷風卷地而起,草叢簌簌作響。江盛雪忍不住打個寒顫,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看着破敗的矮牆,倒塌的房梁,想着以後都要逃亡在外,心裏不禁悲從中來。她被江義寵在手心,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采藥的山林,她原以為自己的一生都會安寧平靜,從未想過會有颠沛流離的一天。

梅争寒走在前面開路,很快就清理出一條通道。江盛雪看着他的背影,努力的壓下心裏的傷感。世事無常,既然都走到這一步,她再傷春悲秋也無濟于事,還不如振作起來。她還不是一個人,還有疼愛自己的兄長。

“這破廟四處漏風,夜裏會很冷,我們需要趁天色還能看清,撿些幹柴回來。”梅争寒把自己馬匹拴在破廟門口唯一一根沒有倒下的柱子上,順手又接過江盛雪的缰繩,對站在破廟門口查看情況的梁簡道:“這裏我以前來過,留宿一|夜不成問題。”

梁簡點頭,有瓦遮頭總好過露宿荒野,而且梅争寒說的沒錯,這廟雖然破爛,但裏面還算幹淨,看的出來常有行人落腳。

破廟裏還有一些幹草,梅争寒簡單的收拾一下,鋪出可容一人睡的地盤給江盛雪。江盛雪精神不振,沒和梅争寒客氣,走過去坐下,郁郁寡歡。

梁簡在破廟裏轉一圈,料想江盛雪和梅争寒多日不見,必有話要談,開口道:“我去拾點幹柴回來……”

“我跟你一起去,順便找點吃的。”梅争寒不等梁簡說完,就從地上一躍而起,跟上他的腳步。

梁簡回頭看了眼江盛雪,對梅争寒使個眼色,委婉道:“江姑娘跟着我們奔波大半日,你留下照顧她,打獵也交給我。”

“這附近我比你熟悉,知道什麽地方有獵物。”梅争寒說着,靠近梁簡,在他耳邊道:“再說了,盛雪不能一直穿着這身孝服跟着我們走,我留下來,她一個大姑娘家換衣服都不方便。”

梅争寒的顧慮和梁簡的顧慮不在一條線上,他沒有領會梁簡的意思,反而有自己的考量。

帶個姑娘家出門的确有着諸多不便,梅争寒說的也沒錯,梁簡無奈的輕嘆一聲道:“好吧,那我們速去速回。”

梅争寒跟着镖局走镖在這裏歇腳的次數很多,所以對附近的林子十分熟悉。現在是秋天,林子裏有很多可以吃的果實,梅争寒挑了能存放時間久的摘一些。梁簡去拾幹柴,偶爾擡頭尋找梅争寒。如果看不到,等一會兒就能看見梅争寒從樹葉中間冒出來。

秋天的白季不長,梅争寒和梁簡進入叢林的時候還能看見夕陽餘晖,出去時夜幕已經降臨,天地間只剩一層暗沉的光。

兩個人并肩往回走,老遠就看見一道倩影站在昏暗的光線中,和三匹駿馬呆在一起。梅争寒高興的大喊一聲,那人受到驚吓,猛的擡起頭來,而後又垂下頭去。梅争寒看到她擡起手抹了把臉,像是在擦眼淚。

梅争寒愣住,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心裏難受起來。

梁簡擡手拍拍他的肩膀,寬慰道:“江姑娘這是不想你擔心,你要是也哭喪着臉,她會更難過。”

“我知道。”梅争寒從胸膛裏呼出一口氣,把難過都壓下去。走到這一步,他和江盛雪都沒有在彼此面前露出過脆弱的一面,不是不想互相擁抱舔舐傷口,只是覺得悲傷解決不了問題。現在突然看到江盛雪背着他哭,他不僅心疼,還覺得自己很沒用。

“人生在世,要經歷很多次的生離死別,每一次都是一種殘酷的成長。我們總是在往前走的途中,得到又失去。過去的一切不可挽回,所以應該更珍惜當下的人和事。”離破廟越來越近,江盛雪的身影越來越清晰,梁簡把自己的聲音控制在梅争寒能聽清的程度。

梅争寒認真的聆聽梁簡的話,聽到最後,他偏頭看着梁簡,心裏冒出一個巨大的疑問,遲疑道:“梁大哥,你是不是也曾失去過對你重要的人。”

梁簡聞言停下腳步,回頭看着梅争寒。暮色下,梅争寒藍色的眸子被染了色,看起來像黑沉沉的深淵。梁簡心裏一陣刺痛,前世的記憶碎片在腦海裏閃過,莫名的難過将他淹沒。

他當然失去過,而且失去的正在自己的面前。

梅争寒被梁簡悲傷的眼神盯得渾身不自在,他在心裏想是不是自己說錯話,才會讓梁簡也變的悲傷。

“梁大哥……”

“走吧,別讓江姑娘等急了。”

梁簡打斷梅争寒的話,沒讓他開口道歉,而是轉身往破廟走去。

江盛雪脫下自己的孝服,換了一身素衣,頭上依舊帶着守孝的白花。她臉上的淚痕都被自己擦去,夜色暗沉,梅争寒走近了也沒看出異樣。

梁簡和江盛雪打聲招呼,就越過她進門把幹柴架起來點燃。梅争寒拿出摘的野果給江盛雪,讓她先吃一個填肚子,然後自己擰着獵到的兔子去破廟後面的水潭清理。

這口水潭是從山裏引來的活水,四季不斷,可以直接飲用。

幹柴沾了火星,很快就燃燒起來,黑暗的破廟亮起來。江盛雪坐在草堆上,抱着梅争寒給她的果子,心裏空落落的,也不知道該做什麽。

梁簡和她不熟,兩個人相顧無言,氣氛有些尴尬。

過了許久,江盛雪擡頭偷偷的打量梁簡,她想知道能讓梅争寒短期內認可的人到底有什麽不一樣。梁簡察覺到江盛雪的打量,但是他沒動,而是大大方方的讓江盛雪看,反正他不會少塊肉。

梁簡眉目清秀,一雙好看的桃花眼映襯着跳躍的火光,平添兩分妖異。他面容柔和,俊俏卻不陰柔,因為梅争寒在身邊,他心情不錯,嘴角帶着淡淡的笑意,更顯的人畜無害。

江盛雪把他從頭看到尾,心裏把梅争寒罵了個遍。導致梅争寒提着剝幹淨的兔子過來時,一個勁的打噴嚏。

“你這是感染風寒?”梁簡不确定的問道。

梅争寒擺擺手,道:“我看是有人在罵我。”

江盛雪哼一聲,抱着自己的果子挪了挪地方,讓梅争寒坐下來。

梅争寒從梁簡撿的幹柴裏選出幾根耐燒的把兔子架上,放到火上烤。野外條件有限,沒有其它的調料,只能吃白味兔子。好在三個人都餓了一下午,也沒人挑剔味道,把一只兔子全部分食幹淨。

飯飽以後,梅争寒伸個懶腰,讓江盛雪早點休息,明天一早還要繼續趕路。

江盛雪看了眼梁簡欲言又止,她其實有很多話要對梅争寒說,但都沒找到合适的時機。

梁簡不是不識趣的人,見狀知道自己不适合留在屋裏,準備起身去外面溜一會兒。只是他還沒站起來,就被梅争寒壓住肩膀按回原位。

“盛雪,我知道你有話對我說,也知道你對梁大哥有所顧慮。”梅争寒撥弄着火堆,往裏面添柴,讓火燒的更旺,驅散夜裏的寒意。他擡頭看着江盛雪,表明自己的态度:“這幾日承蒙梁大哥照顧,幫我四處活動,不然我也不能成功把你帶走。所以我希望你可以試着信任他,不要在他面前過于避諱。我們一樣無家可歸,将來要相互扶持的路還長。”

梅争寒不是真的缺根筋,看不到江盛雪的明示和梁簡的暗示,只是他不希望江盛雪對梁簡防備,也不想梁簡把自己當成外人。他很清楚,現在他們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蚱蜢,遮遮掩掩只會徒生嫌隙。

江盛雪嘴角一抽,梅争寒說出這番話她并不意外,但她心裏還是有點不太爽。那種感覺就好像自己原本的領地,突然被一個外侵者搶去一半。但她沒有奮起反抗,而是看向那個入侵者。

梁簡聳了聳肩,梅争寒的話深得他心,但梁大哥這個稱呼……第一次聽見他當梅争寒是想謝謝他,現在又聽一次,看樣子梅争寒是要把他當大哥拜,他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爹臨死前交給我兩樣東西,讓我務必要給你。”江盛雪看不下去對面兩個人之間的互動,從包袱裏翻出個匣子,遞給梅争寒,道:“除了這兩樣東西,爹還讓我給你帶兩句話。第一句:如果将來有一天你走投無路,就往漠北走,去望月城。第二句:他要你娶我為妻。”

“……”

梅争寒伸出手接住匣子,還沒來得及打開,就被江盛雪最後一句話吓的一哆嗦,差點把匣子打翻在火堆裏。他目瞪口呆的看向江盛雪,吓的失語,連話都說不出來。他和江盛雪從小一起長大,從來都是把她當妹妹,突然聽見江義要他去江盛雪,他只覺得荒唐至極。

江盛雪被他這個反應刺激道,不滿的雙手叉腰,道:“你哭喪臉幹什麽,我爹臨死前神志不清說的胡話,我只是幫他把話帶到,又沒要你履行。”

“不是,誰哭喪臉了,我就是……哎,這樣說吧,我一直把你當妹妹,心裏想的是幫你把關找個疼你的如意郎君讓你嫁過去,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師父會讓我娶你,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梅争寒覺得莫名其妙,他師父真神志不清不成?他和江盛雪要真能有點什麽,還用的着等到現在。他師父也不想想,他和江盛雪從小一起長大,親如兄妹。別說沒感情,就是有感情他心裏也過不去兄妹那道坎,這簡直就是亂點鴛鴦譜。

江盛雪心裏想的和梅争寒差不多,但被梅争寒先說出來她卻覺得渾身不舒坦,這種事情難道正确的處理态度不是先把她從頭到尾誇贊一下,然後在推脫嗎?怎麽都推了還不見一句誇的話?

“梅争寒,你真是活該沒姑娘送秋波。”江盛雪氣不打一處來,只差把梅争寒爛桃花的舊賬都翻一翻。幸好她還沒氣糊塗,記得旁邊有個梁簡,罵梅争寒一句後,上幹草鋪睡覺,不在搭理梅争寒。

梅争寒哎了兩聲,江盛雪都沒反應。知道江盛雪不會在搭理自己,梅争寒說句那你好好休息就沒在煩江盛雪,而是研究手上的匣子。

“梁大哥,你說這裏面裝的是什麽東西。”匣子很簡單,輕易就能打開。可是一想到這是江義臨終前才拿出來的東西,梅争寒心裏就有點沒底。他在江家十八年,江家後院的土他都不知道翻了多少次,江義有多少家底他都清楚,從來不知道還有他不清楚的存在。

梅争寒莫名有些恐懼,這個匣子就像未知的将來一樣,充滿了無限的可能。

江盛雪倒頭不理人,梅争寒只好問身邊的梁簡,希望有個人吱聲緩解他心底的不安。可是半晌梁簡都沒吱聲,梅争寒疑惑地擡頭看他,見他盯着面前的火堆神游萬裏不知歸處,頓時笑出聲。

梅争寒又叫了一聲梁大哥,梁簡才猛然驚醒,扭頭看着他,揉着眉心道:“抱歉,走神了,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這個匣子我該不該打開?”

“既然是你師父給你的遺物,那打開便是。他臨終前囑托江姑娘一定要交到你手上,想必是很重要的東西。”梁簡神情恍惚,并沒有注意到梅争寒心裏那點漂浮的不安。在他看來,江義最後能留給梅争寒的不外乎是一些平日裏珍藏的值錢物,希望梅争寒好好保存。

重要的東西嗎?梅争寒看着手上的匣子陷入茫然,江義對他視如己出,江盛雪有的東西他也有,江義和江夫人從來不會偏頗。有些時候梅争寒都懷疑自己其實就是江家夫婦的親生子,只是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他們才不能認他,而是把他當徒弟養。

現在江義逝去,還留下一樣重要的東西要江盛雪轉交給他,梅争寒心裏有種微妙感,他莫名的覺得這個匣子裏裝的東西一定是江義這輩子最大的秘密。

而現在只需要打開匣子,就能得到這個秘密。梅争寒深吸口氣,手指在匣子上劃拉一圈,最終一鼓作氣把匣子打開。

借着明亮的火光,梅争寒和梁簡看清楚匣子裏的東西——一本被撕去封皮的書,露出來的第一頁寫着槍法第一式:燕回首。

江義留給梅争寒的不是什麽驚天秘密,而是一本槍譜。

梅争寒盯着槍譜好半晌,自嘲的輕笑兩聲,心裏懸着的大石頭落地,有種如釋重負感。江義沒有留下奇奇怪怪的東西,他也不用為此困擾,真是太好了。

迫不及待的把槍譜拿出來,梅争寒将匣子丢開。不料匣子裏面有個隔層,匣子被抛起來的時候隔板掉下來,放在隔板下的東西跟着落下來。

梅争寒大驚,想要伸手接已經來不及,好在梁簡手疾眼快,順手一撈,才避免那東西落進火堆。不過梁簡快,火焰也燒的快,那東西尾部的流蘇被火焰燎焦幾根,一股燒焦的味道随之蔓延開。

“我的天啦,這匣子裏怎麽還有隔層。”梅争寒吓的心跳都要停了,萬萬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匣子還會有隔層,更沒想到江義會把東西塞在隔層裏,用槍譜蓋住。

“江姑娘剛才都說了是兩樣東西,誰知道你眼裏只容的下槍譜,把另一樣東西當耳邊風。”梁簡輕嘆一聲,好在東西是接住了,沒有大的損壞。他把東西遞到梅争寒面前,攤開手掌。

梅争寒吐了吐舌,他剛才被江義的遺言吓的不輕,完全沒記住江盛雪的前半句。

梁簡的手遞到面前,梅争寒順勢看過去,在梁簡的掌心躺着一枚色澤圓潤,打磨精致的梅花玉佩。藍色絲線編成金剛結墜在下面,留下一段藍色的流蘇。這東西的款式一看就知道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哥挂在腰間的配飾,不論玉佩的做工還是玉佩的材質都不像是普通人家買得起的東西。

梅争寒頗為詫異,雖然江家的家底不錯,但也不可能沒事去買這種燒錢的東西來做配飾。而且江義對配飾,首飾完全不懂,根本不會操心給別人買這些東西。就連江盛雪的首飾,胭脂水粉,都是梅争寒走镖路上看見好看的、實用的給她帶回來。

這明顯不是江家的東西。

“我姓梅,這玉佩也是梅花狀,難道這和我的身世有關?”梅争寒擡頭去看梁簡,他思來想去只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梁簡盯着梅争寒,他現在心情非常複雜。前世的很多東西都被這枚玉佩勾起來,雜亂無章的纏|繞在一起,變成一個巨大的謎團。

這枚玉佩前世他見過,但不是在梅争寒的身上,而是在穆大元帥的女兒穆昔的身上。

漠北望月城穆家是武将世家,如今的家主穆程不但是望月城的城主,還是當今天下的兵馬大元帥,手握天下兵權,鎮守漠北苦寒之地,守衛丘桐國疆土。梅花是穆家的家紋,穆家兒女會佩戴世代相傳的梅花玉佩,以梅花警示自己,做人要有風骨,不可自輕自賤。

前世梁簡遇見梅争寒的時候,他身上根本沒有梅花玉佩,但那個時候他姓穆。

穆争寒,穆家,梅花玉佩,還有江義讓梅争寒往漠北走的遺言,一切都串聯起來,梅争寒的身世呼之欲出。

但……穆程的妻子是當朝大長公主,皇帝的姑母。如果梅争寒真的是穆程和大長公主的兒子,當年怎麽會跟着起義軍起義,為人馬前卒,推翻自己堂兄的統治。要知道,當今皇帝才上位沒幾年,前世戰亂起來的時候,他還連個兒子都沒有。

若穆争寒真是皇親,只要略施手段,他可以名正言順的繼承大統,收攏天下兵權抵禦外敵。而不是跟着西北軍東奔西走,艱難的從戰亂中尋找一條光明的道路。最後看着西北軍兵敗,無力回天,自己也淪為階下囚,命喪王城。

而且梁簡沒記錯的話,前世穆家根本沒有參與戰争,不管是起義還是外戰,穆家都選擇退出戰局,一家人隐姓埋名。穆家軍化整為零編入西北軍,穆争寒也在其中,從一個無名小卒步步走到将軍的位置。

梁簡不相信穆程和大長公主真的鐵石心腸,會對自己的兒子如此狠心,眼睜睜看着他頂着亂臣賊子的罵名和起義軍征戰沙場,九死一生。

“我師父除了不喜歡說官場的事,在其他方面從來不會瞞着我。我以為我和他之間一點秘密都沒有,可是現在看來,我還是太天真。”

梁簡久久不語,梅争寒輕笑一聲,從他手中拿過玉佩,對着火光細細的端詳。玉是好玉,一絲雜質都沒有,火光穿透,玉石染上一層緋色,像雪地裏怒放的寒梅,嬌豔欲滴。

“說起來我和盛雪都是冬天出生的,我只比她大八天,每次我管教她的時候,她都會說我是大八天不是大八年,每天唠唠叨叨的教訓人,将來會沒人要。那個時候不覺得有什麽,聽過就忘了。可是現在想想,師娘和師父怎麽知道我就比盛雪大八天,怎麽知道我的生辰八字。當年師父把我撿回來的時候,我全身就裹着一層毯子,別說玉佩、槍譜,我渾身光溜溜的連件衣服都沒有。”

梅争寒笑兩聲就再也笑不出來,面色凝重的握着玉佩,回想起從小到大在相鄰和師父師娘口中聽來的身世,心裏沉甸甸的難受。疑惑的種子一旦種下,很快就能生根發芽。

“這些東西是怎麽來的?”梅争寒低聲喃語,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問梁簡,亦或者是在問已逝的江義:“師父把它留給我,是什麽意思?”

梅争寒垂下頭,槍譜帶來的喜悅一掃而空,他垮下肩膀,全身的精神氣都被抽得一幹二淨。

梁簡無法回答梅争寒的疑問,因為他心裏的疑惑一點都不比梅争寒少。他現在能做的,也只是安慰。伸出手攬住梅争寒的肩膀,梁簡往梅争寒的方向靠過去,讓梅争寒的頭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低聲安撫道:“別想太多,船到橋頭自然直,你師父留下這些東西自然有他的用意。你這段時間都過的渾渾噩噩,都沒好好的休息過,先別費神去想,好好睡一覺。說不定等明天一早起來,就能想起點現在沒想明白的東西。”

梁簡的手臂溫暖有力,肩膀也寬厚可靠,梅争寒枕着他的肩膀,聽着他的聲音,不自覺的安靜下來。

是啊,他現在為了一塊奇奇怪怪的玉佩發瘋是為什麽?江義十八年的養育之恩,難道因為一塊來歷不明的玉佩就不算了嗎?

“是我想錯了,果然人沒睡好就容易犯糊塗。”梅争寒沒在糾結玉佩的事,他擡頭看着梁簡,玩笑道:“反正知道這玉佩值錢就行了,說不定師父是擔心我走的太急沒帶夠銀兩,特意給我這東西,好讓我在窮的時候當了當銀子用。”

“是嗎?那你覺得這玉佩值多少錢。”梁簡低頭問他,這一動,兩個人的面容湊的很近,彼此的氣息都纏|繞在一起。火光躍進梅争寒湛藍的瞳孔裏,像在黑暗中點燃一片星空,灼灼生輝,讓人沉迷。

距離變的危險,連氛圍都變得格外暧|昧。梁簡凝視着梅争寒,一切的紛擾都變得不重要,這樣的日子能夠地老天荒該有多好。

可惜梅争寒不懂梁簡心裏的苦澀,他認真的思考梁簡的問題,對這個兌換沒有概念,含糊道:“怎麽着也有很多很多錢吧。”

“嗯,價值千金,有價無市。”梁簡擡手握住梅争寒那玉佩的手,語氣難得的正經嚴肅:“不論玉佩此前的來歷,現在它是江義留給你的遺物,是他留給你最後的念想,比什麽都珍貴。”

逝者往矣,能留下的痕跡會随着時間的消磨而越來越少,念想這東西有一樣算一樣。

梁簡知道梅争寒說要把玉佩當了只是一句玩笑,但他心裏有芥蒂也是事實。現在情況不明,梁簡不敢貿然告訴梅争寒關于穆家的事,只能換一種說法,讓他珍惜這樣東西。

“那麽嚴肅做什麽。”梅争寒笑了笑,低下頭枕着梁簡道:“你先讓我靠一會兒,辛苦你守前半夜,後半夜換我來。”

荒山野嶺時常有野獸出沒,在外過夜不能全部熟睡,需要有人守着火堆謹防野獸靠近。梅争寒靠着梁簡睡過去,梁簡松開他的手,把他握在掌心的玉佩拿出來,仔細的挂在他的腰間。

至于那本擱在一旁的槍譜,梁簡伸手拿過來翻了翻,不出意料的看出是穆家的槍法,和前世穆争寒用的一樣。

江家的秘密從一開始就不少,只可惜答案都被江義帶進墳墓。

梁簡放下槍譜,看着面前的火堆,陷入漫長的沉思。今天真的發生太多的事,多到他現在都不知道那一件應該先放在前面。

江義,聽音閣,江盛雪,漠北穆家,所有的一切都偏離前世的軌道,往一個未知的方向走去。梁簡發現自己前世的經驗完全用不上,別說穆争寒的身世出乎他的意料,就是一開始沒放在心上的江盛雪也成了一個大麻煩。

天知道他聽見江盛雪把江義遺言說完的那一刻,他用了多大的隐忍,才讓自己保持理智,克制住滿腔的殺意。梅争寒是他的,他根本不能想象梅争寒娶別人的場景,嫉妒會讓他發瘋。他寧願變成瘋子把窺觊的人殺死,把梅争寒強制綁在自己身邊,也不會看着他娶妻生子。

他做不到那麽坦然,他要是做的到,前世怎麽敢用西北殘部要挾穆争寒,把他困在将軍府,讓他接受自己的好意,和自己同住一個屋檐下。

江盛雪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狠狠的踩在他的底線上,梁簡隐忍克制,不敢讓那頭在血液裏奔騰的瘋狂|野獸露出獠牙。他想這一世順其自然,而不是強迫梅争寒接受他。但如果梅争寒剛才敢點頭,他不介意當場殺死江盛雪,讓梅争寒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什麽樣。

好在梅争寒和江盛雪都對這個遺言不對付,雙雙拒絕。

“争寒,別讓我瘋。”

梁簡側頭,在梅争寒的頭頂落下一個不經意的吻。他在心裏吶喊,滅頂的悲哀将他淹沒,他不想瘋,他想和梅争寒守一個歲月靜好。

梅争寒聽不見梁簡的吶喊,但他在睡夢中伸出手,手指在空氣中虛抓兩下,落在梁簡的手背上,而後握住梁簡的手。

這只是一個睡熟後無意識的動作,卻像演繹過千萬次的默契、安靜地,無聲地落下來,給梁簡一個回應。

梁簡垂下眼,嘴角上揚,忽然就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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