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突然在四人背後響起的是個男人的聲音, 中氣十足。四人回頭,看見幾個官兵和一位書生模樣打扮的人往這邊過來。

書生一襲青色長衫, 沒有束冠, 一頭青絲用發帶簡單的束起來, 額前餘留幾根。他臉上帶着笑, 步伐從容, 斯斯文文, 一股子書卷氣, 是個儒雅文人。

剛才出聲的是随書生一起來的官兵, 各個腰佩長刀,面容陰沉 ,好像別人欠了他們幾百萬兩,目光不善的盯着別人。

書生站在他們中間,氣質和氣場都格格不入, 就像一只兔子進了狼窩, 偏偏這群狼不能以他為口糧, 還要以他為首,頗為滑稽。

“杜大娘, 你不是和家人一起離開了嗎?怎麽又回來了。”書生讓官兵停下腳步, 自己上前在離婦人幾步之外的地方停下,眼神掃過其他三人,而後看着婦人, 輕笑道:“我還以為是城裏來了不識趣的要渾水摸魚,打家劫舍, 沒想到是你回來了,誤會誤會,還請見諒。”

書生的口氣很溫和,并沒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倒有些自嘲的意味。他是覺得自己誤會人,心裏過意不去。

婦人原本被那聲大喝吓的一抖,看清楚過來的人後反而松口氣。她攏了栊頭發,難過道:“我孩子病了,大夫不讓出城就只好回來。宋先生,你可知道這城裏哪兒還有藥?”

書生是城主府的長吏,名叫宋遠。沒進城主府之前在私塾教孩子識字,和婦人還算相熟,私底下大家都是叫宋先生。

宋遠聽了婦人的話,目光轉向她懷裏的孩子,見那孩子面色緋紅,心裏微沉。他這幾日忙着處理城裏的疫情,對這個狀況很熟悉,染病的人大多都是這個狀況。

“城裏一部分藥材被收到城主府,一部分被人哄搶,現在外面恐怕很難有人還願意把手裏的藥材拿出來。你孩子這個情況多久了?”

時疫的傳染很快,但致命性慢,宋遠心裏對婦人的遭遇十分同情,對孩子的情況也就多關心兩句。

他說話的同時,眼神在其他人身上掠過,目光在梁簡的刀上頓了頓。

婦人如實告知孩子的病情是昨夜開始的,剛發現的時候孩子還很清醒,不想今日就昏迷不醒。

宋遠沉吟片刻說城主已經在想辦法,請婦人不必過于悲觀。婦人對這些話有些麻木,神情木讷,看不出情緒。

宋遠也沒過多在意她,而是看向其他人,話鋒一轉,問道:“這幾位看着很面生,不像是紅葉城的人,是之前滞留的游人,沒有及時離開嗎?”

參加詩友會的人在疫情爆發後就及時離開紅葉城,就算有一兩個留下的,也是被大夫查出染疾,不準離開。宋遠不敢說自己對城裏的人都熟悉,但識人的眼力還不錯。梁簡三人看起來精神飽|滿,冷靜淡然,和城裏的其他人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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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城內還在外面晃悠的不是等死的染病者,就是趁亂撈錢的缺德鬼,家家戶戶閉門不出。梁簡他們的氣場實在紮眼了一些,也不怪宋遠多心。

杜大娘一心挂念自己的孩子,聽見宋遠問,她準備開口回答,就被梁簡截過話去。

梁簡把手中的刀收回刀鞘,往梅争寒的身邊靠了靠,伸手扶着他,和善的看着宋遠道:“我們三人是從清溪郡來此探親的,但是沒想到城裏鬧時疫,要找的人沒找到,看見這位大嬸被人欺辱,路見不平出手相助。這位大人還有什麽需要問的嗎?”

梁簡的話簡單明了,怎麽聽都挑不出毛病。但他最後一句讓梅争寒挑了挑眉,嗅出一點點挑釁的意味。

眼睛看不見的時候,人的嗅覺,聽覺,觸覺以及感覺都會變得比往常靈敏。梅争寒确信自己沒有感覺錯,從這個宋遠和官兵出現後,梁簡和之前有些不同。不像是緊張,他的舉止和動作都還是溫柔又随意散漫。但梅争寒能察覺到,扶着他的手在細微的發顫,那種因為興奮而激動的顫|抖。

梁簡在高興?梅争寒有些摸不着頭腦,他不知道梁簡高興什麽,他和這個宋遠認識不成?

“公子說笑了,我不過随口問問,不是盤查,你們不用如此戒備。現下城裏正亂着,你們那親戚說不定已經出城逃難。我看你們還是早日離開為妥,畢竟這時疫不像發熱,一人染之會傳一戶,一戶染之會傳一片。”

面對梁簡這不易察覺的挑釁,宋遠依舊以笑臉相對,聲音徐徐的把現在的情況說給他們聽,勸他們早日離開。

梁簡同樣回以微笑,道:“宋先生在這時疫爆發,人人避之不及的時候還願意帶着官爺出來巡查,為我們這些誤闖的人操心,真是讓人受寵若驚。不過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們已經答應幫杜大娘救治她的孩子,自然不能因為擔心被傳染就抽身離開。”

時疫爆發,紅葉城上下亂成一團,那些被請進城主府的人到現在都還拿不出一個救治的方子,梁簡卻輕描淡寫的說能治。要不是看他氣度不凡,像個翩翩公子,宋遠就要對他翻白眼,罵他江湖騙子,讓官兵把他趕出城去,以免禍害那些染病的百姓。

“公子可是大夫?”宋遠面上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心裏還是忍不住罵人,嘴上也沒忍住,本來是想詢問,說的卻像擡杠。

梁簡認真的點頭,目光轉向江盛雪,道:“我雖然不是大夫,但我妹妹是。她剛才給這個孩子診治過,我相信她的醫術。”

一旁坐山觀虎鬥的江盛雪聞言沒忍住,沖梁簡翻了個白眼,心裏全是小人碎碎念。剛才梁簡還煞有其事的教訓她不能用救治時疫的功勞去抵梅争寒的罪,現在又毫不猶豫的把她推出去,豈不是說過的話當放屁,聽着玩的嗎?

宋遠本來就當梁簡說大話,就算梁簡說自己是大夫,他也不驚訝,甚至已經想好敷衍的話,但沒想到梁簡直接把矛頭指向那個看起來年歲不大的姑娘。

江盛雪年方十八,做的少女打扮,身量苗條纖細,除了好看就是好看,真不像個大夫。宋遠寧願相信她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也不能想象這姑娘給人看診問病的樣子。但他看向江盛雪的時候,江盛雪自信滿滿的目光讓他有所遲疑。

“姑娘當真能解時疫?”宋遠問道,看起來還是不相信。

江盛雪看了眼梁簡,見梁簡面帶微笑,一副你大膽承認的模樣,這才回道:“這個孩子的病症我可以控制,只是手上沒有藥。至于其他人,我沒有看過病情,不敢妄下論斷。”

江盛雪不知道梁簡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只好根據自己的理解回答,話說的不滿,留有餘地。

梁簡贊許的看她一眼,心想這丫頭江湖經驗少是少了點,但真的聰明,話也說的漂亮。要是宋遠不蠢,該知道此刻應拿來藥材給她救治孩子,驗證真假。

江盛雪的話讓宋遠收起輕視的心思,他站在原地沉思片刻道:“杜大娘,我看你家裏的東西都收拾帶走了,這會兒屋子裏恐怕也沒能充饑飽腹的食物,驅寒取暖的被褥,不如和這幾位先去我家歇息。我家雖然也小,只有幾間勉強能住的屋子,但勝在東西一應俱全,能解燃眉之急。”

宋遠的最後一句話看似是說給杜大娘聽,但實際卻是說給梁簡三人聽的。此刻的燃眉之急,自然是救孩子,言外之意是他家裏備有藥材。

經宋遠一提醒,杜大娘這才想起自己家裏的東西都搬空了,此刻家中什麽都沒有,進去也只不過多幾片遮頭的瓦。她抱着孩子,心裏百感交集,連連對宋遠致謝。宋遠笑着說街坊鄰裏互幫互助,都是應該的,不用感謝。

梅争寒什麽也看不到,只能聽聲音,心裏對這個宋遠印象還好,覺得這人和氣溫柔,和一般的官吏不同。他尋思着梁簡也是看這人可行,才會把江盛雪能治時疫的事情說出來,下意識摸索着梁簡的手臂,往他的方向靠過去,低聲道:“這個宋大人還不錯。”

梁簡聽見梅争寒的聲音,沉默了一會兒,才靠過去,在他耳邊輕聲道:“笑裏藏刀的一把好手,小心別被帶溝裏。”

“……”梅争寒愣住,尋聲看向梁簡,真恨不得摘下繃帶看一眼梁簡現在的表情。梁簡和這個宋大人聊的如此合拍,甚至把他們的底都漏出來,梅争寒以為梁簡是看準這個人才這樣随意,結果心裏從一開始就戒備對方。

宋遠結束婦人沒完沒了的道謝,讓身後的幾個官兵幫忙把杜大娘家的鎖弄好後解散,自己帶着大家去他家。

梅争寒眼瞎看不見,梁簡牽着他,讓往哪邊走就往哪邊走。宋遠時不時的看向他,對他的眼睛十分好奇,心裏也不藏着掖着,直接了當的問出來。

江盛雪心存疑惑,不敢貿然和宋遠搭話,一路上凡宋遠所問,回答的人都是梁簡,說辭就是之前編好的那一套,三人心知肚明,倒也不存在穿幫。

不知道是不是梅争寒的錯覺,他發現梁簡和宋遠說話的時候,有種說不出來的擡杠感。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明明都是很正常普通的談話,卻詭異的像是下一刻就會掀起血雨腥風。梅争寒做為他們讨論的話題中心,感受尤為深刻。

“到了,寒舍簡陋,諸位別嫌棄。”

宋遠一聲到了結束這一路的交談,大家都跟着停下腳步,梅争寒稍微松口氣,慶幸自己擺脫成為這兩個人談論的中心。

宋遠家如他所言,是個寬敞樸素的四合院,天井裏種了一株高大的楓樹,樹冠高過屋脊,像一團紅雲籠罩在房子上空。宋遠開門請幾人進去,他家裏沒有仆人,也沒有雙親,只有他一個人,冷冷清清。

梅争寒和梁簡稍微落後大家,梁簡扶梅争寒過門檻的時候,身體偏向梅争寒,不經意的挨着他的耳朵,道:“其實他也是個可憐人。”

梅争寒差點沒反應過來誰可憐,在心裏翻個白眼,低聲回道:“你今天怪怪的,我真不該蒙上眼,什麽都看不到的感覺糟糕透了。”

在不熟悉的情況下,判斷一個人的情緒往往是通過面部和眼睛,聲音和肢體都不如這兩樣來的直觀。蒙上眼睛後,看不見臉和眼,梅争寒還很難準确的把握梁簡的情緒,這讓他心裏空一大塊,特別不舒服。

梁簡沒有把梅争寒說的糟糕透了和自己聯系起來,以為他是有情緒,安撫道:“先忍忍,給我點時間。”

要說進入紅葉城以後,梁簡沒預料的事情還不少,但最最出乎他意料的還是宋遠。他完全沒有想過宋遠會出現在紅葉城,在他的印象裏,宋遠應該一直在王城。就算這輩子能相遇,也應該是很久以後。

宋遠這個人能言善道,舌綻蓮花,胸有奇謀妙計,心有熱血豪情。他本該入朝為官,造福一方百姓,成就一番大事業。但不想生不逢時,又在天下大亂中站錯隊伍,前世下場并不好。

梁簡和他打過很多次交道,對他為人知根知底,是個光明磊落的小人。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君子,他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亂世謀生。屁|股決定腦袋,當他從當初的三股勢力中選擇保皇派時,他的命運就已經注定。

前世天下之争,反王四起,走到最後的三方分別是梅争寒所在的溫和派,梁簡所在的激進派,宋遠所在的保皇派。當日他們各自為政,相互較量之間,生出惺惺相惜的對手情。而如今,因為梁簡改變命運走向,他們陰差陽錯在這座鬧瘟疫的城中聚到一起。

宋遠之才梁簡十分欣賞,前世大家不能聚在一起,這一世能有這樣的機會,他自然不會放過。只是現在情況不明,對宋遠,他還要觀察一陣。

宋遠雖是個文人,但并非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之輩,他一人生活慣了,做什麽都是親自動手,不一會兒就把大家安排妥當。

杜大娘把孩子放在床上,站在屋子裏搓着手不安的站着。

宋遠把自己家裏有的藥草都拿出來給江盛雪,解釋道:“說來慚愧,時疫爆發太快,城裏一度哄搶藥材,也不管能不能治病,都搶了在說。我知道情況後帶人去鎮壓,才勉強把事态壓下來,我手裏的這些是昔日一位受過恩惠的老大爺離開紅葉城前給我的,也不知道夠不夠。”

說是一些,但其實還是很多,只不過因為宋遠不識藥性,把藥材都混在一起。江盛雪粗略的看一眼,需要的幾味藥都有,但要煎服,還需要想把這些草藥分出來。分揀藥材是個技術活,因為很多藥材只是看起來一樣,但藥性完全不同。

“夠是夠,可這都混在一起了,需要把它分出來。”江盛雪說道,下意識的看向梅争寒:“哥,你來幫我。”

梅争寒:“……”我一瞎子,能幫你分揀藥材,你逗我呢。

江盛雪愣了愣,才想起某人瞎了,自己順嘴說穿幫了。她猛的回頭,見宋遠低頭看着面前的藥材,把自己認識的撿出來,沒有在意這邊的情況,悻悻的垂下頭,不再多言。

宋遠确實沒在意江盛雪這句話,因為梁簡和梅争寒并肩站在一起,江盛雪也可能是對梁簡說的。

梁簡扶梅争寒過來,讓他在凳子上坐下,等他坐穩以後,才擡頭對江盛雪道:“分揀藥材我來,你在給孩子看看。”

江盛雪本來就不指望梁簡能接這句話,沒想到他不僅接了,還很不客氣的把她支走。分揀藥材不是易事,江盛雪嚴重懷疑他到底認不認識這些藥。

“放心,我還沒忘。”梁簡笑着說道,語氣溫和,态度堅決。

江盛雪見他這般,知道他不是托大,便放心撒手,去給人孩子看病。

梁簡不是大夫,但讓他分揀藥材還是能做到。這得歸功于前世的穆争寒,誰讓穆争寒不肯投降,拼死抵抗,落得一身傷。梁簡把他藏在府中,為了給他調理身體,和大夫學過一段時間。

梁簡和宋遠一起動手,一個分好認的,一個分不好區分的,很快就把藥材都分出來,江盛雪按照劑量抓好一副讓婦人煎好給孩子喂下去。

梅争寒一直安靜的坐在一旁等大家忙活,一開始還有興趣用手辨別梁簡放在他面前的草藥,後來沒了興致,無聊的靠在桌子上,一不小心就睡過去了。

梁簡忙完回頭本想叫他,看見他靠着桌子睡着了,伸出手的手默默的縮回來,問宋遠方不方便騰出一間空房。

“空房有,這就帶你們過去。”宋遠伸個懶腰,示意梁簡和他走。

梁簡俯身把梅争寒懶腰抱起來,和江盛雪打聲招呼,跟上宋遠的腳步。

宋遠家裏雖然只有他一個人,其他房間都空置,但也打掃的幹幹淨淨,一塵不染。他把梁簡帶進最近的廂房,打開房間的窗戶通風。

梁簡把梅争寒放在床上,拉過疊放整齊的被子給他蓋好,動作輕柔,怕吵醒他。

宋遠站在一旁看着,眼神別有深意。

安頓好梅争寒,二人出了房間并肩而行。宋遠走着走着,一拍額頭,笑道:“對了,忙了大半天,我還沒請教公子姓名。在下姓宋,單字一個遠。”

梁簡回道:“梁簡。”

宋遠一頓,回頭看着梁簡,眼中詫異一閃而過。梁簡并未注意到他的異常,幾步進了大堂,詢問起孩子的情況。

“梁簡。”宋遠站在屋檐下,重複一遍梁簡的名字,擡頭看向亭亭如蓋的楓葉,加深嘴角的笑意,輕聲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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