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從那次落雪之後, 賣糧賣炭賣棉賣布的都意識到這一冬恐怕會特別冷, 紛紛提高了自家商品的賣價。米糧稍稍好些, 到臘月間,棉布炭火的價錢高到離譜, 村裏面有扛不住揣錢進鎮去的, 回來說棉花價錢比正常高出幾倍, 像這樣也不愁賣, 只要聽說哪家鋪子開了門,有的是人去搶。
“紅石鎮上已經買不到炭火棉花了,棉布倒是還有, 但光有棉布頂什麽用?”
“還有那幾個藥房門口也全是人,我路過看見好多人去求大夫救命,大夫手裏沒藥,救不了命!聽說落雪那回就有很多人染上風寒, 那些天去抓藥的都排起長隊, 看見那陣仗, 還有大戶人家的心裏不踏實囤藥的, 常用藥材消耗太大,補不上, 現在各家都缺。”
“……”
進鎮去的帶回來好些個不利好的消息。
村裏很多人才知道事情的嚴重,問府城還有縣城的藥材商不往鎮上供貨?
“你們怎麽就聽不明白?又不是光我們這兒凍着,周圍全一個樣, 咱們鎮上缺的東西各府縣也缺,哪怕他們勉強能對付過來, 也沒餘力援助咱們。現在只能求求天老爺可憐咱們貧苦百姓,求他別再冷下去,早點把太陽出出來。”
往年進臘月以後每個村總有幾戶要殺豬,能殺頭豬才算過了個好年,今年屠戶家賣肉都往鎮上去,整個大榕樹村還準備殺年豬做香腸臘肉的只有程家。
這麽說還不準确。
豬是黃氏說要殺,殺出來肉要分到四個兒子,計劃做香腸臘肉的只有程家興一個。他提前就預定了豬小腸,還說要帶人去弄柏樹枝。都知道用柏樹枝熏出來的香腸滋味是最好,但是吧,哪怕他肯出錢,這節骨眼上村裏也沒人敢掙這個錢。各家都在擔心,想着今年冬天這樣冷,大雲嶺裏的野獸還有吃的嗎?要是餓着他們是不是就要跑出來了?
要柏樹只用上小雲嶺去,那邊就有不少,可誰敢去砍呢?
程家興找了幾家都擺手,不接這活,他又回去跟何嬌杏商量,看是不是該做腌肉。何嬌杏想了想,還是覺得該出去一趟:“這兩旬是冷,可也沒到那地步,現如今人心惶惶還是因為降溫過于突然使許多人染了病,人得病的時候就愛往壞處看。實際你想想,咱并不缺糧,村裏沒吃的也是原本就窮,鎮上糧食才不過意思意思跟着漲了點價。”
程家興也覺得這種程度招不來豺狼虎豹,可村裏人不肯接活你也沒法。
何嬌杏想着只不過熏幾十斤臘肉香腸,用不了很多柏樹枝,他們自己跑一趟就成。“就哪怕真遇上豺狼我也能一斧子給它劈了,怕什麽?咱們上山去拖兩顆柏樹,個把時辰就能回來。也去看看山上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回來跟村裏頭說說還能讓他們少胡思亂想。像現在這樣你說風我說雨的,膽子小的怕是準備收拾鋪蓋卷往鎮上跑,逃難去了,哪至于呢?”
這兩年,程家興已經充分了解到他媳婦兒有多大能耐,倒沒懷疑這話。他想想擇日不如撞日,跟着把閨女抱去給當娘的照看,自己拿了卷麻繩,又揣上兩柄柴刀,給家裏落了鎖就要出門。
他去寄放冬菇的時候也只是說有點事要出去一趟,黃氏問了,沒得到答複。想着三兒子是這德行,很多事做成之前不會聲張,她就沒追着非要知道,擺擺手讓人放心去,保證會把孫女看好。
自家人都不知道他們要上山,村裏更不知情。
畢竟這段時間天實在冷,如非必要村人都不肯出門。
兩人上山時可以說悄無聲息,砍了兩顆柏樹都拖進村了才有人看見。這時候會去砍柏樹,除了要薰香腸臘肉不做他想,人都驚了,問:“這麽冷天程老三你們還要殺豬?”
程家興也驚了,他跟看傻蛋似的回看過去,反問說:“誰說天冷就不能殺豬?”
那人幹笑一聲:“各家都冷得不愛動彈,你精神頭倒是很好,還有閑心搗騰這個。”
閑心好的并不是程家興,為一口吃不怕苦不怕累的是何嬌杏啊。她催促程家興往前走,讓別聊了,先把柏樹拖回去。
眼瞧着問話的那個錯身過去了,何嬌杏才抱怨說:“就說我一個人扛着還快些,你非要合力拖……”
“我不是心疼你嗎?”
何嬌杏斜他一眼,心道最主要難道不是為了男人家的面子??
又一想,他還知道要臉是好事情。
等兩人把柏樹拖進院子,程家貴他們都聽到動靜跟過來了,黃氏也在,她懷裏還抱着冬菇。看見三兒子他們拖回兩棵柏樹來,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你跟杏兒上山去了?你倆膽子倒是大,還敢往那頭跑。”
眼瞅着兩棵柏樹都擺在院子裏了,程家興停下來歇氣,何嬌杏不覺得累,她就拿了鑰匙去開鎖,上竈燒水去。她生火時還聽到男人在外頭說:“怕是心裏怕,真上去了發現就跟平時沒兩樣,什麽豺狼虎豹影兒都沒有。我跟杏兒還仔細看了看,沒瞧見野獸的腳印,娘你別跟村裏人瞎起哄。三人成虎事多有,給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假的也能說成真的。”
黃氏還道:“董大力那媳婦兒不是說他家還丢了雞,好像是三只,說是讓餓得摸下山來的黃鼠狼叼走了。”
“就算真有黃鼠狼,那黃鼠狼是傻的嗎?繞那麽大一圈專程上他家去?我看怕不是出了家賊,董小力在家待不住又跑出去賭錢了吧?”
……
程家興是這麽猜,說過就把這事抛到腦後,為灌香腸熏臘肉做起準備。就在他做好準備之後,就到了跟何寶根約好的日子,大早上的何寶根就渡河過來,抄着家夥什來給老程家殺豬。殺了豬,又在這頭吃了刨豬湯,他背着豬下水要回去,走之前還去了趟朱家院子,跟他閨女何小菊說了幾句。
程家人還在忙活,程來喜先切了兩刀肉下來,給他二伯以及大哥送去,餘下的才做了四分。給程家旺那一份是程家富和程家貴一道送去的,程家興沒空出門,他這頭還有活。何嬌杏拿面粉洗豬腸來着,一邊洗她大概估了一下自家分到的肉,說灌完就不剩什麽。
“那要做臘肉還得再買一些?”
劉棗花大概坐了二十五天月子,咋說都憋不住,就下了地。今兒個殺豬她就是全程都在,七斤也被抱到老屋這邊來,忙不開的時候就放在屋裏,騰的出手她又抱會兒。
這會兒分完肉,她估摸分這幾十斤也不夠灌香腸做臘肉的,老三他砍了兩大棵柏樹,總不會就只做一點點。估摸三房不夠,她給自家留了八斤十斤過年吃,別的就背去三合院那頭,讓別買了,加上這不就夠了?
何嬌杏正在清洗豬小腸,聽到這話一擡頭,就看見她背來的豬肉。這下她都顧不上盆裏的豬腸,站起身來就要推脫:“是爹娘喂的豬,分下肉來,嫂子你送給我叫什麽話?”
“我懶得做臘肉腌肉,就留了十來斤自家吃,這都臘月中,十斤肉足夠吃過年了,多出這些擱我那兒也愁人。”
“少來!哪有嫌肉多吃不完愁人的?”
劉棗花還是那個話,又道:“我生下七斤之後弟妹你也給我送了不少東西,我還你點肉咋了?再說你多做些,以後聞着你家在煮臘肉了也好叫鐵牛去混一口,他吃都吃回來了,虧不着我!你說說自家殺了兩頭豬,哪有讓你出去買肉的道理?”
劉棗花哪舍得錯過這個機會?從她懷上之後就沒幫何嬌杏做過啥,好不容易熬到出月子,這不趕緊掙表現來!她不光勸着人把肉收下,後來切肉灌香腸她也搭了手的。看三合院這頭幹得熱火朝天,二房楊氏也來問了一聲,問能幫什麽忙?劉棗花絕了,她讓楊氏幫忙看着點七斤,餓了或者尿了喊她一聲……
至于她自己,堅強的奮鬥在了熏臘肉的第一線。
要是以前的周氏,才不會給她鑽這種空子,楊氏倒不計較這個,看她們兩妯娌都忙着,果真在家裏幫劉棗花照看起七斤來。
別人看劉棗花把人丢給她,自己跑去獻殷勤,逮着機會就說她傻。還道真要幫忙也該自己沖前頭去,幫老三家才對,幫劉棗花有個屁用。
楊氏抱着七斤也不說啥。
人又說讓她別往自己懷裏抱,省得染上生閨女的病!
“劉棗花她頭胎就是兒子,為啥這一胎生了閨女?還不就是見天在何氏跟前轉悠。你天天抱着她閨女,當心回頭也懷個丫頭片子!”
楊氏耳又沒聾,這些話她都聽見了,卻不往心裏去。以前就看出來,村裏人很多人就是當面說好話背後挑唆。她家出事的時候就是這樣,人當面說那不怪你,背後說楊二妹怕不是命裏克親……
就有些人,明明跟他沒任何相幹,偏偏愛管別人家閑事。他還不是盼你好,是巴不得看你倒黴,指望你過得不好。
這種話,真要聽進去就是壞的開始。
就說幫大嫂看着點七斤,也不是什麽辛苦活,這還是她自己去問來的。哪怕她不去問,七斤也有婆婆帶,大嫂照樣還是在三合院幫忙。
何嬌杏在熏臘肉的時候,楊氏想想把分到的肉切好抹上鹽,做成風吹肉挂在房梁上。她又跟程家貴商量了一下,意思是瞧着爹娘那頭吃穿都不缺,是不是能商量一下先把今年的孝敬欠下,他們手裏剩那點錢留着開春捉豬,明年辛苦些,多喂幾頭。
照楊氏的說法,她家裏活樣樣都會幹,卻沒有像何嬌杏那種特別擅長的。要說起來,喂雞喂豬還算拿手,在娘家時這些活都是她在做。
豬呢養上三四頭就會特別累人,要把它喂肥溜了每天都得辦許多豬食,楊氏沒有別的招,他們要攢下積蓄,哪能不受累?
“咱們田地不少,都耕種上,喂上豬養上雞,到明年年底就能變出錢來,到時候再把今年的孝敬一并補上行嗎?”
要是以前,程家貴沒主意時還會去找程家興商量看看。現在他不太有臉去找,想想這麽安排也還踏實,就哪怕利潤不像做買賣那麽大,進項也是穩穩當當的。
他估算了一下捉豬崽雞崽要的本錢,點頭同意了楊氏的說法,跟着就去找當爹的說了。
程來喜在屋裏喝茶來着,聽他說完拍拍他肩:“我跟你娘本身就有吃有穿,你有錢要給孝敬我收下,手頭不寬裕不給也沒什麽,沒有欠不欠這一說。”
程家貴說:“分家時我拿得還算多,現如今過成這樣,想來實在沒臉。”
“以前走了彎路,就好生吸取教訓。我跟你娘不是非要你們兄弟大富大貴,起碼得堂堂正正的做人。像你爹我就不如你大伯有本事,也就湊合着把你們兄弟拉拔大了,你們從前吃的一粒米喝的一口水都是老子地裏刨食掙來的,跟富裕人家比不得,到底也用這雙手把你們四個養大了。做人別總想着跟誰比,你心裏過得去,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妻兒也就成了。”
“你爹不會說話,大概就是這麽個意思,聽明白了就去吧。”
……
熏個臘肉也不用幾天,等差不多忙完,劉棗花又回去帶她的閨女去了。何嬌杏把香腸臘肉串好,看程家興一樣樣挂起來。都挂好了,他倆松一口氣,打算好好歇上兩天,就聽說偷了董家肥母雞的“黃鼠狼”被逮住了。
真就跟程家興說的一樣,是內賊,就是董小力幹的。
半年之前董小力上程家偷東西被程家興設套逮住,那次教訓過于深刻,他吓得夠嗆,後來的确安分了一段時間,這兩個月又心癢癢。本來要是能熬過去,沒準能戒掉賭瘾,可他沒熬過去。
起先想着不賭錢,就去看看。
看了半天之後瘾頭起來又想押注,尤其他發現好幾次開出來的結果和他心裏想的差不多的時候,更加堅定的相信自己已經轉運,想着每到冬天他可能財運就好,頭年這時候也是贏了錢的。
以前吧董小力身上總還有些銅板,從上次做賊被抓坑了家裏,他基本上就沒見到過錢。
沒錢咋辦?偷家裏東西去換錢呗。
看了一圈也沒見着什麽值錢的東西,他這才把主意打到雞窩裏,整了一出黃鼠狼偷雞。
上回偷那三只已經賠幹淨了,他還知道不能光偷雞,想着弄點其他什麽去,就失了手。他媳婦兒想瞞,董大力夫妻聽說他又在賭錢,都氣瘋了,鬧着說要分家。現在董家門前熱鬧得很,好多不畏嚴寒去聽樂子的。
程家興還是聽他大哥說的,程家富就近過來挑水,順便提起這出,說董小力這賭瘾要是戒不掉,其實分了家才好,不分的話他要是再陷進去再欠上一屁股債,讨債的一來全家老小都要搭上,一個也保不住。要是分了家,沒人給他兜底,沒準還能收斂一些,現在這樣想着家裏反正有爹娘大哥,他一點顧忌沒有。
像這都是第二次因為做賊被抓,他臉皮比上回還厚些,就是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說不就是小玩幾把?還說全天下那麽多賭坊,賭坊裏那麽多人,怎麽別人能玩他就不能玩?什麽賭錢的遲早傾家蕩産,哪有這麽嚴重?
程家興就站在院子裏聽程家富說,聽完想想,才道:“讨債的才不管你分沒分,人家要的是錢,董小力就這麽玩下去,他父母兄弟不得安寧。”
兩桶水都裝好了,程家富沒急着挑走,問他那就沒轍?
“真要他戒賭,好說沒用,做個局吓唬他看好不好使,能把人吓住讓他知道這玩意兒沾不得還好,吓都吓不住就沒救了……我看董小力這樣,基本已經沒救了。”
臘月尾上看董家的熱鬧,翻過這個砍,到正月頭,楊氏還在猶豫要不要回趟娘家,她想着回去只會壞氣氛,不回去好像又不太合适。左思右想她都拿不定主意,就跟做婆婆的請教了一下。
黃氏又想起她家那出:“你嫁出來第一年,沒任何表示是說不過去,要覺得回去不受歡迎,你取塊肉拿包糖上小河村找你姨娘,讓她幫你捎帶過去,禮到了就等于人到了。”
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在跟程家貴商量過後,她就這麽做了。張家婆娘幫着跑了一趟,還帶了個話回來:“你娘沒說好壞,我倒是正好遇上你大姐,她私下跟我說了幾句,告訴你日子不錯就好生珍惜,好好的過吧。”
楊氏點點頭,又覺得麻煩姨娘不好意思,請她坐下,吃茶。
姨甥兩個大眼瞪小眼也奇怪,楊氏又找了個話,問:“幺妹定了嗎?”
張家婆娘想起那炮仗就頭疼,一撇嘴,一搖頭:“她還未必有你好說,脾氣太嗆,嘴巴子利過頭了。我就是做婆婆的人,誰家稀罕這種媳婦兒?娶回來只怕一刻都不安生。我過去聽她跟人嗆聲就勸了,她還不愛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