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個人的傻子 (4)
半小時後小雪先到的辦公室。屋裏燈火通明,前臺卻沒有人。她探頭看了看,幾個外面的辦公室也沒人,估摸着孟懷遠還沒到,就在門口的沙發上坐下來等。
坐在空蕩蕩的接待室裏百無聊賴。按摩墊在身邊的帆布袋裏,那個導購小姐無比熱情,聽說是生日禮物,二話沒說幫她包上了包裝紙,還貼了朵小花。包裝紙是亮眼的銀色,上面有細密的暗紋,畫着生日蛋糕,漂亮的英文花體寫着“happy birthday”的字樣。
她想了想,把包裝紙撕掉,塞在帆布袋的最底下。
才把包放下,過道底端孟懷遠的辦公室忽然開了門,她一眼就看見鄭爽蹬着高跟鞋的身影娉娉婷婷地走出來。不由得她不喟嘆,年輕就是好,也不愧是舞蹈系的學生,有這樣筆直的美腿。換了她無論如何沒勇氣穿這樣青春逼人的超短裙。
孟懷遠幾乎是在同時進了門,正好鄭爽柳眉微揚不客氣地問她:“厲曉雪,你怎麽會在這兒?”
老天還真是善待與她,這幾天來來回回,思前想後,幸好在最後一刻撕掉了包裝紙,這般的及時。原來他在這裏約了女友,如果她再自戀一點,幾乎要認為他專門約了年輕貌美的女友來向她示威。
她連忙站起來解釋:“孟懷遠前幾天幫我男朋友的媽媽送了趟醫院,老人非得讓我來表示感謝。”她把按摩墊拿出來遞給杵在大廳中央面無表情的孟懷遠,輕聲說:“送給你的,謝謝幫忙。”
他雙手插兜站着不動,居高臨下地看她,目光冷峻得幾乎吓人,冷聲說:“你要給我的就是這個?”
她平靜地答:“對啊。”端的好笑,她巴巴趕上門來送禮,旁觀他們秀恩愛,他有什麽好怒的?莫不是怪她打擾了小爽爽替他慶祝生辰?
還是鄭爽伸手把禮物接過來:“什麽東西?按摩墊?這玩意兒有用嗎?”
她拉直了衣角轉頭說:“那你們忙,我先走了。”
鄭爽一把拉住她,難得熱情地說:“別走啊,既然來了就一起吧。走走,有件東西給你們看,在懷遠辦公室裏。”
她不知為什麽說:“我約了男朋友吃飯,快遲到了。”
鄭爽一邊推她一邊擠眉弄眼:“給點面子吧,就一會兒。”
她被推到黑漆漆的辦公室門口,鄭爽甜蜜地笑:“來吧。”門一推開,燈光大亮,亂七八糟的彩帶飛到孟懷遠頭上,頭頂飄着各色的氣球,一群人一起喊:“Surprise!”
辦公室裏擠了二十幾個人,桌子上的文件沒了,放着蛋糕和香槟,屋子一角還堆着大堆禮物。一個二十幾歲戴眼鏡的男子沖過來遞上一杯香槟,笑着高喊:“祝我們頭兒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Advertisement
孟懷遠這才淡淡笑了:“壽與天齊?我活那麽久幹什麽。”
二十幾個人前前後後湧過來,都是公司的成員,大多像是大學畢業不久的年輕人,男孩子居多,只有小雪見過的那個門口的助理是女孩子,別人叫她“小陸”,剛才那個沖過來的男子叫“魏群”。
大堆人圍住孟懷遠有說有笑,只有那個魏群,站住一邊陪鄭爽說話,态度慇勤又不失禮貌,也是相談甚歡的樣子。小雪一個人退回角落,給明殊發微信:“在哪兒?”
香槟開了好幾瓶,有人傳遞放小點心的盤子。孟懷遠的辦公室雖大,擠了二十幾個人,總叫人喘不過氣來。那個叫小陸的姑娘捧了一個大盒子擠到前面,忽然擊掌說:“安靜!安靜!抽獎時間到啦!”
屋裏頓時群情振奮的樣子。小雪聽到魏群跟鄭爽解釋:“公司的活動,每月第一個周五抽獎,也就大家高興一下。”
小陸已經抽到第一個信封,展開來念:“銀沙海鮮自助餐券兩張,送給這裏掙錢最少的人。”所有人一齊哀嘆,小陸理所當然地把信封塞進口袋:“掙錢最少的是我,沒人跟我争哈!”
一個叫姚敏的男同事跳出來控訴:“頭兒,你偏心啊,題目也是小陸出,十次有九次抽中的都是她。”
孟懷遠靠着辦公桌站在一邊,只微微笑了笑:“有嗎?也就五六次吧。”
姚敏不依不饒:“不行不行,再抽一個!”下面的人一致贊同。小陸又抓了一個信封出來念:“銀泰百貨五百元購物卡一張,送給這裏人生最悲慘的人。”接着當仁不讓地說:“人生最悲慘,肯定是我啊,誰讓我掙錢最少呢。”姚敏不答應,指着人堆裏長相憨厚的一個小夥子笑說:“和崔東宇比你差遠了。他追了你多久?從學校追到這兒,六七年了吧?純純滴初戀啊,六年如一日的十動然拒,誰能比他更慘?”
大家一陣哄笑,崔東宇一臉躺槍的模樣,還是小陸面不改色:“有的有的,其實姚敏你也挺慘的,全東南亞人民恐怕都要記你一輩子。”
所有人都狂笑。魏群和身邊的鄭爽說:“姚敏當年代表學校去新加坡參加辯論比賽,電視直播,結果他忘記拉褲鏈……”鄭爽頓時笑得花枝亂顫:“你們公司的人可真有意思。”
姚敏鬧了個大紅臉,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去搶小陸手上的信封,偏偏小陸舉高了手不給。所有人都笑得不行,四周鬧轟轟,只有小雪安靜站在門口的牆邊,只是在聽到十動然拒的時候暗暗笑了笑。如今的網絡語言如此繪聲繪色,據說還有一個詞叫“說鬧覺餘”,比如現在她不知道自己在這裏幹什麽。
幸好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她低頭看,明殊終于回了微信:“在排練。”
明殊和樂隊的排練在一個大學的地下室裏,離市中心不遠。明殊又說:“怎麽,想我了?”然後是一個賣萌的表情。她不禁對着手機“嗤”地笑出了聲,回說:“命你速來國貿大廈請我吃飯!”
上面正鬧得不可開交,冷不防孟懷遠一手從小陸手裏抽走了信封,笑一笑淡然說:“十動然拒算什麽,說到初戀沒人比我更慘。”
這下大家果斷沸騰了,小陸叫:“哇,頭兒要爆料!時間!地點!人物!細節!沒細節的不算啊。”
孟懷遠雙手插兜靠在自己的辦公桌旁,微微揚眉爽快地回答:“時間,高三。地點,學校及附近。人物,隔壁班的公主。細節……”他停了停,似乎對自己笑了笑,“基本就是被始亂終棄。”
小陸一幅驚呆的樣子:“誰會那麽傻把你給棄了?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他勾起嘴角随便笑了笑,像是說與己無關的平常事:“那時候我家裏窮,爸爸是賭鬼,媽媽病在床上,到了高中既要讀書又要養家。她可不一樣,身邊大把高富帥都被她十動然拒,像我這樣的在校園裏擦肩而過多少次,從來沒被看過第二眼。”
姚敏不禁一臉神往:“後來呢?您怎麽把公主給搞定的?”
他笑着說:“是啊,那時候就覺得不可思議,公主怎麽可能不嫌棄我窮看上我,是不是老天爺可憐我前十七年過得太苦逼,忽然送我一個天使?那時候可真是愣頭青傻小子,幸福得簡直懵了,晚上睡覺都不敢閉眼,生怕一睜眼發現原來是夢一場,覺得自己配不上她,人生忽然就有了目标,恨不得立刻靠自己雙手把全世界贏過來捧到她面前……”
不知從哪一分鐘開始,所有的人已經停止了笑鬧,齊齊看向他的方向。不得不說他說話時有一種莫名的光彩,吸引所有人的視線,即使神色只是淡定從容的。
只略一停頓,已經有人迫不及待地問:“後來呢?”
“後來,”他眸光一閃,“不就是電視裏經常演的那樣,我們被她父母發現,她媽把三十萬的存折扔在我媽臉上,她爸把我叫去說你混小子癞□□想吃天鵝肉,先賺個幾千萬回來再說。她從家裏逃出來,背着大包跑到我家想要和我浪跡天涯……”
小陸倒吸一口冷氣:“然後你勸她回去說不能耽誤她……”
他笑:“哪兒能啊?那時候我可是抱着打死我可以,放手絕不可能的決心。”
小陸追問:“那不挺好?後來呢?”
他停了停,忽然收斂了笑容神色肅穆:“她跑到我家一看,我媽媽病在床上,家裏一貧如洗,這日子沒法過,立刻扔下包跑回了家。那天是我去大學報到的日子,火車都快開了,我跑到她家樓下給她打電話,想說你等我,不就是幾千萬,沒什麽了不起,即使讓我去殺人越貨,我一定會掙回來……”
短暫的停頓,又不知是誰問:“後來呢?”
他頓了頓,低頭默默笑笑,擡頭看着房間的另一端:“她沒接。那天下大雨,我看見她站在窗簾後面,手裏捏着電話,就是不接。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不就是分手,不過那時候真是夠傻的,拚命為她找藉口,想她從小嬌生慣養的大小姐,我家那個家徒四壁的樣子,她哪見過那陣仗,一定是吓壞了,怎麽能怪她,只要有一天,總有一天,等我回來,我會給她最好的生活。我媽送我去火車站,拽着我的手求我說,小遠,錢咱們還回去,但這樣的姑娘咱們高攀不起,遲早害了你,還是忘了吧。可是叫我怎麽忘,好像吃了一輩子爛菜葉的人,忽然給了你一頓紅燒肉,怎麽可能說忘就忘。我媽靠糊紙盒子把我養大,我從沒忤逆過她,唯獨這一次,我怪她收了別人的錢,生氣半年沒打電話沒回家。等我再回家的時候,是我媽躺在醫院裏。原來我走了她就開始拒絕治療,半年就死于尿毒症,死前只留了一句話,說都是她的錯,不該拖累我。”
他語調平靜地說完,沒有人再說話,房間裏霎那間鴉雀無聲,連吃薯片的人都沒有,只有日光燈在頭頂閃了幾閃。半天還是小陸打破沉默說:“都怪那個女的,矯情,嫌人家裏窮,早說啊,還浪跡天涯呢,跑來看一眼又逃走,叫咱媽情何以堪啊?”
孟懷遠笑說:“要不怎麽說我慘呢,在我媽的醫院裏,我還拚命替她找藉口,全是我的錯,不能怪她,這樣的結果又不是她料得到的。”
小陸問:“後來呢?”
孟懷遠停了停,拍着手裏的信封:“還要後來?還嫌我不夠慘?”
房間後面的鄭爽忽然聲音尖銳地問:“那個隔壁班的公主,後來你還找過她嗎?”
孟懷遠停了停才答:“沒有。”
小陸不禁扼腕嘆息:“啧,太便宜她了,換了我一定要華麗麗地出現在她面前。她不是嫌貧愛富嗎?現在該後悔得想哭了吧。”說罷又惡狠狠地補充,“說不定她還想舊情複燃,如果這樣正好,頭兒你就始亂終棄,把她給棄回來。”
孟懷遠低頭笑了笑,不作聲。一定是魏群注意到鄭爽的臉色不悅,推一推眼鏡出來打圓場:“還棄什麽啊,如今頭兒那個美女環伺,好比天天滿漢全席,誰還惦記紅燒肉啊,是不是?”大家附和,氣氛才稍微和緩。小陸撲過來搶信封:“就是就是,頭兒你要是人生悲慘,廣大吊絲男就都不用過了。”他妥妥地把信封放進口袋裏,笑說:“憑吊一下我吊絲男的曾經,不行嗎?”
鄭爽卻忽然回頭說:“厲曉雪呢?先走了嗎?”她指着門邊的凳子:“她的袋子忘了拿。”
天氣熱得離譜。小雪走出大廈的旋轉門,熱浪滾滾立刻撲到臉上。應該有兩個星期沒下雨了吧,空氣卻黏得像擠得出水來。她站在大廈門口的臺階上,身上穿中規中距的襯衫西裝裙,好像整個夏天都黏在身上。
身後的門一開一合,偶爾有人進出。不知今天的空氣指數是什麽程度,黃燦燦的車燈打在空中,霧霭重重的渾濁。閃爍的車流在面前緩慢爬過,一輛一輛,她仔細辨認,車窗裏的人都面目模糊。如果明殊坐的車從面前開過,她也未必認得出來,她想得到馬路邊上去等。正準備拾階而下,有人拉住她的胳膊。
她回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腦中短暫的空白,恍惚地喊了一聲:“阿遠。”
如果不是立刻回頭斂眉凝神,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這一聲“阿遠”,竟然在她最沒防備的時候就這樣叫出了口。
他凝視她良久,黑黑的瞳仁深不見底,也不知在看什麽,半天才把手裏的帆布袋遞給她:“你忘了拿。”
她說“謝謝”,接過來。袋子輕飄飄的,裏面只有幾片銀色包裝紙的碎片,寫着生辰快樂的字樣,但願他沒看見。他還拉着她的胳膊,她才不得不花力氣緩緩擠出一個微笑,擡起頭:“還有事?”
他倒像怔了一怔,停了許久,忽然從口袋裏摸出那個信封塞進她手裏:“謝謝那個什麽阿姨的好意,你幫我買點東西回送給她。”
真真好笑,信封裏是銀泰百貨五百元的購物卡,比她買的按摩墊還值錢。送了這一圈,原來她還有得賺。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那個信封,她笑笑:“那我就不客氣了,說起來還是我替你贏來的。”
“小雪……”他只說了兩個字又沒了下文,拉着她手卻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才說:“這麽快就走?還沒切蛋糕。”
手臂上一圈黏熱的溫度,她仰視他閃爍的眼神,只覺得笑得太累,眼看臉上的表情就要崩潰,索性放棄了微笑。還好臺階下的路邊有車鳴笛,車窗裏明殊探出腦袋朝她揮手。她說:“明殊來接我了,這裏不能停車。”
拽着她的手才驀然放開。她不敢回頭,轉身離開,走出一半才敢呼吸一口令人窒息的空氣。隔着失母之痛,凡事只能向前看。往事俱已矣,不過是分手,他擡擡腿邁過去了,如今可以談笑自如。舊情複燃?天大的笑話。不知他是不是專門叫她來圍觀,好叫她後悔。說起來是她笨,腦袋一根筋,從來也不大明白他心裏的想法。可是再怎麽笨也應該看明白了吧,他今非昔比,再無需內疚無需糾結,應該恭喜他才是。
不知哪本書裏看到的句子,愛情其實并不複雜,來來回回不過是三個字,我愛你,我恨你,算了吧,對不起。應該還要加上兩個,你好嗎,恭喜你。
她低頭疾步順階而下,忽然間想到,爸爸是賭徒,媽媽病在床上,家徒四壁,一貧如洗,過去那個人是他,現在都應在她身上,原來這就叫報應不爽。四周的車燈閃耀,頭頂難得還看得見半輪明月。一片輝煌夜色裏,掙紮在眼底的眼水,還是忍不住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