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只恐風吹去

銀川公主已是大姑娘了,身材高挑,如果她站着,無瑕也站着,應該是她比無瑕有氣勢。可是這會兒她迫不得已跪下了,無瑕還站的筆挺,她便明顯的處于下風了,很有幾分狼狽。

她氣的臉都變形了,恨恨的低聲威脅,“小丫頭你別得意,你給我等着!”

她實在忍不下這口氣,又知道內侍快要到了,所以,只敢小聲示威。

反正眼前只有臨川公主、女官、宮女和無瑕,這些人誰也不能把她怎麽樣。她不擔心眼前這些人,怕的只是皇帝差來的內侍。

臨川公主和女官相互看了一眼,微不可見的點點頭。銀川公主在後宮一向是受到種種優待的,從皇後開始,各宮嫔妃都讓着她幾分,她若只是在宮裏耍耍小聰明倒也罷了,今天丢人丢到這個份兒上,皇上親眼看到她出醜,她還一幅不知悔改的模樣,實在太過份了。開國公府這位三小姐還是個小孩子,她這麽大的人了,和個孩子過不去,像話麽?

無瑕恨鐵不成鋼的看着銀川公主,痛心疾首,“皇上是位救百姓于水火的大英雄呢,很光明磊落的!你是他親侄女,怎能這般鬼鬼祟祟的,你要我等什麽,大聲說出來便是!”

銀川公主氣的暗暗咬牙,臨川公主見無瑕明明是個一臉稚嫩的小姑娘,卻這般義正辭嚴老氣橫秋的指責銀川公主,不禁背過身去,微微笑了笑。女官也是忍俊不禁,莞爾道:“常三小姐小小年紀,卻什麽都會說。”臨川公主嫣然,“可不是麽,她會的詞可真不少,真不像個五六歲的孩子。”

銀川公主被無瑕挑釁,怒火騰騰騰的往上蹿,指着無瑕厲聲喝道:“小丫頭,等風頭過去了,我饒不了你!”

皇帝差來的內侍正好到了近前,看到這幅情形,目瞪口呆。這銀川公主被皇上責罰了,不是應該老老實實跪着悔過麽,怎麽會是這樣?

臨川公主看清楚這內侍是誰之後,眼光閃了閃,心中很為她的堂姐哀傷。堂姐,你今天真是流年不利,先是在楓樹林裏居然會遇到我父皇,然後,在這要命的時刻,你遇到了馬內侍。馬內侍這個人有點憨,知道麽?他心裏只有皇上,對着皇上,他是無所隐瞞的。

馬內侍傳了皇帝的口谕:命銀川公主到寶慶宮面壁思過一百天。這一百天之中,除不得擅自出寶慶宮之外,還要背書、練字、寫悔過書,“……悔過書朕要親自審閱,這悔過書若寫不好,銀川你便一輩子住在寶慶宮罷!”馬內侍用皇帝的口吻,大聲說道。

寶慶宮這名字聽起來挺好,其實是一處偏僻的宮室,很小,很寒碜,裏面連張像樣的床都沒有。銀川公主這幾年也是養尊處優慣了的,乍一住到寶慶宮,夠她難受一陣子的。

不光住處差,她還被禁止随意出入,還要寫悔過書,這悔過書還要皇帝看了滿意……

倒黴的銀川公主。

銀川公主滿心不服氣,可她再怎麽嚣張,到底也是怕皇帝的,只好忍氣吞聲的叩頭謝恩。她才磕完頭,馬內侍便鐵面無私的沖她做了個“請”的姿勢,“公主殿下,請吧,皇上命奴婢直接帶您去寶慶宮。”銀川公主勉強擠出幅笑臉,“請容我向母後辭行……”到了這會兒,銀川公主知道皇帝那兒已是沒指望了,卻還奢望皇後能為她說幾句說話,保不齊能讓皇帝收回成命。馬內侍面無表情的拒絕了,“皇上有旨,公主直接去寶慶宮,不必跟皇後娘娘辭行。”銀川公主到了馬內侍面前一點兒脾氣沒有,只好認命的低下了頭。

臨川公主禮貌的跟她告別,“堂姐慢走,堂姐保重。妹妹若能見到父皇,定會想法子會你求情;若求情求不下來,也會想方設法去探望你。”銀川公主大為感激,“妹妹有心了。”

她跟着馬內侍等人往楓樹林外走去。臨走之前,回過頭,怨毒的瞪了無瑕兩眼。

無瑕沖她扮了個大鬼臉,樣子十分趣怪。

銀川公主真想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狠狠罵上一頓,可惜馬內侍在,懾于馬內侍的威嚴,她沒敢----馬內侍是來皇帝口谕的,當着馬內侍的面撒潑和當着皇帝的面撒潑一樣,都屬于找死。

銀川公主滿懷悲憤的轉身離去。

“壯志未酬啊,出師未捷身先死。”無瑕看着她的背影,小心靈中很是嘆息。

她的眼睛像夏夜天空中的星子一般明淨璀璨,眸光中全是可惜之意。

臨川公主轉頭看過去,只見無瑕小姑娘一身淺紫色衫裙,俏生生站在楓樹下,像枝頭纖妍美麗的丁香花般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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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西暖閣前的青石臺階上,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兒正吃力的邁着步子往上走。

他之所以吃力,是因為他懷裏抱着個孩子。

那孩子大概兩歲的樣子,臉有些長,額頭有些寬,看上去不大漂亮。

男孩兒卻是極美。他肌膚很白,像冬日初雪般晶瑩剔透,五官生的很好看,尤其是那一雙似醉非醉的桃花眼,黑白并不分明,卻是霧迷迷的,水汪汪的,非常銷魂。

看到他,讓人莫名想到一句詩,“只恐風吹去,還愁日炙消”。

擔心一陣風會把他吹走,又擔心太陽出來了,會把他融化。

男孩兒身後跟着十幾名神色焦急的宮女內侍,可是,都不敢上前。有一名容長臉、相貌甜美的宮女壯着膽子走過去陪笑臉,“七殿下,奴婢替您抱着小公主好不好?”男孩兒并不理會她,依舊吃力的抱着孩子,一步一步往臺階上走。

他懷裏的小公主眨着眼睛,津津有味吃着自己的手指,仿佛那是無上的人間美味。

好容易抱着孩子上到了臺階上,男孩兒額頭上已有了細細的汗珠。宮女急忙拿出帕子要替他拭汗,他冷冷的看了過去,宮女吓得抖了抖,面如土色的退了下去。

男孩兒低頭看了看懷裏的孩子,柔聲道:“妹妹,哥哥帶你去見父皇。”

孩子沖他咧開嘴巴笑了笑,好像在表示同意。

男孩兒抱着他妹妹向暖閣裏走去,內侍忙替他打起簾子,“七殿下您慢着點兒,慢着點兒,您抱得動小公主麽?用不用奴婢幫忙?”

皇帝伏在桌案上正寫着什麽,聽到內侍的話,放下筆,詫異的擡起頭,“阿慕,朕召見的是你,誰許你把她也抱來的?”

男孩兒一步一步穩穩的走到他面前,擡頭看着他,“您召見我,因為今天是我母妃的忌辰,妹妹也是母妃親生的孩子,您也要召見她。”

“阿慕你……”皇帝額頭青筋暴露,顯然非常惱怒。

旁邊的內侍閉上了眼睛,心中叫佛。七殿下,雲妃娘娘正是前年這時候生小公主的時候不幸去世的,您這特地的把小公主抱來,這不是戳皇上的心麽?就是因為小公主,雲妃娘娘才沒了,皇上哪能待見她。

“不見!”皇帝轉過頭,生硬的說道:“朕見了她,便想起你母妃……”

“哪會?”男孩兒固執的搖頭,“妹妹和母妃長的根本不像,您見了妹妹,怎會想到母妃呢?”

皇帝暴燥的拍了桌子,“不見!”

不見。就是因為她,你母妃才會香銷玉殒。

皇帝別着頭,就是不肯看小公主,男孩兒犯了倔,一定要他看一眼,“您不看妹妹,宮裏的人以為您不待見她,她長大了日子會很難過!”

從前她小,無知無識,往後她漸漸大了,懂事了,宮裏的人若是給她冷眼,她會傷心的。

“阿慕,你會自作主張了。”皇帝聲音中帶着怒氣,“朕要把你身邊的人全責罰了,還要罰你閉門思過,不許去昭華宮!”

昭華宮是賢妃的居所,生下來就失去親娘的小公主正是養在賢妃宮裏的,由賢妃代行母職。

皇帝若真的這麽罰,等于男孩兒貼身服侍的人全要被打被關,妹妹也暫時見不着了。

內侍在旁替他着急,七殿下,趕緊認錯啊,趕緊!要不然,你的人倒黴,你自己倒黴,就連小公主也讨不了好。莫說小公主了,連賢妃娘娘也跟着有了錯處!

閣裏一片靜寂,連小公主都覺到了不對勁,雖然照舊吃着手指,卻不敢發出聲音。她眼珠轉了轉,給了男孩兒一個大大的笑臉。

她笑的一點兒也不好看,不過,男孩兒看在眼裏,卻欣慰極了。

他抱緊妹妹,靜靜的看着皇帝,“父皇,我方才到楓樹林去了……”

皇帝慢慢轉過頭,看着他的目光中有些無可奈何,“阿慕,你和你妹妹,不可以随意提到‘楓’字。你母妃的閨名便叫做寒楓,寒冷的寒,楓樹的楓。”

“如此。”男孩兒默然。

皇帝就着男孩兒的手看了看孩子,皺起眉頭,“小姑娘家,長成這模樣。”

小公主面貌有幾分像他,也就是說,挺醜的。

“她是公主,容貌有何相幹。”男孩兒愛憐的低頭親了親妹妹。

他的美和她的醜映在一處,頗有些奇特。

皇帝聲音不知不覺的柔和了,“成了,朕看過她了,還看過她好幾眼。阿慕,這樣行了吧?”

男孩兒欣喜的擡頭,“行了,行了!”

他喜悅的笑起來,一雙桃花眼宛若秋夜碧空那輪彎月般,甜美迷醉。

“這雙眼睛,和他母妃一模一樣啊。”皇帝心中嘆息,“不笑的時候像桃花,妩媚之極;笑的時候像月牙,水盈盈的,把人的魂兒都勾了去。”

皇帝方才發過的狠話好像自己全忘了,不光沒有處罰什麽人,還溫言命宮女把小公主送回昭華宮交給賢妃,“朕看過了,這孩子生的極好,命賢妃好生撫養”,又把男孩兒留下來,命他共用午膳。

馬內侍把銀川公主送到寶慶宮,安頓好了,便回來複命。他對着皇帝從來都是有一句說一句,在楓林中所看到、聽到的事自然沒瞞着皇帝,一一說了,“……銀川公主如此這般……常家小姑娘安安靜靜的站着,沒有說話。”

馬內侍可沒有說謊,他到近前的時候,确實只聽到銀川公主的說話聲,無瑕一言不發。

這只能說,銀川公主流年不利,今天運氣實在太差了。

男孩兒聽到“常家小姑娘安安靜靜的站着”,嘴角勾了勾,一汪春水般的眼眸中閃過絲笑意。

皇帝揮揮手,馬內侍識趣的退下了。

皇帝靠在椅背上,煩惱的閉上了眼睛。從前真不知道,原來銀川竟是如此上不得臺面,看來,想把她嫁給常家長子的打算,是行不通了。

下降公主給功臣之家,是表示恩寵。可若是銀川這樣的公主下降了,那可就不是恩寵了,估計常廣橫夫婦會再三思量,是不是他們得罪了皇家,皇家才會這麽報複,故意下降這麽一個跋扈無狀的公主,禍害整個開國公府。

“不只常家,功臣勳貴之家,銀川都不能下降。”皇帝默默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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