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姜恒話音剛落，門鈴就響了起來。

“是我們學校的校醫許老師。”

趙秀芝遲疑了一下, 然後才吩咐白姨去開門。

許老師進了門, 先行自我介紹。趙秀芝也盡到主人的本分, 足夠客套。

“小葉媽媽, 我就開門見山直接說了, 小葉現在的狀态十分不好，她應該去接受檢查。”

“我們已經檢查過了，小葉的身體很健康。”

“健康？你應該看看她的臉色，幾乎沒有一點血色了, 這肯定不健康。”許老師看了何小葉一眼，然後才看向趙秀芝, “小葉媽媽，我的建議是帶她去看看精神科。”

趙秀芝微皺起了眉，臉上隐隐有怒意，但并沒有說什麽。

“從小葉第一次來找我看胃病，我就覺得這孩子壓力太大, 所以多關注了一下。上次去西村我跟小葉同學聊了幾句, 被姜恒同學看見了, 他倒挺用心, 經常跟我聯系，跟我說說小葉的情況。從我專業角度來看，小葉應該患了植紊。”

“植紊？”

三人異口同聲，都詫異地望向許老師。

“全稱是植物神經功能紊亂症。這不是一種罕見的病症，只是很多人不了解這種病。植物神經紊亂, 中醫經常會診斷為血氣不足，肝氣郁結。

“目前還不清楚這種病的發病機制，但是應該跟病人本身的性格以及所處社會環境有關。簡單來說就是長期壓抑或者緊張或者受到刺激等，導致植物神經系統紊亂，引起各種功能障礙。這種病的病症特別複雜多樣，比如影響心肺功能，讓患者有心悸、心跳加速呼吸困難等感覺，影響到神經系統，患者會視物模糊、難以入眠、易疲倦等等。但是這些都是因為受到植物神經的影響，引起的一些反應，患者本身器官并沒有任何病變的，所以單純的檢查是無法看出病變的。”

“許老師……”何小葉打斷了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但沒有說出口。

許老師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笑，安慰道：“這是一種精神疾病，不過放心，跟我們傳統意義上的精神病不一樣，患者有很強的自覺感，會主動求醫。簡單來說，我們傳統意義上的精神病患者，大多數基因有缺陷，導致認知差錯，并不覺得自己有病，反而覺得是別人有病。而植紊也屬于精神範疇，但患者能察覺自己生病了，并且會積極尋求治療。”

“也就是說，植紊患者身體器官沒有病變，也不是基因缺陷引起的精神病，所以是可以完全治愈的？”姜恒嘗試着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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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老師看他一眼，笑了笑，“你倒是挺聰明，挺善于總結。

“植紊确實不算太嚴重的疾病，但是也絕對不能忽視，因為患者會特別痛苦。雖然器官沒有實質性的病變，但所有病變的痛苦患者都在真實感受着。比如心髒病、胃病、消化系統疾病、神經衰弱、焦慮、抑郁等等，這些疾病普通人患上一個就夠受了，而植紊患者可能會輪番的感受這些病症的痛苦，而且會驚恐發作，常有瀕死感。

“另外，植紊患者的精神狀态也會很差，情志抑郁，經常有無助感，對很多東西都失去興趣，長時間下去，會有自殺傾向。”

“許老師，那現在小葉該怎麽辦？”趙秀芝此時已經完全沒有了剛開始的薄怒，焦急地看着許老師。

“小葉媽媽，你不用太擔心，這個病治愈率很高，而且預後很好。我覺得現在最好讓小葉先去休息，明天找個大醫院看神經內科，然後按醫生說的來。雖然我不是精神科醫生，但是這個病不算罕見，我也大概知道。最好選擇中醫，調理為主，見效慢，但沒有依賴性。西醫一般會給一些精神疾病的藥物，見效快，不過可能會有依賴。這個你去了專科醫院後，再與醫生協商。”

“好好好，我明白了，謝謝許老師。”趙秀芝趕緊跟許老師握手，完全沒了高高在上的女強人姿态。

趙秀芝又問了許老師幾個問題，然後打發何小葉上樓休息，姜恒也自覺告辭離開。

“小葉媽媽，現在孩子不在，我想跟你談兩句。”大廳裏只剩下許老師和趙秀芝，他的臉色嚴肅了起來，一改剛才的溫和。

“怎麽了？”

“小葉會弄成這樣，你覺得自己有責任嗎？”

趙秀芝看着他沒有說話，臉色不是很好。

“抱歉，小葉媽媽，我不是要指責你，只是為了小葉的病情好，你應該适當的做一些改變。我能理解你望女成鳳的心情，但是一根皮筋崩的太緊了，它不會變得更長，它只會斷掉。小葉現在急需放松，其實我覺得你也是，你該讓自己放松，也該讓小葉放松。”

“許老師，你說的我都知道，我也想放松，但是我們的生活并不想外人看起來的那麽光鮮亮麗那麽順風順水，我是不敢放松。”

“我能理解你，單親媽媽帶着孩子能走到今天這個高度，你不用說，我也能體會中間的艱辛。所以我也能看出你有多要強，多強勢，強勢到小葉在你面前都不敢說話了，你沒發現嗎？我并不是說你做錯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不易，你想給她最好的生活，所以繃緊了自己的那根弦，你想讓她出人頭地，所以繃緊她的那根弦，你的出發點是對的，但人的能力總是有限的，不可能完全跟上過度的期望。你應該放松一點，這樣不僅小葉，你自己也會更開心。”

趙秀芝側過頭，悄悄擋住了自己微紅的眼。

許老師站了起來，準備離開，“另外，剛才小葉在，我有些話沒說。這個病要痊愈，藥物只是輔助，最主要靠個人調節。很多人幾十年都無法痊愈。”

趙秀芝擡起頭，定定看着他，好半天才重重道：“我知道了。”

※

屋外響起了腳步聲，何小葉立刻跑回床上，蓋好被子，閉上了眼。

房門被打開，應該是趙秀芝走了進來。

“小葉？”她走到床邊，輕輕撫了撫何小葉的頭發。

何小葉緩緩睜開眼，揉了揉眼睛，甕聲甕氣道：“媽？”

趙秀芝将手機遞到她面前，“還給你。”

何小葉沒接收機，有些驚訝地瞪大眼，然後支起上半身，問道：“怎麽了？”

趙秀芝勉強笑了笑，“什麽怎麽了？本來就是你的。拿着吧，別想那麽多了，明天媽媽帶你去看醫生。媽媽把工作都停了，這段時間好好陪陪你。”

何小葉點點頭，接過手機，輕輕嗯了一聲。

“強勢到小葉在你面前連話都不敢說了。”

趙秀芝看着何小葉小心翼翼的模樣和蒼白的臉，突然想起許老師的話，心裏一陣難受，她撇過頭，強裝冷靜道：“先休息吧，美國的學校已經聯系好了，我們突然不過去了，還有很多後續事務要處理，媽媽先去忙了。”

“不出國了？”

何小葉難以置信地望着她，讓趙秀芝心裏越發難受，她摸摸她的頭發，笑道：“當然不去了，媽媽現在要努力做一些改變，只要你覺得開心就好。”

何小葉對着她輕輕笑了一下。

趙秀芝出去了，何小葉順手關掉臺燈，在黑暗中靠在床頭，閉上眼，兩行淚就流了出來。

她聽到了許老師和趙秀芝的話——有很多人幾十年都無法痊愈。

何小葉擦幹眼淚，打開手機，開始上網查植紊。她越查心越寒，網上有很多病友，很多年了都沒有痊愈。而且有人說，得這個病的跟自身性格有很大關系，即使治好了，性格是無法改變的，還是很容易複發。這個病除了身體上的折磨，更厲害的是心理上的折磨，很多人不了解這種病，以為患者矯情裝病，對患者心理造成不小傷害，另外，這種病沒有确切的治療方法，也沒有确切的治愈時間，完全靠等，可能幾周就好了，也可能幾十年都不好，沒人能預測，患者只能在煎熬和痛苦中無望地等待，不知什麽時候是個頭。

何小葉在論壇裏看見很多病友都有輕生的念頭，越看越害怕，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呼吸困難，頭暈目眩，四肢發麻的感覺又出現了。她立刻摁黑手機，靠緊床頭大口呼吸。身體裏竄出一股難以抑制的焦躁，是即将死亡時的不安和掙紮。這大概就是許老師所謂的瀕死感吧。

幾分鐘後，這種感覺逐漸消失，胸口像是有一塊重石被搬開，何小葉狠狠吸了幾口氣，感覺自己一張臉都被憋紅了。

手腳還在發麻，手指不停顫抖，她哆哆嗦嗦拿出手機，找到了姜恒的微信，發了一條信息過去。

何小葉：姜恒，我們分手吧。

手機立刻響了起來，是姜恒打電話過來了。

何小葉摁斷電話，繼續發了一條微信。

何小葉：別打電話了，我想一個人冷靜一下。姜恒，這個病可能一輩子都治不好。

姜恒：因為這個就要分手？

何小葉：對。

她只簡單回了一個字，何小葉握着手機，手抖得不成樣子。她死死咬着被子，壓抑着自己的哭聲。一輩子太長了，誰能照顧一個病人一輩子？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只是情侶？姜恒現在可能不在乎，但如果有一天他受夠了呢？那時候他離開，以她的狀态肯定承受不了。

手機不斷地響着，何小葉終于摁了接聽鍵。

“寶貝，你別亂想……”

“對不起姜恒，我太自私了。”何小葉用被子捂着嘴，邊哭邊說，“我現在這副樣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好，我怕你有一天會嫌棄我，我怕走到最後你會煩我，我寧願就這麽分手，至少留下一個美好的記憶。”

“寶寶，你聽我說……”

“你別說，你聽我說。”何小葉哭着打斷他，“人說最好的愛情就是相互成長，雙方都能成為配得上對方的人。為了你，我願意變成更好的我，可是我現在變不成了，我大概一輩子都只能是這副糟糕的模樣了。當有一天，你快步前進時，回過頭，發現我還是那麽糟糕的站在原地……姜恒，我沒辦法接受。”

“小葉，你想得太多了。”

“不是我想得多，現實擺在面前。你知道植紊嚴重時，是不能學習工作的嗎？我以後可能會像個廢人一樣，天天在家待着，行屍走肉般活着，我……”

“我知道了，”姜恒突然打斷了她，語氣平靜道，“如果你真的想這麽做，我同意。”

“……”

他同意了。

心猛地就疼一下，是她想要的結果，她卻突然難過的喘不上氣。

何小葉握着手機，感受着一陣陣酸痛，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膝蓋，努力壓制着哭聲。

誰都都沒有說話，耳邊只能聽見彼此小心的呼吸聲，沉默通過電流貫穿兩個空間，壓的兩人都喘不上氣。

突然，姜恒狠道：“何小葉，我他媽愛你愛到可以跟你分手！”

何小葉張開嘴，一句“姜恒”還沒喊出口，對面就響起了挂斷後的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