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淚滿襟 06
第18章 淚滿襟 06
暮雪黃昏的天是朦胧的,于閑止朝我看來。他與我隔得不遠,我看到紛飛的雪粒子,皎如新月的白梅,卻忽然看不清他的臉。
自那個雪夜後,我們間的一切仿佛化作烏有,如此再相見,亦如隔着前塵洪荒。
董堂曾受過遠南王的恩惠,被于閑止喝住,便不再說話了。可我與于閑止已是沒有幹系的人,他的恩情,我又怎麽可以再承?
梅枝折落,很快便被風雪掩埋。我對着大皇兄施了一個跪禮,道:“擅自置辦慕夫人生前之物,是皇妹對逝者不敬了。皇妹願長跪先皇後祠堂請罪,求皇上首肯。”
大皇兄看了我良久,嘆了口氣:“你且去吧。”
祠堂不遠,徒步走過去,一路梅香撲鼻,可我忽然覺得這漫漫雪道,仿似三年前的十裏宮牆路,很靜很遠,唯有小三登一人伴我身邊。
幸而三年後,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比之恣意妄為自食惡果,有時候,委曲求全未嘗不是一個好選擇。
哪怕不甘心。
祠堂裏青煙袅袅,離妃的牌位前,擱着一枝紅梅。離妃生前愛梅,她過世後,父皇每年都會折一枝紅梅祭她。
我不知父皇何時來過了,他自退位後,便僻居于西華宮,我已有好幾年未曾見過這個曾視我為掌上明珠的父親。
暮色四合,雪伴着夜風,天更冷了。依稀燭火點亮方寸天地,卻照不暖古老的祠堂。
印象中,父皇并非一開始就視我為珍寶。很小的時候,我十分不得寵,獨居在天華宮中,常常能看到的人,只有兩位皇兄與慕央。
那時的慕央是大皇兄的護衛,因他與大哥一般嚴肅刻板,起初,我是不喜歡他的。
我當時被管得嚴,自以為生平最大喜事,便是随二哥偷溜出宮玩。有一回出宮,我與二哥走散了,一個人在人潮熙攘的京城逛到天暮。其實走失了不算大事,只要随便拽過一個巡街的侍衛,跟他表明身份,便可被帶回宮。但我那年頭渾得很,非但不願回宮,還餓極搶了小攤販的菜包子,被人追了三條街。
我跑不快,最後還是被人逮住,綁起來挨了一頓打。那些人看我是小書童的模樣,出手并不重,可我到底是嬌生慣養的公主,只覺疼得連腿都要折了,一個人流落在街頭,活像個小乞丐。
我在街頭睡了過去,朦胧中再醒來,卻在一個人的背上。
他走得很慢很穩,仿佛生怕吵醒了我。
他是慕央。
……
我醒來已不在祠堂了,屋內有淡淡藥味。小三登支着胳膊在榻前打瞌睡,見我醒了,張了張嘴,才哽咽道:“公主,你睡了一天一夜了。”
屋外天光昏淡,我撐着坐起,問:“幾時了?”
小三登道:“正午剛過。”頓了一頓,又遲疑地說,“祠堂太冷,公主暈了過去,是慕将軍背公主下山的。”
我微一恍神,又聽得他道:“公主剛一回宮,鳳姑便找來了。蘭二小姐已攆過她走,可她不依不饒,說有話要對公主言明,一定等公主醒來。”
屋外風雪依舊,鳳姑跪在含元殿內,看到我,仍是那句話:“罪婦鳳娘,見過昌平公主。”
她鬓邊有風霜的痕跡,髻上斜簪一枝海棠紅,開得正好。
我沒有應聲。
蘭嘉着人将門窗掩上,笑道:“我是個新來的,以為自己已十分不懂規矩,今日見了鳳娘,才曉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将手爐遞給我,慢條斯理地說,“倘若公主不待見蘭嘉,那蘭嘉勢必躲得遠遠的,不叫公主瞧見鬧心。鳳娘你倒好,明曉得天華宮上上下下都不喜歡你,偏要上門來尋晦氣。”
鳳姑聽了這番話,眼底不起一絲波瀾,只道:“鳳娘并非來尋晦氣,只因鳳娘當年不辭而別,始終欠公主一個說法。”
風雪聲更大了,我隔着窗隙,看到天邊層雲翻卷,雪落莽莽。
鳳姑擡頭望向我,目色盈盈有光:“鳳娘家在遠南,曾是淮王妃挑來京城伺候公主的,對淮王妃的話,自然要多聽三分。出事那日,淮王妃叫鳳娘請公主去折梅園一塊賞梅,鳳娘便應了。我當真沒想到,公主到了折梅園,看到的竟是、竟是……”
竟是離妃與那假侍衛裸身糾纏于榻上。
“公主出事以後,鳳娘本想認罪救公主的,可淮王妃卻将鳳娘攔下來,她說,鳳娘便是承認為公主引路,充其量只是多賠上一顆人頭。”
“她還說,這是公主的命,是公主的死劫。便是沒有出離妃的事,公主亦是逃不開的。”
這是公主的命,是公主的死劫。
可不是麽?當年在蘭萃宮中九死一生,我亦未曾想到自己還有命活下來,還有命站在這裏,聽人訴說當年的因果。
我擱下手爐,走過去,推開含元殿的殿門,風雪驟然如猛獸般呼嘯而來,殿前墨黑的地一染即白。
我對鳳姑說:“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鳳姑波瀾不驚的眸光忽然變得凄清,良久,她點了點頭,走至滿園風雪中,忽然又回過頭來,“公主,還有一事。”
“那年公主蒙冤,被禁足于天華宮,常常跪于宮門前請求面聖。可是公主有所不知,在公主被禁足等候發落的那些時日裏,慕将軍亦在金銮殿外跪了七天七夜,求皇上不要廢除他與公主的婚約。”
“他說,無論公主是皇族還是罪人,無論公主是榮寵天下還是幽閉冷宮,他都想娶公主做他的妻。”
說到這裏,鳳姑垂下眸子,慢慢搖了搖頭,“大約是曉得公主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性子,太上皇當即下了聖旨,說任何人不得将慕将軍的心意告訴公主,違者當斬。”
茫茫大雪化作暗白天光,撲入我的眼裏。
我仿佛看到很多年以前,慕央在街頭撿到小乞丐一般的我,背着我回宮。
我那時醒來,心中惶恐不已,從他背上掙脫下來,還将偷來的菜包子與他分吃一半,我說:“如今你就是我的共犯了,我偷溜出宮的事,不許告訴別人懂麽?我剛挨了一頓揍,不想又挨一頓。”
那是我
第一回看到慕央笑,淡淡的,模糊的。
可他墨黑的眸子卻深靜似海,直到今天,我也看不清。
我問鳳姑:“聖旨說違者當斬,你将這些告訴我,你打算怎麽辦呢?”
鳳姑笑了,唇角抿着苦意,“閑公子給了鳳娘一些銀子,叫鳳娘尋個地方安家。他也對鳳娘說,以後再也不見了。”
鳳娘的眼角是幹澀的,我卻仿佛看到淚痕,大抵是雪化了冰水。
“鳳娘對閑公子的心意,他一直知道。鳳娘只想陪在他身邊,侍女也好,知己也好,并沒有非分之想。大約鳳娘錯了吧,當初不該為一己私欲,棄公主于不顧。”
“公主以為什麽最可悲?是長相望不得長相守,還是時過境遷木已成舟?可鳳娘以為,只要喜歡的那個人,亦是這般喜歡自己的,哪怕不在一起,仍是圓滿的。”
“可這一切,都是鳳娘的奢望了。”
直到鳳姑離開,我才看清她鬓邊的斑白不是風霜,而是走到生的涯涘,一夕白了頭。
宮苑的樹木枝幹蜷曲,矗立在風雪中,葉子都掉光了。都說物極必反,凋零到了極致,那麽它抽枝吐蕊,葉生花發的日子亦要到來了。
可我忽然能看到,在這座禁宮綠樹銀裝年複一年的輪回中,我與時光一齊穿梭在靜默的,了無生趣的宮牆長道,于是就這麽老去。
而我的一生,也許就這麽的,僅此而已。
蘭嘉端着剛熬好的藥,說:“公主,門口風大,進屋裏來吧。”
我接過藥碗,随她進屋。
蘭嘉道:“董堂因冒犯公主,已被皇上革職了。公主睡着的時候,那個叫劉世濤的校尉來過一次,說他之前僭越了公主。”一頓,又抿起笑來,“還說他從前求的與公主的姻緣上上簽怕是不準,因那八字不是公主的,他以後再不這樣了。”
我點點頭。
蘭嘉又道:“煥王爺因擅自壓了董堂的折子,被皇上罰了,沒能過來瞧公主。另有,大世子明日要回遠南了,他今早派人送來口信,說大約會于日暮前進宮,于公主和皇上私下道個別。”
我隔着窗隙看了看天,申時已過,日暮降至。
我想了想說:“于閑止挑這個時候進宮,大約又想來吃白食吧。”
蘭嘉笑道:“小三登已吩咐膳房備膳了。”說着,她卻又慢慢斂起笑意,“還有一樁事,是慕将軍。”
我一怔。
“公主在祠堂暈倒,是慕将軍背公主回來的。到了天華宮,他滿身風雪也不曾打理,直到聽太醫說公主并無大礙,才放心離開。”
蘭嘉說到這裏,驀地嘆了口氣,道:“我這個人不好學,但閑得慌時,亦翻過幾本正史歪史,古趙永和公主,盛明韶華公主,永泰元年顏義公主……公主,你可曉得我讀了這些古史後,最大的感受是甚麽?”
“古來公主,生于帝王家,貴為金枝玉葉,享盡天下之福澤,可是卻沒幾個有好下場。”
“這些公主,與我沒甚幹系,我看了她們的故事,不過欷歔幾句。可那日我幫公主收拾舊經文,發現裏頭藏着一張手抄的禁軍時錄表,頁跡已發黃了。”
我一愣,良久,聽得自己幹澀的聲音:“那是慕央剛被擢升為懷化将軍時,我私下抄的,已經好幾年了。”
蘭嘉道:“古史裏公主,或是做了化解征戰的犧牲品,或是與國亡,與君主葬,自然也有好命的,少時驕縱,長大後,被君主指給一個不誠心卻于王朝有用之人,只此一生。”
是啊,只此一生,何曾敢言情之一字。
她沉默許久,忽然說:“既已知曉彼此心意,公主,何不試試看?”
我猛地擡頭望向她。
蘭嘉卻笑了,“有時覺得我的性情與公主相似,可仔細想想,有一點我們是不一樣的。公主從小獨居于宮中,而我在宮外,去過江南漓水河岸,見過西嶺廣漠風光,只因心裏始終記挂一人,才回到京城,與公主在這宮裏呆着。”
“公主,遺憾放在心裏,一輩子都是遺憾。若能盡力去成全,哪怕破滅,也是無悔。到那時,想想世間還有三千世界,還有天大地大,心底那個朝生暮死的夢,又算得了什麽呢?”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文中幾個公主的典故,我會寫的←都是取自于真實的歷史=v=
要算賬的姑娘們呀~想想我今天又更新了,你們還忍心下手嗎?
淚滿襟還有一章,我明天放上來~然後這虐虐的大章節就告一段落啦=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