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寸心千裏 雲山萬重

此時堂中數位修士,皆為兩派親傳弟子,當日都在寒山祠堂中,親眼見證孟雪裏哀恸哭靈。

衆人你一言我一句,向少年講述霁霄道侶的事。

有人說孟雪裏性情剛烈,情深義重,有人說他過于天真。

少年沉默聽着,末了輕聲道:“胡鬧。”

他因為咳嗽聲音微啞,別人見他開口,卻沒聽清字句。

烏金西墜,晚霞從窗外照來。少年坐在淺金暮光中,不知想到什麽,蒼白臉色微微泛紅。

他便是霁霄。

霁霄經歷生死大難,法身盡毀。只得神魂出竅,夜游千裏,尋得一位将死少年,奪舍重生。

正派修士行奪舍之法,要尋沒有親朋,氣息即将斷絕的将死之人,才算不沾因果。這具身體與他八字相合,又病入膏肓,那夜命數已盡,本來正合适。但他神魂過于強大,虛弱身軀難以承載,就像鋒銳利刃收歸于脆弱琉璃劍鞘,難免磕碰。

霁霄以神魂之力洗練身軀,造就劍靈之體,就像打磨一柄劍。這其中痛苦,直到現在仍不能消解。他肺腑如刀割,忍不住咳聲。

但比起無知無覺的死亡,承受痛感,倒是生命特有的體驗。

衆人仍在談論孟雪裏。

張溯源見大家聊起來收不住,只好主動将話題引回:

“這些跟你沒什麽關系,随便聽聽就罷了,你肯定不會拜入長春峰。寒山還有五峰,各位峰主皆是大乘境強者。聽說今年掌門真人有意收徒,說不定你能成為掌門親傳。”

他拍拍少年肩膀,開玩笑道:“如果趕上太上長老出關收徒,那就更好了,以後我們都要叫你一聲‘師叔’。”

其實按照規矩,進入寒山內門前,還要通過論法堂考核。峰主收徒也不是只看資質。但現在有明月湖在一旁虎視眈眈,他便努力畫大餅,試圖加深少年對寒山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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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唯接道:“就算不去主峰,我們重璧峰也很好,你不是最崇拜霁霄真人嗎?我師父和劍尊關系特別好!我們峰中正殿,就挂着劍尊的墨寶,你來之後可以每天瞻仰。那真是一筆好字,兩句好詩——寸心千裏,雲山萬重。劍本、劍本什麽……”

他正說得起興,聲音忽弱下去,只恨沒去過幾次正殿,竟忘了後半句。在明月湖衆人注視下,臉色漲得通紅。

“劍本無意,行止在我。”霁霄替他解圍。

“對、對!”李唯驚道:“你怎麽知道?”

“……聽說過。”

“這也能聽說,證明你與我派緣分不淺,就該做寒山弟子啊!”

霁霄無奈地想,那兩句詩,真不是我寫的。

你師父仿我字跡,偷我印章,但他年齡小,我也不好同他計較……

想來又氣息不順,忍不住低咳。

荊荻見少年竟對寒山詩篇如數家珍、倒背如流,确實沒有改投明月湖的可能,糾纏無益,反倒傷面子,心裏感嘆可惜,面上笑道:“天色不早,我等便不打擾三位道友趕路了,就此別過。”

寒山三人恨不得明月湖瞬間消失,生怕他們多留片刻,就變出一位‘溫柔美麗的師姐’來拐騙無知少年。

這回收徒總算揚眉吐氣,寒山修士笑容燦爛。

“荊道友走好不送,有緣再見!”

荊荻倒不生氣,帶着一衆弟子行至門邊,回頭笑笑:“不必有緣,瀚海秘境自然相見。且看明年春日,初空無涯歸于何處——”

話音剛落,人影已走遠了。

李唯、何銘憤怒拍桌。

張溯源不以為然,轉頭對少年笑道:“這幾天急着趕路,辛苦你了。你如果太累,也別硬撐,我們可以在鎮上歇一夜。”

霁霄搖頭:“不辛苦。還是盡早回山吧。”

三人聽罷,暗想這少年身體病弱,與他們一路奔波,風餐露宿,竟從沒抱怨過。優異資質加上堅韌心性,未來不可限量。

幸好明月湖無功而返了,感謝霁霄真人在天之靈保佑!

……

霁霄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人感謝,他聽旁人說起他所用的寶劍、他開啓的秘境、他峰中的道侶,只覺像在聽故事。

一場大夢,過眼皆空,從頭來過罷了。

但是自己名義上的道侶,孟雪裏,好像有點不對勁。

他将初空無涯劍留在長春峰壓陣。只要孟雪裏不出長春峰,便無人能傷他毫發。

何必在祠堂編出一套‘遺願’說辭,非要去瀚海秘境走一遭……

難道有人逼迫他?還是有人欺負他了?

霁霄腦海中閃過許多畫面,一時看見孟雪裏失去‘萬古長春’陣法庇護,在漫天風雪中,瑟瑟發抖縮成一團;一時看見孟雪裏被趕出寒山,百年之後修煉有成,心懷恨意在人間大開殺戒。

他對孟雪裏的态度比較複雜,既怕別人欺負道侶,又怕道侶去欺負別人。

其他修士将合籍看作人生大事。然而在霁霄漫長的修道生涯中,孟雪裏只占據千分之一心神——

路遇瀕死大妖,心生恻隐,順手施救。很簡單的事,千分之一足夠。

世上比這複雜的事情太多,直到法身盡毀,他自認對宗門仁至義盡,對人間俯仰無愧。

但孟雪裏呢?

從前自己承諾護他一生平安,衣食無憂。

有所許諾,卻未能踐諾,自然有愧。

于是那千分之一,成了變數。

霁霄走在冷清的夕陽下,想起初遇孟雪裏那天。

作者有話要說:

ps:寸心千裏 雲山萬重 出自宋代《魚游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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