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置之死地而後生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柔美澄淨的嗓音應和着琴聲,一襲彩衣的女子翩然起舞于飛花之中,水袖靈動,穿行花海,方要落下的花瓣複被揚起。桃樹下,華衣錦服的男子撥弄琴弦,眼波含情,脈脈凝視着女子。
這是一個夢,晉王知道。這是他做了很久的夢,夢裏,他的父親與母親尚在,在一片盛開的桃花裏,他撫琴,她跳舞。
忽而,滿地桃花零落成泥,彩衣褪去華彩,素淨蒼涼,廣袖飛舞間帶來凜凜冷意。依舊是熟悉的旋律,但柔美的嗓音卻沙啞破碎,那一首《桃夭》死氣沉沉。随着歌謠接近尾聲,鮮嫩的枝頭漸漸失去生機枯萎,變成可怖的枝丫。
飛花入泥,物是人非。
忽的,場景又是一變。平地燒起大火,淹沒了女子,也淹沒了宮殿。熊熊烈火之中,宮牆坍塌。滿目紅色,不見一物,耳畔是女子嘶啞的聲音,絕望而悲痛,憤怒而無力。她說:“湛兒啊,這世上沒有人,只有狼。記住了——定要記住了——”
母親。晉王眼角落下一滴淚珠,緩緩睜開眼睛,迷糊的視線中看到樸素的床幔,簡陋的床頂。這不是他晉王府的床,沒有聚焦的眼睛驟然聚焦,轉頭撞見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是一個年約四五歲的小童子,頭紮兩個團子,見他醒來驚喜地朝外叫喊:“川烏大伯,二姐夫醒了!快來!快來!他醒了!”
随即,有人撩開珠簾走過來。來人素衣白面,留有一撮山羊胡,正是杏林谷的醫師川烏。
川烏快步走到床前探脈:“脈象虛浮,尚需多用幾次藥浴。二姑爺,您現在感覺如何?”
二姐夫?二姑爺?晉王一愣,眼中閃過一道迷茫之色,張嘴想說話卻發現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心下一驚,迅速反手抓住川烏的手,眼神淩厲。
慕白術小童子被吓了一跳,一把抱住川烏的大腿:“大伯。”
川烏一邊撫了撫山羊胡,另一只手罩住慕白術的腦袋安撫,對着晉王溫言道:“二姑爺,莫緊張莫緊張。在下杏林谷川烏,是你的主治大夫。您中毒日久,毒素侵入五髒六腑,影響了發聲。待到餘毒全清,便可恢複如常。這兒有小童子,您可莫要吓他,說起來,他還是您大舅子呢!”
晉王瞧見慕白術眼中的害怕,意識到自己的失态,随即放柔目光,抓過小童子的手寫了“對不起”三字。
慕白術嘟着嘴,不領情:“吓完人一句‘對不起’就夠了,那要衙門幹嘛!我要去告訴二姐,你欺負我!”說完,飛速跑出門,嘴裏喊着:“二姐!二姐夫是黑面門神,一言不合就兇巴巴的,我不同意你們在一起~~不然以後你都得戰戰兢兢的,過小媳婦日子~~”
“……”晉王愣神,他素來溫柔,就算是極為生氣也最多眼神駭人了些,也不至于就變成 “黑臉門神”了吧?還有,這小童子的二姐是何人?他又怎麽成了人家的姑爺?
“童言無忌,童言無忌,二姑爺莫要放在心上。當日,二姑娘為了救你,連命都不要了,自不會因為小童子的一言兩語動搖。”川烏笑呵呵地仔細端詳晉王,甚為滿意,“眉目清雅,二丫頭倒是挺有眼光,找了這麽俊的一個公子。”
晉王眉頭幾不可聞地皺了皺,對于川烏的話甚是迷惑。
“川烏大伯,都說了不是。”忽而,一道清脆的女聲自屋外傳來。
不多時,一襲天青色衣衫的少女吃力地提着一桶熱水跨步走來,眉目間頗有些不滿,正是救了晉王的慕白蔹。她重重地将水桶放在地上:“當時不過情急之下胡扯,別人不知道,你還不清楚?”
川烏揶揄:“可這整個杏林谷都知道,這是二姑爺呀。雖然這之前不是,但以後可以是啊。我瞧着這小後生不錯,你美人救英雄,英雄以身相許,多順理成章的事啊。你看的那些個話本不都是這麽寫的嗎?”
“……”慕白蔹嘴角抽了抽,決定不理會川烏,重新擡着水桶走到隔間,将水倒入給晉王藥浴的木桶,“藥浴時間到了。”
“二丫頭啊,你阿姐接了谷主的位置,立誓不嫁娶,我們管不到。可你不一樣啊,眼見二十有二卻無人問津,伯伯們都憂心着呢。”川烏亦步亦趨跟着,“你看啊,隔壁小黑比你小好幾歲,孫子都有一窩了。”
“……那是前些年谷裏買來的母豬。”
川烏讪讪:“不說小黑,那就說你家大侄子,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說是侄子,可他年紀比我大了十年好嘛!您能找個靠譜的對比嗎?”慕白蔹不勝其煩,拎着木桶往外走,見川烏還跟着,雙眉促起,佯怒道,“川烏大伯,誤了藥浴時間,阿姐怪罪,這個鍋我可不背。”
聞言,川烏又是一陣擠眉弄眼:“二丫頭啊,你這是緊張地連這麽會兒時間都不肯耽誤吶~行行行,大伯知道了,給你的蕭郎治病最要緊,哈哈哈。”
“……”還能這麽理解?她是不是從此就要跟晉王綁在一塊了?慕白蔹無語問蒼天,雖然郁悶,也頗為無奈,只得繼續打她的水。
當她再次打水回來,晉王已經安靜地坐在藥浴桶,而川烏不見蹤影,桌上多出一張紙,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慕白蔹很清楚地記得,方才進來時是沒有那張紙,想來是川烏留下的。她放下木桶拿起來紙來看。
“……”這一看,白蔹有些後悔自己的一時好奇。紙上既不是川烏囑咐藥浴的注意點,也不是藥方,而是啰啰嗦嗦羅列了十幾條如何虜獲晉王的法子,什麽細心體貼無微不至照顧,什麽孤男寡女日久生情,最後還留了一條生米煮成熟飯。
白蔹嘴角抽了幾下,便将紙揉成團扔到了窗外。只聽得一聲哎呦,川烏大叔的揉着腦袋站在窗外,瞥了眼皺巴巴紙團,語重心長道:“二丫頭,不聽老人言,夫君去天邊。且行且珍惜啊,機會要抓牢啊!”
“……”白蔹三步并作兩步,重重關上窗戶,“行,那您就不要時不時來打擾姑娘我和蕭郎增進感情。”最後的四個字,她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哈哈哈——”回應她的,是川烏漸漸遠去的笑聲。
白蔹忍不住嘆氣,她同晉王這個烏龍定是要被杏林谷拿來當談資好久了。念及此,白蔹很是憂郁,看向浴桶中的另一個主角不免帶上了幾分怨氣,給浴桶舀水的聲音嘩嘩作響,有些甚至飛濺到晉王臉上,打濕了他束起的長發。
晉王不知為何這小姑娘突然生氣起來,也不知道究竟自己身上發生了何事,但有個事卻是可以肯定的——是眼前這姑娘救了自己,或許還因自己讓她産生了困擾。他突然握住了白蔹舀水的手腕,另一只手拿掉水瓢。
白蔹一愣,不明所以。下一刻便見晉王在她手心寫下了四個字:多謝,抱歉。
晉王的手白皙修長,泛着玉一般的光澤,指尖輕輕劃過,有些癢癢的。再看晉王,微微笑着,溫潤爾雅,蒙着水汽的眼真誠感激,三分歉意七分感謝,眸光流轉間情緒表達得一清二楚,不參雜質的眼睛宛若磁石,深深吸住了白蔹所有的注意力。那一刻,白蔹覺得,晉王真是個好看的男子,從手到眼睛,都很吸引人,只一眼心底的懊惱便被撫平。她甚至感覺自己有點熱,掌心的麻癢順着手臂蔓延到心髒,心髒也像喝醉了一般,亂糟糟的。
察覺到自己的異樣,她趕忙地抽回手:“是阿姐救你,要謝也該謝她。”心慌意亂之下,白蔹也顧不得用水瓢舀水,直接拎起水桶直接往裏面倒水,而後逃難似的奪門而出。
後來,姚雍和問起初次見到晉王是個什麽感受,白蔹再次回憶起當時的那一笑、那一眼:“感覺就像桃花朵朵開,眨眼間十裏錦繡。”
姚雍和肉麻地抖了抖,繼續問到:“那咱們家老大呢?”
“……”白蔹糾結的眉頭皺了皺,“心拔涼拔涼的,桃花都碎成了冰渣渣。”
話音一落,白蔹就感覺後背冰涼,姚雍和神情則有些幸災樂禍。
不對!有問題!不待白蔹做出什麽反應,身後便傳來一道涼涼的嗓音:“拔涼拔涼的,嗯?”拖長的語音,顯示了主人的不滿。
“不不不!樓主,您聽錯了,是瓦亮瓦亮的!”原諒她沒骨氣,誰讓他是債主,得罪不起。
“桃花碎成冰渣渣?”
“不是!您魅力四射,桃花都羞答答。”
“噗嗤!”姚雍和忍不住笑出聲:“信手捏來,如此押韻,也就服你。”
世人只道紅顏媚骨生香可惑人,殊不知公子容止爾雅亦傾城。以往,白蔹看那些擲果盈車的話本,總覺得誇張。如今,晉王不過一個微笑,一個眼神,卻讓向來不解風情的她心神一蕩,不得不相信,面對美男子,再矜持的姑娘都是會瘋狂的。
白蔹提着熱水感嘆着,重新回到竹屋。晉王閉着雙眸,安靜坐在水中,水汽萦繞,氣質清雅,宛若清晨霧中盛開之蓮。
行止姿态卓然不群。白蔹再次欣賞起晉王,卻遺漏了對方臉上不正常的潮紅之色。直到晉王口鼻間淌下一抹殷紅,白蔹才驚覺不對勁,迅速蹿到晉王面前,伸手探了探水溫。
槽糕!闖禍了!方才心慌意亂直接将一桶熱水倒了進去,晉王身體虛弱,怕是受不住這溫度的。情急之下,白蔹想到的是先把晉王撈出來,誰知,廢了吃奶勁沒拉扯出他的身子,卻被身後的水桶拌了一腳,天旋地轉,伴着水桶翻倒的巨響,白蔹和晉王雙雙跌倒。
“碰!”竹屋房門被急促地打開,慕白微和川烏跨進門,神色俱是一怔。呈現在他們面前的是,晉王全身光溜溜,七竅流血地暈倒在白蔹身上。
此時此刻,白蔹只想找個地洞鑽下去。她僵硬地轉過頭看向白微:“阿姐,失誤失誤!”
白微目光驟冷,凜凜然如刀劍,如果眼睛能殺人,那此時的白蔹早已千瘡百孔。
川烏又好氣又好笑:“丫頭啊,怎得如此猴急?”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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