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夢裏不知身是客

燭光将盡,天光漸明。

慕白術睡得昏天暗地,被子一半蓋在身上,一半落在地上。慕白蔹伏在案上,眼睛半睜半閉,手下動作不停,歪歪斜斜的字布滿白紙。

“有山鬼啊——”一聲尖叫,驚起鳥雀。

白蔹手一哆嗦,毛筆在紙上重重一滑。瞌睡蟲被這一聲叫去了大半,她定睛一看,已是半篇文字被劃上一條粗粗的黑線。

“完了,以阿姐的性子,若是還未消氣,定然會被打回來重抄的。”白蔹一臉生無可戀。

“山鬼?哪裏有山鬼!”白術兩眼放光,瞬間跳起,連衣服鞋子都顧不得穿急匆匆打開祠堂大門朝外看,驚道,“二姐,真的抓到了。”

相比于白術的激動,白蔹非常平靜,她更悲憤于重抄醫訓:“阿術你說,抓到這‘畫皮鬼’,可以減輕阿姐對我的懲罰嗎?”

“這——應該可以吧。說實話,我覺得二姐沒犯什麽大錯,雖然違背大姐的意願,與那個什麽什麽樓結交,但到底做了好事。只要有個臺階下,大姐應該就不會繼續罰了。”

“有道理!”白蔹眉開眼笑,丢下毛筆起身,“走,去看看。”

祠堂百米開外,千年梧桐迎風而立,遮天蔽日。樹影間,一個黑色物體被兜在網裏,搖晃着,帶得樹葉沙沙作響。

“二姐,我有點不明白。你說對方可能是機關高手,那為什麽還會掉入這麽拙劣的陷阱呢?”當白蔹提議時,他就覺得不太可能成功,沒想到結果卻大意外。

白蔹唇角一勾,自信滿滿:“正因為是高手,來回進出祠堂多次,機關暗道了然于胸,也就忽略了細微的改變。我賭的就是運氣,就是對方的疏忽。”

白術眨巴大眼睛,良久吐出一句話:“不明覺厲。”

“你是想說瞎貓碰上死耗子吧。”白蔹挑眉,自動翻譯白術的表情。

“嘿嘿。”白術讪笑,揉了揉肉乎乎的小臉,“表情這麽明顯嗎?明明是想表達崇拜的。”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梧桐樹下。五丈距離之外,杏林谷一衆也聚在一起,好奇地盯着樹上看,議論紛紛。

梧桐是祠堂機關與外界的邊界,平日谷中衆人都會自覺離梧桐五丈距離,以免機關誤傷。白蔹特意選擇此處設陷阱,也是便于讓外面的護衛帶走。

白蔹遞給白術一個眼神,随即足尖一點,躍身上樹,來到黑影所在的樹幹。

第一縷晨光灑下,白蔹一身天青色衣衫随風而動,逆光站立,無端竟生出幾分寧和安然。與此同時,白術拔出随身匕首,一刀斬斷繩子。

慕白蔹腳下的動作幹淨利落,又相當野蠻,那黑影被狠狠踹了一腳。

伴随一聲凄厲的“嗚哇”,黑影落在人群中,揚起飛塵。三五護衛迅速上前制住黑影。

“閣下闖我杏林谷,意欲何為?”白蔹翩然而下,朝黑影看去,這一看,不由一呆。

杏林谷衆人也是默然。

“哈哈,瞎貓抓的不是死耗子,是假耗子。”慕白術率先笑出聲來。

原來,被網兜住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只大猩猩。此時,黑猩猩沒有被抓的恐懼,更沒有奮力掙紮,僅僅只是死死抱着荷葉包裹的叫花雞。它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泛着淚花,直勾勾盯着白蔹看,嘴裏還“嗷嗚嗷嗚”地叫着,好似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

“這些天丢的雞,原是這畜生搞的鬼。”廚房莫大娘恍然大悟。

砍柴大叔點頭:“這身影,确實同我那日看到的挺像。”

燒火大叔捂住胸口,兩眼冒出莫名的光芒:“哎呀,老夫的少女心!”

衆人:“……”

白蔹嘴角抽搐:“大叔,關你的少女心什麽事?”

“诶啊!你們不覺得這小牲畜很萌嗎?瞧那小眼神,我想帶走當寵物。”

白蔹再次上下打量猩猩,笑道:“您是說反差萌嗎?”那猩猩毛發烏黑油亮,體型健碩,明明是勇猛的模樣,卻露出柔柔弱弱的表情,那眼睛好似可以滴出水來,反差極大。

“二姐,我可以養它做寵物嗎?”慕白術亦是目光灼灼,露出與砍柴大叔一樣的表情。

“哎呀,小公子,君子不奪人所好,你讀着聖賢書,是要做君子的人,不可以跟大叔搶。”砍柴大叔一聽有了競争對手,立刻先聲奪人。

白術小童子也不是那麽好糊弄的,他先是眉頭一皺,略有糾結,而後展顏一笑:“可我是孩子,不是君子。”

第一回 合,白術小童子勝。

“先來後到,大叔我先看上的。咱們要講究一個順序。”砍柴大叔又想着一個理由。

“後來也可居上。”白術不甘示弱。

第二回 合,白術小童子勝。

“大叔可以每天做燒雞給大猩猩吃,小公子你不會。”

“我可以讓莫大娘做給它吃。每天換個花樣,不只有燒雞。”

第三回 合,白術小童子勝。

第四回 合,第五回合,第六回合……

慕白術和砍柴大叔相持不下,白蔹扶額搖了搖頭,默默走回祠堂。

“哎——”慕白蔹斜坐在塌上,望着需要重寫的最後一頁《醫訓》哀嘆,慢悠悠提筆,卻感覺面前的字搖搖晃晃,有些模糊。一夜未睡,她有些犯困了。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攤開了宣紙,提筆默寫醫訓。

忽聞一聲低沉嘆息,她凝神望去。素衣白裳,毛茸茸的狐貍面具遮住整張臉,只露出一雙懶洋洋的翠綠眼眸,看身形是年約十四五歲的少年。他斜倚在窗棂:“慕氏一脈忠勇,然命途不幸,每一代家主所敬所愛之人,亦是他們的催命之人。君,可願破這詛咒?”

詛咒?白蔹一愣,不明所以,驚詫間聽到自己開口,聲線硬朗,竟是個男人的聲音:“先周有容氏的詛咒,你這黃口小兒怎能解?”

我竟然夢到自己發出男人聲音?白蔹訝異,這時,忽覺後頸被一股強力拉扯,将她遠遠扯開。她原先站立的位置,出現了一個男人,此時他正伏案寫着什麽東西,神情安然,嘴唇一動一動說着話,卻聽不清楚。反倒那狐貍面具男的聲音真真切切:“自君之後,慕氏将不再因詛咒而枉死。”夢醒之前,白蔹聽到的就是這一句。

有容氏?詛咒?狐貍面具?白蔹失笑,暗村:想來是近日裏話本子看得太多,連夢都做得這般狗血了。這般想着,她決定不再理會奇怪的夢境。然而,當她低頭看時,卻着實吓了一跳,差點摔倒在地。只見那嶄新的紙上,洋洋灑灑寫完了《醫訓》,而字跡卻根本不是她的。她環顧四周,靜悄悄的,除了她沒有其他人。毛筆還握在自己手上,停留在最後一筆。這情狀像極了懸疑恐怖話本裏描述的“鬼上身”。

鬼怪,白蔹是不信的。她更傾向于是有人在惡作劇,趁她熟睡,換上了字跡完全不同的《醫訓》,準備吓她一吓。可,又有誰這麽無聊?又是誰敢這麽戲弄她?那個一直在谷裏故弄玄虛的人?

“得把這事告訴阿姐!”白蔹抓起桌上的宣紙便朝着白微住處跑去。隐隐約約,她覺得這是件大事,必須告訴大姐。

還沒進慕白微屋子的門,慕白蔹便看見白術小童子哭喊着迎面跑來:“大姐壞!搶我東西!”

搶?慕白蔹望着飙淚奔遠的弟弟,詫異萬分,活到這個歲數,還沒聽過阿姐有搶東西的癖好。

“阿姐,你搶了小白術什麽?看他傷心得,就差跟你說絕交了。”慕白蔹笑嘻嘻跨進門,率先看到的是砍柴大叔失意的臉,他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同她擦肩而過。

屋裏,慕白微跪坐于棋案前,手執黑子,神情冷淡,甚至吝于給進門的白蔹一個眼神。

與她對弈的是晉王,臉色依舊蒼白,精神卻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見白蔹來了,眸光一動,露出一抹謙和的笑容,算是打招呼。他身後,一團褐色蜷縮着,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正是早晨被白蔹陷阱抓住的大猩猩,此時,它正津津有味啃雞腿。

不言而喻,定是白術和砍柴大叔争執不下驚動了大姐,然後大猩猩就被大姐沒收了。

似是感覺到白蔹的注視,大猩猩停下咀嚼動作,望回去,而後露出兩排大白牙,臉上的褶皺詭異地皺了皺。

這應該是個微笑。慕白蔹猜測。

“想不到大姐對寵物的口味也是如此獨特。”嘴賤的白蔹忍不住揶揄。

慕白微落下一子,仍是沒看白蔹一眼,淡淡開口:“《醫訓》寫完了?”

阿姐這般冷淡,果然還在氣頭上,少惹為妙。白蔹正色,拿捏出一派端正嚴肅的模樣,将寫有陌生字跡的白紙遞了過去:“阿姐,近日谷中發生了諸多怪事,憑空多了畫皮鬼的傳聞,甚是可疑。而今日,我這也發生了一件怪事。我本是在祠堂潛心思過,默寫醫訓,不料打了個盹做了個夢,我默寫的東西被人換了。左思右想,實在不知對方用意何在。而且,這人自由出入祠堂,又擅變換面目,令人防不勝防。”

慕白微展開白紙,雙眸一震,捏着白紙的手微微顫動,而後緊緊盯着白蔹,古井無波的臉上出現了令人難懂的神情,似是激動,似是悲傷:“你做了何夢?”

“……”白蔹一愣,有點跟不上白微的節奏,“阿姐,現在不是八卦我做什麽夢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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