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斷無消息石榴紅

是夜。明月當空,灑下一片銀輝,映得庭院如白日般清晰。

容瑾推開慕白蔹房門緩步走了進去,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你這樣死命折騰她,就是為了容易入夢?”言疏桐倚在門上,側眸看着闖入者,“我還奇怪,你今夜怎麽吹起了埙。原本你就不善吹塤,如今手都包得如同半殘,吹出來的聲音便更難聽了!”

慕白蔹就住在她隔壁,兩人相隔一堵牆,她那兒有什麽動靜,言疏桐第一時間便能察覺到。只是沒想到,這夜闖香閨的,竟是容瑾。

“特別難聽嗎?”面對下屬的嫌棄,容瑾倒也不惱,只是輕笑一聲,轉了轉手裏的埙,随即抽入懷中,“擾了疏桐清夢,罪過罪過。不過,這幾日還得吹上幾曲,你臨睡記得捂着耳朵些。”說着罪過的話,卻聽不出忏悔的意思。

想到方才凄凄哀哀,如鬼哭狼嚎的埙聲。言疏桐美麗的臉龐扭曲了起來:“主子,你想讓慕姑娘幫你尋廣安君,為何不直截了當跟她說。她有目的地入夢,尋起來不是更快嗎?你這偷偷摸摸的,萬一她一覺醒來,就以為只是一個夢,壓根就沒放心上怎麽辦?”

“直言幫忙,豈不是有損我無所不能的形象?”容瑾走到慕白蔹床邊坐下,翡翠色的眼睛反射着月光,剔透明亮,含着幾分戲谑,還有幾分認真,“若是成了,以她的好奇心,定然主動會去尋求真相。我不費唇舌便可坐享其成,豈不更省事?若是不成,那也是天命難違,只能抱憾。”

“……”你确定不是為了折騰她?

兩人說話間,慕白蔹翻了個身。她睡得很是香甜,絲毫沒有被他倆的談話驚擾。

容瑾從袖中取出玳瑁簪,小心翼翼放到了她的枕頭下。那玳瑁簪,有和田白玉相繞,在月光下熠熠生輝,正是那日蓮花牢那具屍骸身上的玳瑁簪。

容瑾出蓮花牢之後,便遣姚雍和帶着那副屍骸去了秦國。

前日,姚雍和便帶回了消息,證實那具屍骸并非廣安君。不是廣安君,卻穿着廣安君的朝服,顯而易見,是她替廣安君死在了昆侖。那麽真正的廣安君又在何處?要想知道答案,就有必要弄清楚那個女子是誰。

那麽,如何确定那個女子的身份?

廣安君自小在昆侖為質,一生未曾踏出過昆侖城。昔年秦軍破城,後又有楚、齊、燕合縱退秦,昆侖大亂,卷宗情報散佚,要查一個無名女子,着實不易。

容瑾唯一能能想到的,便是慕白蘞。她身負巫族血脈,有魇術之能,以玳瑁簪為媒介,便可入夢曉諸事來龍去脈。

言疏桐對此并無異議,只是萬萬沒想到,他竟然出這種騷操作。

“別怪我沒提醒你,這麽折騰下去,你會後悔的。”

“後悔?那是什麽東西?”容瑾唇角勾了勾,有些不以為然。

“……”言疏桐眉頭一挑,不再多言,“我去睡了,你自便。”說完,她打了個哈欠,轉身離開,末了順便帶上了房門。

月光被擋在了門外,夜風拂過,窗外樹葉搖曳。在窗上落下斑駁倒影。

容瑾望着慕白蔹沉睡的側顏,包着繃帶的手指不自覺伸了出去,往她肉嘟嘟的臉頰上戳了戳。慕白蔹生就一張娃娃臉,雖是二十好幾的年紀,看上去卻只有十五六歲。她五官端正,眉眼皆生得恰到好處,本是姿容秀麗之色,卻不知為何總是那麽不顯眼。

容瑾戳了一下,似乎感覺不夠過瘾,忍不住又戳了幾下。

慕白蘞眉頭微微一皺,忽然一把抓住容瑾的手,張嘴就啃了過去。

粗糙的繃帶味道并不好,她砸吧幾下嘴,又嫌棄地丢開。

她這一下啃得略有些重,容瑾吃痛,冷汗也出了一身。這下,他總算安分了,不敢再繼續戳她。

夢境裏的慕白蘞則夢見自己正在啃一只豬蹄,一口咬下去卻變成了泥沙。她連忙吐了出來,再看自己手裏的豬蹄,已然變成一塊石頭,石頭一角還缺了個口子,正是她方才咬的那一口。

“……”慕白蘞立馬丢掉石頭,甚至感覺自己的牙口隐隐有些疼。

這時,一聲醒木敲響,她不由循聲望了過去。

這聲音來自一條寬敞的巷子,那巷子盡頭有一顆三層樓高的石榴樹。此時,石榴花開得正盛,如火如荼,遠遠望去,好似天邊一抹紅霞落入人間。

石榴樹下,擺着十多條長椅。

有一人懶洋洋靠在樹幹上,時不時揮動手中的芭蕉扇,驅趕蚊蟲。她衣衫樸素,上下打了十多個補丁,看上去似乎是個乞丐。

不!她不是一個乞丐,雖然衣着破爛,但她的臉和手,白白淨淨,未染一點塵土。那耳上綴着一枚紅寶石耳釘,顯然,這不是一個乞丐能戴得起的飾品。

她一聲醒木敲在離她最近的長椅上,不一會兒,周圍便陸陸續續來了些人坐長椅上,老老少少皆有。

這是一個扮作乞丐的說書人。

她見人來得差不多,便又敲了一聲醒木:“上回說道齊靈公尊天子而霸天下,威名赫赫。但後人卻給了一個‘靈’的谥號,為何呢?大家都知道,這不是個好谥號,亂而不損曰靈。齊靈公最終得此谥,皆是因為……”

說書人說的故事,慕白蔹也是知道的。

列國中,齊國物産豐富,良田千裏,最為富庶。齊靈公當政之時,是齊國最為鼎盛之時。他身後本可得一個“文”或“明”的谥號,最終卻得了一個“靈”,這就不得不說到他最小的女兒。

齊靈公幺女名呂钰,生而有重瞳,如日月入眼。坊間忽傳歌謠曰:日将落,月将升。明瞳子,斷天命。此谶言一出,周齊間暗流湧動。天子忌憚,逼其殺女,以平息此事。靈公愛女心切,并沒有這麽做。但他接下來的行為,卻也大大出了所有人意料。他竟然将王宮和國君之位明碼标價出售,賣給了一個商人。而他自己則帶着女兒,不知所蹤。齊國自此由盛而衰,多年朝局不穩。

世事難料,靈公以為帶着女兒遠走他鄉可以避開人世紛擾。誰知,他的小女兒卻陰錯陽差成了秦國王後,也就是如今秦君流順之和廣安君流應之的母親。值得一提的是,廣安君與他母親一樣,生有異瞳。正是那一對眼睛,為廣安君招來了殺生之禍。

石榴樹下衆人正聽得津津有味。

忽而,一錠銀子落在說書人醒木之旁。

說書人眉眼一彎,目光順着銀子看向賞錢的公子。

那公子身着月白長袍,身材颀長,廣袖一動,端的是光風霁月。那一對漆黑的眼睛,沉如黑夜,日光投射其上,果如日月輝映一般。給賞錢的正是廣安君流應之。

“天子王城,姑娘這故事還是莫要講了。”說完,他便轉身離去。

說書人收起銀子,只見她身形微動,便如一只蝴蝶般落到廣安君身前:“小女子以此為生,若想我不再講,不如公子養我。”她站在廣安君面前,視線與之齊平。兩人身高體形竟是頗為相似。

廣安君愣了愣,顯然沒料到對方竟然想賴上自己。

“你一日不答應,我便一日不停地講。明瞳子,斷天命。”久不見他回應,說書人複又開口。

廣安君錯愕,随即低低一笑:“整個王城,最懼怕這谶言的是天子。姑娘若是不惜命,日日講,一日三餐地講,都無妨。”

說書人搖着手中芭蕉扇,笑得狡黠:“那我們可以比比,是你先死,還是我先死。”

“姑娘是賴定我了?”

“自然。”

“那便随我來吧。”

說書人笑得眉眼彎彎,自報家門:“楚國,元天穎。”

自稱“元天穎”的女子跟着廣安君走出巷子,迎面便撞上了慕白蔹。

一剎那,仿佛時間靜止。周圍的一切逐漸退去色彩,只有那一樹石榴花仍是紅豔豔的。

元天穎舉步走向慕白蔹,身上滿是補丁的乞丐服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绛紫色袍服,原本褐色如琉璃的雙眸竟也變成了廣安君的重瞳。她朱唇輕啓,頭頂玳瑁簪的光芒似要晃花慕白蔹的眼。

“郡主,可否全我一個心願?”

“什麽心願?”慕白蔹愣愣地問。

元天穎微微一笑,蒼白的指尖點向慕白蔹眉心。

她的手指沒有溫度,冷得像冰。一觸碰到她額頭,她就感覺一股涼意從頭澆下。

慕白蔹猛然從睡夢中驚醒,窗外陽光正盛,鳥語花香。明明是盛夏之天,她卻感覺整個人如墜冰窟。

“醒了?”容妖孽低沉醇厚如美酒的聲音響在耳畔。

容瑾這一聲,讓她感覺回暖了不少。

呃?随之,她便意識到了不對。容瑾的聲音未免太近了!她機械般地轉過頭去,便見他支着腦袋躺在她身側,他的臉就近在咫尺。

慕白蔹吓了一跳,一個鯉魚打挺就翻身做了起來:“妖、妖孽,哦不,容哥哥,你怎麽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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