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海上帆

岘港“月河酒店”是江家在東南亞地區投資的第一家豪華酒店。整間酒店裝修風格并不以奢侈華麗取勝,而是營造出一種歐式田園與東南亞海島風格相結合的清新自然情調。酒店百分之九十的客房朝向面向大海,住戶可享有私人沙灘。而今天酒店的開幕晚宴也沒有把客人拘束在封閉的宴會廳內,而是選擇在海灘上進行。

剪彩儀式上,江淮不顧身體不便,不止親自出席、發表致辭,還親自執剪,全程笑容滿面。明藍知道,以江淮素來的性子,他并不喜歡抛頭露臉,只為了盡到他作為酒店擁有者的一份責任,才不得不出席這個儀式,縱然心裏排斥這種場合,面上仍要顯得怡然自得。

剪彩結束後,人群被服務人員引導去酒店內部。整個現場空蕩起來。江淮卻沒有跟随衆人進入酒店,而是操控輪椅,朝着不遠處的一個人駛過去。

早在剪彩儀式開始之前,明藍已經看見了那個人。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襯衣,袖口戴着兩枚精致的銀色袖扣、合體的黑色西褲将他的身材襯得格外挺拔。

服務生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位手持盲杖卻衣着考究的年輕男子,剛要上前招呼卻被江淮輕聲阻止了。

“阮先生。”輪椅停在南慶的身前,“謝謝你能來。”

南慶并沒有問對方是誰,微微笑道:“江先生費心了,百忙之中還派了司機來接,實在不必如此。”說着,伸出右手。“你好,很榮幸受到邀請。”

江淮也慢慢伸出右手,有些吃力地握住了他:“我們認識也算很久了,今天終得見面。榮幸的是我。”

“彼此榮幸。”南慶笑了起來,露出了潔白的牙齒,眼眶彎起兩個小小的弧度,顯得他的笑那麽發自內心。“既然你說我們相識已久,若是不嫌冒昧,還是彼此稱呼名字吧。”

江淮說道,“我也正有此意,南慶。只可惜今天不是我們聊天的最好時機,來日方長,希望你常來這裏做客。你的樂器和其他樂團成員已經安排進了演出準備室。如果去到那裏發現有任何不便不妥,請千萬不要客氣,及時告知才好。晚上的演奏,我很期待。明藍,你替我帶客人去準備室。”跟着,他調轉輪椅,和時薇先行進入酒店。

南慶略一欠身,恭敬而不失分寸。對于明藍的在場并沒有顯得意外,只說了一句:“明藍,麻煩你了。”

明藍說:“應該的。”不知道為什麽,獨自面對南慶時,她有些尴尬。

南慶收起折疊盲杖,淡淡地說道:“請帶路。”

明藍“哦”了一聲,将南慶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這樣的速度可以嗎?”明藍的語氣和她的步子一樣小心翼翼。

“可以。”他說,“照你平時走路的速度就好。”

明藍自然不會因為他的一句話加快腳步,兩個人沉默地走了一段,大約是怕南慶覺得自己怠慢了他,明藍有些沒話找話地說道;“今晚你要彈的是江淮的《檐前雨》嗎?”

南慶驟然停下了腳步,明藍因為心理沒有準備,差點與他的身體撞上。她因為擔心他出了什麽問題,便跟着一回身,兩個人本來就前後挨着沒多遠在走,這樣一來,她與南慶的距離就變得極近,她的頭頂幾乎擦到了他的嘴唇,他溫熱的呼吸吹到了她的額頭上,她的心莫名一亂,腳底下意識地退後了半步。

他聽到了她的動靜,偏着頭辨識她的方向:“明藍?”他向前伸出手,卻沒有握到她。

“我在這兒。”她主動牽起他的手,“不好意思,剛才差點撞上你。”

“哪裏?明明是我。”他笑了一下,“對了,你剛問我的今晚的曲目,我還沒有回答你。”

“其實也不……”她想說,其實也不需要回答,她既不懂音樂,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人物,他不需告訴她太多。

“我要彈的是我自己寫的一首曲子,叫《海上帆》。”他說,“江先生的《檐前雨》好雖好,今天這樣的場合卻不适宜。你說呢?”

明藍道:“你說得沒錯。”她這時才得知,原來,南慶不止是一位演奏家,還是一位作曲家!他的考慮周詳,《檐前雨》這首曲子的意境凄婉,更适合一人獨奏,孤芳自賞;絕不适宜在熱鬧歡慶日子裏被衆人聆聽。

這次的酒店開幕式的演出,除了南慶,受邀的還有一些越南知名的藝人,節目可謂多彩紛呈。明藍卻無心觀看。她和時薇雖然同時陪伴在江淮左右,但因為時薇是酒店的重要職員,主要精力便須放在替江淮應酬、招待到場賓客的事宜上。因此明藍便得格外留心江淮個人的狀況和需要,別說看演出,就是食物也沒怎麽開動。

為了這次宴會,江淮曾經親自駕駛電動輪椅在沙灘上“走”了一遍,确認自己可以無障礙通行的範圍,以免在宴會當日出醜人前。飲食方面他也極其謹慎,可以說,雖然現場的食物豐盛,他卻沒嘗幾口。雖然有時也會禮貌地與人碰杯,卻淺酌即止,客人也都看得出他的身體狀況特殊,未有勉強勸酒的。

趁着近旁無人,明藍拿着一碟鮮蝦水果沙拉,送到他嘴邊說:“你不能什麽都不吃。”

江淮道:“我不覺得餓。”他說的從某方面說也是實情,他的受傷位置甚高,麻痹的不止是他的肢體,也令他的腸胃喪失了饑餓感。

“可事實上你的身體已經餓了。”她的口氣難得地強硬,“宴會一時散不了,你還得撐下去。”

江淮說:“替我戴上袖帶吧。”

明藍從輪椅暗格中取出一副萬用袖帶,很迅速地把它戴在了江淮的手上,又取來一個粗柄的小匙,插入袖帶中。一只手仍然托着盛有沙拉的盤子,保持在江淮取食比較方便的位置。江淮雖然的臉上有些不情願,但終究還是把這一小盤沙拉吃完了。

“水。”明藍把盤子放到一邊,端了一杯純淨水遞給他。

江淮滿臉抗拒:“我剛吃的沙拉裏也有水分,我現在不渴。”

“你今天的飲水量不夠。”明藍怎會不明白他的顧慮,可是,她卻不能不為他的健康着想。

這一次她沒有勸導成功。江淮冷着臉道:“我寧可接受一個不合格的護士,也絕不會容忍一個不聽話的下屬。我再重複一次——我不渴。”

明藍黯然不語。時薇可能是應酬完了客人,剛好在這時走了過來,明藍瞅見她,便迎前一步,把水杯伸向她,幾乎是把杯子硬塞到她的手上。她眼眸低垂,強憋着淚意道:“江淮交給你了。”

她雖跑開,卻始終離得不遠,站定之後,目光仍然鎖定在江淮那邊。時薇拿着那杯水,似乎在勸他飲下。他也終究接過了水杯,喝了幾口。

那一幕帶給她的感覺是複合而矛盾的:她既感到寬心、又覺得失落。她不願多作無謂的分析,她只知道,自己在這一刻是多餘的,她沒有必要在跑回江淮那邊去了。

她望着夜潮起伏的大海,整個頭腦都是空空洞洞的。周圍那麽熱鬧,卻都與她不相幹。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幅宏大華麗背景上多餘的一點,被別人忽略已是最好,即便被看到,也不過是敗興的一筆,不提也罷。

驀然響起的樂聲随着潮聲一同飄入他的雙耳。很奇怪,她并沒有刻意去看舞臺,心裏卻已經感知到奏琴的人是誰。

回頭,果然。

她站得離他并不近。只是燈光出色,她仍然一眼就清楚地看到了臺上的南慶和他的琴。

說起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琴。竹制的琴身橫卧在琴架上,左端有一細長的搖杆,琴面上只一根弦。只見南慶左手握着搖杆來回擺動,右手用一挑棒挑動琴弦,在他的雙手協作下,琴聲袅袅而出,餘音纏綿,經久不息。明藍對音樂雖所知甚少,但在江家的時候,也曾看過一些關于音樂的書籍,這種叫做“獨弦琴”的樂器她還是知道的,這種古老的樂器,起源于古代的骠國(今緬甸),如今已經成為越南民族樂器中重要的一種。

南慶的身邊還有其他幾名樂手,分別掌控其他樂器,除了一張十六弦筝和一只海螺是明藍認識的,還有些越南的民族樂器,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她望着臺上,頓時有些新奇,不知不覺,她向着舞臺的方向靠近,而樂聲愈發清晰地傳入她的耳中。十六弦筝在曲子的最初營造出波光粼粼、風平浪靜時的大海景象,而南慶演奏的獨弦琴恰如模拟一葉孤帆從海岸邊緩緩出航。

樂曲的第二段,海螺響起,頓時宛如海上的風被吹起。而筝聲漸亂,彈奏者用左手掃弦,制造出一股強大的雜音,仿海上的佛狂風驟雨、帶起一陣又一陣洶湧的惡浪。獨弦琴的聲音嗚咽而纏綿,如同迷失在海面上的水手的吶喊。

漸漸的,海螺聲低下去、低下去,而筝的聲音也從淩亂變規律而優雅動聽。獨弦琴的聲音與此同時加大了力度,所有其它的配器成了真正的配角。明藍甚至覺得能看見一艘經過風浪檢驗的帆船,雖然它的風帆可能有所損壞,可卻仍然張着帆,姿态優美地行駛在碧藍的海面上。水手只一個人,站在船頭,一臉孤傲絕世的表情!

忽然間,明藍的視線從琴弦上轉移到了南慶的臉上,她聽到自己的心“突突”地跳得特別響。那張臉,就像她臆想中的水手的臉龐。雖然他長得白淨又文弱,一點也不像真實生活中的水手的模樣,可無疑的,他是這首《海上帆》真正的“舵手”。

那種蘊藏在音樂中的力量,她這個音樂的門外漢也感受到了。

南慶的手離開琴弦,扶着琴架,他站起身,緩緩鞠躬。

她第一個鼓起掌來,并不是出于從衆的禮貌行為,而是情不自禁地在為南慶的表演叫好。

如果不是已經事先安排了工作人員攙扶南慶,她幾乎要沖上臺去,親自把他扶下舞臺,順便還有跟他說,她喜歡極了他的這支曲子,也愛極了他的演奏。

她的眼睛不知不覺地追随着他的身影,只看他對那個攙扶他的服務生說了句什麽,說的是越南語,即使她離得近也聽不懂。

曲終之後,她又有些說不出的悵然。轉過身,準備一個人去靠近海水、又離人群遠些的地方走走。這裏的海岸很長,宴會雖然盛大,卻也只是占用了極小的一段。她并不至于“無處可逃”。

“明藍。”

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她已經離人群有些距離了。聽到南慶的聲音,她停下腳步,回過臉,也沒多想南慶能不能看見就出于本能地勉強地笑了笑:“你怎麽也來了。”

南慶先是把臉側向一旁的服務生,對他說了句什麽,待對方欠身離去後,他笑着說:“來參加宴會啊。還是你給我送的請柬呢。”一副不懂她說什麽的樣子。

明藍也不拆穿,只說:“這裏可不是宴會的場地了。”

“是嗎?”他提高了一點兒音調,但臉上的表情卻并不顯得驚訝,“我不知道,我是讓服務生帶過來的。”

“怎會?你沒有跟他說,自己要去哪兒嗎?”“月河酒店”的服務生也是經過挑選的,怎麽可能如此粗心大意。

“說了,”他打開盲杖,自己慢慢地向前走了起來,“我問他,知不知道江先生的護士在哪裏,他就帶我跟着你過來了。啊,說起來,原來你正常走路的速度挺快的,我們追得挺吃力。”

這話讓明藍更覺不解:“你找我?”

“這裏的人,除了江淮,我就只和你最熟悉了。”他說得倒是一派理所當然。“今天他恐怕忙着應酬,正如他之前所說,并不是我們聊天的好時機。我也不想因為我而打擾他。”

明藍覺得這話雖有牽強之處,但也勉強說得過去。這個叫南慶的男人,幾次接觸下來,是有些情緒反複的跡象,但總的來說并不讓人讨厭。一個從少年時期起便喪失光明的人,能像他如此上進,沒有過多耽溺于自卑自憐的情緒,已屬難得。

明藍看他盲杖點着沙灘,行走得出奇謹慎,加上她也怕他走進海浪裏,便說:“你要是信我,還是搭着我走吧。”

南慶收起盲杖:“有何不可?”

明藍放慢了腳步,領着他繼續在沙灘上前行。

“我聽了你的曲子。”她邊走邊說,“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總之,特別感動。”

“哦?”他說,“會讓你潸然淚下嗎?”

“不會。”她老實地回答,“這首曲子的情緒不是這樣。”

“說說看。”他顯得饒有興味,“你感覺到了什麽?”

“我說不好,只覺得我看到了那艘帆船,也看到了船上的人。”

南慶沒有馬上說話,少傾,他才道:“我出第一張專輯的時候,有樂評家評論我的演奏,大致的意思是說美則美矣,可是缺乏一點色彩。”

明藍立即反駁:“那是他們不懂。”

南慶笑了。

明藍覺得這是在笑自己外行人批評內行人,不由道:“音樂的色彩是什麽?是簡單外在的赤橙黃綠青藍紫麽?不是的!它是既立體又抽象的東西。他們一定是先入為主地認為……”她收了聲,覺得自己太大意,完全沒顧忌到觸及了他人的缺陷。

南慶的眉頭先是有些蹙起,似乎是在思考她的話,随後漸漸舒展開來。“我不得不承認,大多數時候,我也這樣想。”

“我猜,今晚的星星一定很多、很亮。”他仰起頭,對着天空“望”了很久。

“诶?”她跟着擡頭,果然看到繁星滿天。“好厲害啊!”她由衷感慨。

“因為潮聲很美。”他輕聲說。

明藍閉上眼睛,耳畔潮聲起落,舒緩如歌。

“你餓了嗎?”

“诶?”明藍睜開眼睛,回頭望着一臉天真無害表情的南慶,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這人真逗,前一分鐘還像個深沉的詩人,後一分鐘便像頑皮的孩子。

“我餓了。”她說。

“那正好,扶我回去吧。”南慶微笑道,“我也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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