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記與忘
明藍帶着南慶在整間客房裏走了一遍。出乎她意料的是,南慶摸索的速度很快,反而是她緊張兮兮的态度引得他發笑。松開她的手,他自己在房裏又走了一遍,連每一個開關都沒有漏過。
“記熟了?”明藍很驚嘆地看着他。
“嗯。”他點頭,“應該沒有問題了。”
明藍說:“我去給你弄一壺水來,這樣萬一你渴了,也不必出房間。”說着,走出房間,從廚房倒了一壺檸檬水進來。
她捉着南慶的手來到桌子邊上,在玻璃壺上摩挲了一遍,又摸了摸一旁的茶杯。南慶始終淡淡笑着,接受了她的好意。
“其實,客房裏也有呼叫鈴,你要是真有什麽麻煩,可以按鈴,叫人來幫忙。不過我想,你應該不喜歡被打擾。
“沒人喜歡被打擾。”南慶說,“如果大半夜的我按了鈴,最受困擾的一定不是我,而是那個被我吵醒的人。”他笑了起來,“我可不想被人詛咒,做一個讨人嫌的瞎子。況且我這人耳力好,別人一嘀咕我老遠就能聽到,哪裏還能睡着?”
他的笑明朗得沒有一絲自傷的情緒,就像說的是一件人之常情的事實,她也被他由衷地逗樂了:“那麽,萬一你有事要找人幫忙,就找我好了,你大可放心,我保證不會詛咒你,而且盡量随傳随到。”
“你的號碼?”他一本正經地問。
明藍愣了下神:“你直接撥內線****就好了。”
南慶似笑非笑:“我說的是手機。你不會還沒有越南這邊的手機號吧?”
“我有,可是……”
“你剛才還說,萬一我有事要找人幫忙,就找你好了,還說保證不會詛咒我,而且盡量随傳随到。——你可沒說只限今晚。”他用的居然仍然是一副正經八百的口吻。
明藍噗嗤笑了:“記性好成這樣,腦袋又轉得快,你這人也挺可怕的。”
他若有所思地說:“我的記性,還真是要比某些人好些。”
明藍飛快地報出了自己的手機號碼,報完之後還帶着點俏皮的神情,看着南慶的眼睛說:“怎麽樣?記得下來嗎?”
南慶掏出手機,撥了一串號碼,手機鈴聲從明藍的小包裏傳了出來。“要知道,記曲譜可要比記這些難多了。”南慶笑得很得意。
明藍離開客房的時候,南慶送到門口,互道“晚安”之後,他特意加了一句:“你放心睡吧,也許日後我會找你幫忙,可今晚不會。”
明藍心裏一暖:這真是個待人貼心細致的男人。
一個人的房間,安靜到了極致。
空調的噪音、翻身時床墊陷落的聲音都仿佛被寧靜的環境放大了數倍。
而南慶記憶中的畫面卻很模糊,影像也變得黑白。
雨刷在擋風玻璃前不停地擦拭着。車速很慢,仍然濺起地的積水。行人無不是蹚水而行,這樣大的風雨,就算手上有傘衣服也會被淋濕,路人無不狼狽。
剛上中學的葉允初坐在車裏,一身名校校服幹淨而挺括。盡管外面是冬雨連綿,車廂內的溫度溫暖适宜,他打了哈欠,閉上眼假寐。
車忽然停下,前排駕駛座的車窗落下來,司機簡叔探出頭去,叫住了人行道上的一個女孩。“明藍!”
允初睜開眼,也落下一點車窗以便向外張望。從車窗外灌進來的空氣有些涼,倒使得他精神振奮了不少。
那個叫“明藍”的女孩子扶着一輛自行車,回頭對簡叔叫了一聲:“爸爸。”
簡叔問:“自行車怎麽了?”
“鏈條松了,車胎也好像沒氣了。”
“雨太大,先不要管你的自行車了,鎖在路邊杠子上吧。上車!等我送完葉家的孩子,再送你回去。”
明藍“哎”了一聲,鎖好了自行車,拉開轎車的車門正準備坐進去,剛一彎腰,迎上車裏允初目光的一瞬,便又抽身出來了。
葉允初打量了一眼渾身都在滴水,鞋子沾滿泥濘的明藍,身子一縮,“騰”地就迅速挪到了座位的最左邊。
而明藍顯然敏感地看出來他的舉動背後的心理活動了。
簡叔不好意思地對他笑着打招呼:“允初啊,這雨太大了,不然我也不好意思拉我女兒上來。”緊接着又對明藍虎着臉說,“這孩子,太沒眼力,身上那麽髒還好意思往人家那兒蹭,趕緊坐前排去。”
出于孩子的安全考慮,葉家叮囑司機不要讓允初坐在副駕駛位。所以,允初向來是坐在後排的。
允初也只是因為自小嬌養的潔癖,才身體本能地躲開渾身髒兮兮的明藍,不過他并沒有制止她上車的意思。他剛想跟司機說“沒關系”,只見明藍轉身就走。仍舊回到自己的自行車邊上,蹲下身,卷起褲腳管,鼓搗那根松懈的鏈條。任憑她爸怎樣催她上車,她都不理。
簡叔拿女兒沒轍,最後還是開着車走了。
允初看着汽車地毯上明藍留下的那個泥腳印,不知道為什麽,心裏老想着明藍低着頭,滴水的劉海遮住半邊臉、嘴角卻倔強地上翹的樣子——那個女孩子瘦瘦小小的,看上去比自己還要小上兩三歲呢!她能不能修好自己的自行車?那麽冷的冬天、淋了那麽大的雨,回頭會不會生病呢?——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安情緒攫住了他:他好想當面跟她說一聲“對不起”。
明藍躺下沒過三四個鐘頭,天便亮了。一道紅霞從海平面上浮出,藍得有些發白的天空顏色漸漸變深,太陽就要出來了。
拉開窗簾,看着那日出時分的天空和海洋,明藍忽然有了去海邊走一走的沖動。
說起來,來到這棟海濱別墅這麽久,她竟連一次完整的海上日出都沒有看過。
這還是第一次,她那麽強烈地想看日出。
走到樓梯拐角的時候,她猶豫了。以往她起床後,無論早晚,她總是先會去江淮那裏看看他有什麽需要。盡管日常盥洗更多時候是交由傭人來做,她也總是不放心地從旁看顧着。她走到江淮的房門前,很輕很輕地敲了敲門。門打開了,時薇從裏面出來,用食指堵住嘴唇,做了個“噓”的口型,順手把房門虛掩上了。
“還睡着麽?”她問。
“嗯。”時薇挽着她,走到樓梯扶手邊,“昨晚上那番罪也夠他受的了,他這會兒不病不痛能睡着還讓人放心些。”
明藍望着她青黑浮腫的眼圈,道:“你陪了他一夜,也該去補個覺了。”
時薇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臉頰,振作起精神來說:“覺是補不成了,我得回去換身衣服,一會兒就去酒店。無論如何,你幫我勸住江淮,讓他今天別去酒店了,告訴他有我在,不會有什麽事的,讓他放心。”
“時薇,江淮有你這個得力助手,我真替他開心。”明藍想了想,又覺得這話說得有語病,又道,“其實,他能有你這樣的未婚妻,更是幸運的事。”
時薇微妙地笑了笑,轉過身,背向她輕輕說道:“我也覺得很幸運,能認識他這樣好的男人。就是……好得有些傻氣。”
明藍不是太懂她的話,只是覺得她話裏的口氣帶着莫名的傷感。
“好了,”時薇再次把臉轉向她:“我就不等江淮醒過來了,反正這裏有你,我也很放心。先回去了啊。”
明藍蹑手蹑腳地走進江淮的房間。江淮依然熟睡着,呼吸聲略有些沉重。她又輕手輕腳地退了出來。
關門的一剎那,從二樓的平臺上,她看到有個人從一樓的客房裏走出來,正是南慶。他一手緊貼着牆面,一手用盲杖探路,走得很小心。
她三步并作兩步下了樓梯,許是聽到樓梯聲響,南慶的臉朝她這兒轉了過來。
“南慶。”因為擔心他看不見、怕他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被吓到,她叫得并不大聲,這聲呼喚聽上去便不經意間多了點輕言軟語的味道。
南慶的唇角上揚了一下:“早!”
他雖然沒有叫自己的名字,但明藍确信他知道和他打招呼的人的是她。在他面前站定後,她問:“你怎麽起得那麽早?”
南慶把盲杖朝自己腳下收了收:“我聽到外面有動靜,還有食物的香氣。我想,可能你已經起來了。”
明藍也聞到了食物的味道,廚房裏聲音,應該是蓮姐在準備早飯。
“你餓了嗎?”明藍想起昨晚在沙灘漫步時,前一分鐘他們還在大談音樂和星光,後一分鐘他突如其來說了句“你餓了嗎?”的“違和”情境,止不住嘴角就有了笑意。
南慶哈哈笑了起來:“比起食物,我現在更想擁抱一樣東西。”
明藍不知為什麽,心跳砰砰地忽然加快,本能地退後了半步。
南慶一臉無辜地“看”着她,眼底的虛空讓他更加顯得茫然:“我想擁抱一下大海——日出時的大海。”
明藍籲出一口氣,原來是這個啊。“你……你看過大海嗎?”
“小時候看過,來岘港以後,就沒有了。”他平靜地說,“我都不記得大海的藍是什麽樣的了。”
明藍驟然記起剛認識他時,他曾經說過她的名字讓他想起在他看得見的時候最喜歡的顏色是藍色,可是現在的他卻已經想不起海的顏色、天空的顏色了。她頓時難過得說不出話了。
“明藍,能陪我去看一次日出嗎?”他的言辭懇切。
明藍心裏一動:真巧,就在剛才,自己不也很想去看日出的嗎?她連連點頭,緊接着又忙出聲回應道:“很樂意。”
南慶收起盲杖,把手搭在她肩頭的那一刻,明藍邊走邊在心裏笑話自己:剛才南慶說他想擁抱一樣東西的時候,自己到底是在胡思亂想些什麽啊!她忍不住回頭望了他一眼,那雙失神的眼睛讓她感覺自己“安全”了些——否則她的窘态一定會被看穿吧?那可就丢死人了。
“你在看什麽?”南慶感覺到了她肩膀的扭轉,不安地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臉頰,“我洗臉沒洗幹淨?”
明藍咽了口口水:“沒……我就是怕你跟不上。”
“不會的。”他笑道,“我沒那麽容易走丢。真要是丢了,你就回原地找,我不會亂跑,準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