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心生歡

“要不要去我書房坐一會?”江淮的視線朝向南慶。

幾秒後,無人應答。明藍輕輕推了推南慶,他才反應過來,微笑道:“抱歉江淮,你沒有叫我的名字,所以我不确定你是在問誰。——我當然願意。”

江淮愣了楞,随即明白了:“是我疏忽了。”

“哪裏。一般人想不到這層,也是難免的。”

“讓明藍帶你過去吧。我随後就到。”

“你先請。”南慶站起身,禮貌地颔首道。

江淮操控輪椅往後撤了一下。明藍見狀,立即站起身來準備推他,卻被他阻止了:“麻煩你陪南慶到我的書房來。”

明藍瞥了一眼身旁站立的南慶,突覺歉疚:她的眼裏心裏只看到江淮的需要,卻忘了站在她身邊的南慶甚至更需要她的幫助。他睜着一雙失神的眼眸、微微笑着、站得筆直的樣子不知為什麽,她看了有點心疼。

明藍帶着南慶,跟在江淮的輪椅後。三個人由電梯上了二樓書房。

因為行動不便,江淮并非每日都會去酒店上班,但他依然是個盡責的老板。只要不是病得下不了床,他每日都會進書房處理公事。他也從不喜歡在卧室辦公,盡管那裏的空間足夠寬敞。

這裏的家具不多,只有一張辦公桌、一張供客人坐的椅子和兩排矮櫃。但看得出來,用料都是極好的硬木,所有家具都被擦拭得一塵不染、家具表面透着質地高檔的光澤。櫥櫃的高度完全符合适合輪椅人士的需求,所有的邊角都是完美的弧形。如果說這個房間有什麽不足之處的話,那就是缺乏裝飾,過于單調呆板——連一盆盆栽、一幅畫都沒有。

時薇第一次來這棟別墅找江淮時,也曾說要替他買幾幅畫挂起來,可江淮表現得并不喜歡,反而還怪她多此一舉。後來,酒店的事千頭萬緒,江淮和時薇一心撲在工作上,這種小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今年夏天,明藍也曾一時興起買來花瓶,插過幾支蓮花放在他的書房。哪知道一日江淮的電動輪椅突然出了故障,失控的輪椅不小心撞到了花瓶,花瓶碎片和水撒了一地,蓮花也被輪椅碾斷了花莖。江淮從此正式宣布:誰也不準再把花草帶進他的書房。

“明藍,你先出去吧。”江淮說。

明藍擡起頭,觸到江淮清冷的眼神。幻覺中散落一地的蓮花瓣在她的眼前消失了,她從恍惚中醒轉過來,把南慶扶到房間裏唯一的一張椅子上,随後退出門外。

“你的樂隊如今也像模像樣了。”江淮在南慶的椅子前停住輪椅。“還記得第一次聽你的演奏碟時,你雖已露出靈氣,但到底是演奏前人的曲子,多多少少脫不了因循守舊的樊籠。昨晚你彈的是自己的曲子,我雖對獨弦琴沒有精研過,可也聽得出你的細節處理得細膩到位,手底工夫了得。你學琴不算早,竟能到精進到這種地步,委實讓我刮目相看。整個樂隊,你這個靈魂人物當之無愧。更何況,你不止會彈,還會創作。這曲子編排得新奇,尤其那海螺,真是畫龍點睛、增色不少。”

南慶沒有過度謙虛,只是含蓄地笑着擺了擺手:“全賴家父支持,你是知道的,若沒有他,即便能學得一些琴技,憑我一個盲樂手,又能有多少機會出頭?只不過,我也盡了我的全力,并不辱沒他人給予的幫助,并不輕忽任何一次成功的機會。”他正色道:“我一開始學琴,用的是傳統的竹制琴。等到我開始真正想以音樂為業的時候,我開始思考怎樣才能把這條路走得更寬、更遠。傳統的獨弦琴聲音纖細、單薄,并不太适合獨奏,現今的電擴音獨弦琴不僅解決了音量的問題,而且彈出來的聲音也更柔和悅耳,更容易被聽衆接受。我總在想,要讓傳統音樂發展下去,有些變革是必須的。不止是對樂器的改造,對曲目也是。如果彈來彈去都是些老曲子,聽衆又怎麽會愛聽呢?”

“你的曲子裏不乏古典氣韻,若單單如此倒也不出奇,難得的是你的編曲別出心裁而又毫無枯澀難懂之處,曲調流暢、層次分明,即便是初涉音樂的人,也能通過你的演奏理解你所要表達的內涵。”江淮的語速因為內心的激動而不禁加快,說完這一長串話,他深深呼出了一口氣,有些疲憊地把頭仰靠在輪椅靠背上。

南慶似乎聽出他聲音中的倦意,關切道:“江淮,你病才好,起來坐了那麽久,還受得住麽?要不要叫明藍進來看一下你?”

江淮說:“我向來這樣,一次說太多話,就容易喘。平時別人和我說什麽,我總是三言兩語便打發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耍什麽個性,其實,大多數時候我是真心說不動話罷了。”

南慶問:“是……截癱造成的?”

“是的。”他面無表情,仿佛對這一事實已經麻木,“你猜,當年我的那個主治醫生怎麽勸導我的?他說,我應該首先感謝上蒼,至少我還活着,還有清醒的頭腦,而且還可以自主呼吸而不必依賴呼吸機。”

南慶低低地探出手去,摸索到了他的腿:“如果我是當時的你,我一定想把這個醫生揍一頓。”

“我的确想。”江淮冷冷地道,“可惜那個時候的我,甚至連坐都坐不起來。或者應當說,如果我有能力能給那個醫生一拳的話,我不如先把自己的生命結束掉。”

“我剛被醫生宣布瞎了的時候,我的醫生被我随手抄起的床頭櫃上的花瓶砸斷了鼻梁骨。”南慶低頭說,“有一陣我很想死,可真當死亡的機會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卻退縮了。”他擡起頭,眼睛對着江淮,沒有焦距卻有隐隐的水光,“江淮,或許那個時候你很想把自己的生命結束掉,可是那麽多年過去了,你的康複也不是毫無進展,你不會一次自殺的機會都沒有的,不是嗎?然而你沒有選擇那條路,今天——就在剛才,你還與我面對面侃侃而談,談我們最愛的音樂,以及……我們經歷的苦難。”

江淮的喉結上下滾動着,阖上眼,淚水沿着他的臉頰緩慢地滑落。他的右手指動了動,觸到了南慶的手指,而南慶迅速抓住了它,用力地、用力地捏了一下……

明藍在房裏聽見召喚鈴響起,連忙趕到江淮的書房。南慶已經在江淮那裏待了超過一個小時,江淮已經很少能和一個人聊上那麽久,體力上和意願上,他對于和人交流都表現得興趣缺缺,像今天這樣的與人長談堪稱罕見。

她推門而入,南慶已經從座椅上站起來。面朝書房大門的方向,含笑颔首,似是與她致意。

江淮說:“替我送南慶下樓,再叫阿勝開車送他回會安吧。”

“我可以打電話請自己的司機來接我的,這樣的話也就不必占用你的車。”南慶側過身,對江淮說道。

“今天我這裏也沒有用車的打算,況且到會安不過個把鐘頭的來回,你就不用跟我客套了。”江淮的聲音雖低,卻有着不容推辭的意味。

南慶說:“那就多謝了。”

明藍帶南慶走出房門的那刻,不放心地回頭望了江淮一眼。他的臉上有掩不住的疲态,兩只手蜷放在腿上,雙眸緊閉。這一切都在告訴她,她猜得沒錯,江淮是真的累了,如果不是這樣,以他與南慶的惺惺相惜,他又怎會不親自将人送出門。

“你在想心事?”從電梯裏出來,南慶皺眉道。

她記起他最怕別人長久地不說話,忙道:“哦,我在想……下個月你的演奏會,江淮來的話,能不能請你提前安排一個合适的座位,你知道,他恐怕沒辦法坐普通的觀衆席。”

“你果然很細心。”他的唇角微揚一下,慢悠悠地道,“你放心。”

她思忖道:“除了我和江淮,能不能請你多送一張票來?”

他臉色一正,道:“我有說過要送票麽?”

“啊?”明藍一窘,停了下來。

他像是很開心自己捉弄她成功,大笑着跨前半步,站到了她的身側,而手臂仍然搭着她的肩頭,忽然俯下頭,在她耳畔學着她的語氣嘆了一聲:“啊?”

“那……那你在哪裏演出,我會提前買票的。”明藍被他的呼吸弄得耳根發熱,慌慌張張地轉了個身,令他的手臂從他的肩膀上滑落。

南慶的笑容更大了:“明藍,過去從來沒有人和你開過玩笑麽?竟然這樣都能上當!”

明藍這才明白,他是在逗她。她下意識地撅起嘴,又笑又氣地跺了跺腳,才慢慢轉回身來。

“生氣了?”試探的口吻。

“不是,”她說,“只不過,你說得沒錯,過去從來沒有人和我開過玩笑。”

他的臉龐浮起些許悵然之色:“我沒有惡意,只是覺得,你有時候活得太拘謹了,我想你能夠輕松一些,不要成天都像一根繃緊了的琴弦。琴弦太緊的時候,就需要調一調,才能彈出美好的音樂,更能免于斷裂。”

“謝謝。”明藍心裏有所觸動,不由地便挽住了他的手臂,“走吧,阿勝的車應該已經停在門口了。”

“你們要帶幾個朋友都沒問題,票我自然會提前派人送到。”也不知南慶是因為不習慣被她這樣挽着,還是別的原因,他的腳步一下子變得稍顯淩亂,可他并沒有提示她換個姿勢,而是任由她這樣挽住自己的臂彎。

“江淮和我在這裏也沒什麽朋友,只是我想,江淮難得肯出門,有一個人是非去不可的。”

“誰?”

“時薇,江淮的未婚妻。”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江淮有未婚妻?”

“嗯。”她無意識地把南慶挽得更牢。

別墅的大門口,阿勝的車果然已經候着了。

明藍正要請南慶坐上車,卻聽他說:“我還想和你聊幾句,可以請你家的司機再稍等一會兒嗎?

“可以。”明藍并不讨厭和南慶聊天,爽快地應道,并讓阿勝原地等候,她則與南慶往前繼續漫步。

“你怎麽看?”

“什麽?”他的問題讓她感到摸不着頭腦。

“關于江淮有未婚妻的事。我在想,如果我已經下決心和喜歡的人結婚,就絕不會是江淮這個樣子。”南慶認真地說。

她本能地不喜歡江淮受到“攻擊”,盡管很多時候,別人的話出自善意、不無道理,她依然忍不住要替他辯駁:“以江淮的情況,能下這樣的決心就已經需要很大的勇氣,我們沒有權利要求他表現得和常人一樣歡天喜地。畢竟……”

南慶的表情有些受傷:“畢竟他和常人是不同的,是嗎?”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明藍手足無措,她知道自己無心的話語讓面前的他産生了代入感。

南慶低下頭,作了一個深呼吸,似乎迅速振作起來:“不管你是什麽意思,我想表達的意思是:即使是一個不能行走、或者目不能視的男人,既然已經決定要愛一個女人、甚至已經到了締結婚約的地步,他首先應該是歡喜的——那份從心底生出的歡喜,不是別的什麽阻礙能夠掩飾住的,可是江淮,他有麽?他也不該是如此頹喪的樣子,他應當有一種動力,讓他變得強大起來,可以以自己的方式守衛自己的愛情。如果他連這樣的覺悟都沒有,豈不是誤人誤己!”

明藍心間一顫,這個男人,看他不過比自己大上兩三歲,竟然能把感情這件事剖析地如此之深。她忽然好奇一件事,也沒多想便張口問道:“南慶,你有過那樣的感覺嗎?——愛一個人,愛到心生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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