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受困

“不進去坐坐嗎?”明藍在阿勇替自己打開車門的一刻,側過身問南慶。

“太晚了,改天吧。”他說,“我剛想到一個好主意,下次你來上吉他課的時候,我再告訴你。晚安!”

“晚安,南慶刺猬。”她呵呵地笑了起來,帶着些呆愣的傻氣。

他聞到了她口中的香槟酒氣,憐惜地擡手撫上了她的唇角,又迅速地把手放下了:“早知道,連一杯酒都不會讓你喝了。”他吩咐阿勇将他送至門口,替她按響了門鈴。

大門合上的那一刻,她隐約聽到了車子發動的聲音。

“心情好多了?”江淮在沙發旁,将輪椅轉過來面向她。他的樣子看起來似乎是在刻意等她。

明藍把包放在沙發上,帶着慵懶的笑意,伸了伸腿道:“江淮,你絕不覺得我像刺猬?”

“他說的?”

“是呀,”她下意識地嘟起嘴,“他說他也是刺猬,所以我們才會為了一些小事鬥氣。江淮,你有沒有覺得我脾氣很壞?南慶的脾氣也有點壞,可是,我就是沒法生他氣呢!南慶,也是一只可愛的刺猬!”

她的臉紅紅的,眼神微微迷離,說話的時候還有一點大舌頭。江淮也聽出來了:她多少是有些醉了。“明藍,你早點休息吧。”說着,喚蓮姐扶她回房。

黎叔替江淮擦完身,退出了他的卧室。

他按了召喚鈴,讓蓮姐進屋一趟。蓮姐很快便到了。他問她:“明藍睡下了麽?”

蓮姐回道:“睡得可沉呢。”

“知道了。”他說,“蓮姐,你可不可以帶我去看看她?”

蓮姐點點頭,把提升機移過來,替他綁上搭扣。

他的身體被一個網兜兜住,随後被機械手臂吊起,緩緩移至輪椅上。

在蓮姐彎身替自己綁好輪椅束縛帶的時候,他看到她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一臉困意朦胧的模樣。

他心中微怆,歉然道:“你去睡吧,蓮姐,麻煩你了。”

蓮姐給他搭好搭扣,點頭朝門外走,又不放心地回頭道:“先生,用不用我陪你過去?”

他搖頭:“謝謝你。”

電動輪椅在走廊上滾過,發出低低的聲響。只要再向前三米的距離,就是明藍的房間。

可是,無論江淮如何操控,都無法再前進半米。因為,電動輪椅沒電了。

在空蕩而黑暗的走廊上,他握着那已經失去效力的操控杆,無力地阖上了眼睛。

他的輪椅不是沒有手控的功能,可是,以他的殘障程度,根本無法順利操縱輪椅的方向。

他張口眼睛,只看得到樓梯和走廊的輪廓。房子是那樣安靜,那靜默和夜色一起,幾乎要吞滅他。

不是他不想努力、不是他甘願消沉,而是總有那樣的時刻,提醒他活在現實的煉獄裏,而不是美好的夢想中。

他不想驚動任何人,雖然他知道,只要他出聲,便會有人能助他擺脫困境。可是他一點求救的念頭都沒有。這一晚、不|——是很多很多個晚上,他都讓身邊照顧他的人沒有辦法安枕,別人或許不說什麽,可他卻不能毫無愧疚。就這樣在走廊裏坐一夜吧,天很快就會亮的。——他祈禱着:希望到時第一個醒來的,不是明藍。

清晨,他是被人搖醒的。

那張臉離他那麽近,那麽美:她穿着雪青色的細棉睡袍,頭發還沒梳理好,發梢帶着些自然的卷曲弧度。落到了他的領口處。

“明藍。”他聽到自己嘶啞的聲音。

“江淮,”她撫摸着他僵硬的身體,“你怎麽會一個人在這裏?”

“我……”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我的輪椅沒電了。”他用右手抵住自己的肺部,幾番壓抑後才把話說完整。

明藍落下淚來:“大早上的,你怎麽會……”她住了口,蹲□心痛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別告訴我,你在這裏坐了一夜。”

他沒有回答他,而她也等不及他回答,便推他回了卧室。

扶他上床、量體溫,喂水,吃藥……她的動作一氣呵成,只有不停從眼中溢出的眼淚讓她不似一個專業的護士。

他看着她,什麽也沒有解釋。只覺得心裏既安慰、又充滿悲哀。

“都怪我不好,”忙活完之後,她坐到了他的床沿上,“我只顧自己交朋友,卻沒有把你照顧好。連你的輪椅快沒電了,我都沒有留意到。”

“別傻了,”他的喉嚨稍稍潤了些,“只是不湊巧罷了。”是的,他們之間便是有這些“不湊巧”——這三個字,讓他自己聽了也心酸。

“江淮,你為什麽會在那裏?”她不解地問。

“我……”他的眼神閃爍,“昨晚你喝醉了,我想去看看你有沒有事。對不起,還是反過來給你添麻煩了。”

“江淮,你知道我不在乎你給我添麻煩。”她抓住他的手臂搖撼道,“為什麽總要這麽說?為什麽明明是我對不起你,你卻總是要給我道歉?”

他悠悠地說道:“你根本沒有對不起我。”

明藍說:“你說過我的存在,只會提醒你那件該死的車禍是怎麽發生的……你并沒有忘記我是誰吧?我是……”

“你是照顧我整整十二年的女孩。”江淮打斷了她,“這很不容易!你知道嗎?我感激你,我過去說的,是氣話、是糊塗話,卻絕不是真話。明藍,我得清清楚楚地告訴你,我不會原諒你的父親,可我也沒有任何立場去恨你。你從來都是無罪的、自由的,我把你看做……自己的小妹妹,雖然我這個大哥這些年來做得很失敗,可我的心是這樣想的。我永遠記得有一個小妹妹,鑽在我的床帳裏,拿着蚊拍給我趕蚊子的模樣,也永遠記得你受了我的氣之後,還一味包容我的模樣,我也會記得,你為了照顧我做那些最髒最累的工作,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事。可是明藍,如果有一天,你走出我的屋子,不用再為我做這些事,我會更高興的。”

“你……”明藍的唇瓣顫抖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說什麽?”

江淮道:“我在說,我想你能得到一個女人應得的所有幸福。”

她忽然悟到了些什麽:“江淮,你帶我來岘港,也是為的這個?”

他閉了閉眼皮,表示承認:“我不想我的母親再給你施加壓力。她……起先是誤會了我對你的感覺,以為我想得到你,咳……這怎麽可能呢?後來,我和時薇訂了婚,她又覺得不能輕易放走你,她又找你談過,試探過你是不是?”

她訝然:“你在門外?”

“我那天正好想去她房間找她談談岘港酒店的事。”他說,“我聽到了你的回答。你這個傻姑娘,你怎麽能應承她一輩子不結婚,一輩子做我的護士?那時候我只想讓你逃得遠遠的,逃離她的掌控,不要成天再受她的擺布。”

“她并沒有擺布我什麽。”她說,“是我自己願意的。”

“你在江家待久了,當然會不自覺地受到我母親的影響。”他嘆息道,“也許,這壞影響也有來自于我的。我看上去太凄慘,讓你不忍心丢下我是嗎?”

“不……”

“別說謊,”他笑了笑,“我知道自己很慘。可是,我還不至于想累及無辜。所以,我說服我母親,把國內的生意交給她和其他人打理,主動要求去建設岘港的酒店。我跟她說,等這邊的生意穩定了,過個兩三年,我就回國去。其實,我是想,有了兩三年讓你喘息的時間,你可以真正看清楚自己的人生需要,你可以直接從我的身邊遠離。明藍,在江家工作并不是個好選擇,只有離開,你才能獲得幸福。”

“這這對我而言不僅僅是一份工作啊!”明藍嗫嚅道,“這是替我父親贖罪,也是……也是我想照顧你的一片心。”

“你的心我感受到了,可是,到此為止吧,”他吃力地別過頭去,“你也知道,這種事無法勉強,我無法回應你。至于贖罪,你無罪,何談贖罪!何況你做得再多,也不能挽回已經發生的悲劇了。可是,我還沒有蠻不講理、心思扭曲到需要拉一個人與自己同埋在一個悲劇裏的地步。”

“你從沒有和我說那麽多……”她拿臉蹭着他的手背,“江淮,已經發生的悲劇我們無力阻止,可是不管有沒有人陪你,我都不允許你被埋在未來的悲劇裏。我很渺小、很卑微,可是,如果說,我過去的确存過很傻、很傻的念頭,希望能做你人生悲劇的陪葬,可現在我不那樣想了!我想憑着自己很小、很小的力量,陪你走出那個悲劇。你不必勸我離開,在我做到那件事之前,我是不會離開的。”

江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原先抿得很緊的嘴唇漸漸啓開:“看樣子,我是得活出些樣子,讓你能快點放下我。”

她搖頭,含淚笑道:“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自己。當然,那個時候,你不再需要我了,我一定會離開。”

“勾勾手?”他的右手動了動,

她松開他的手,見他動作遲鈍地收起其他四根指頭,比出小手指來,破涕為笑道:“好。”

她纖細的小指勾上了他的指,輕輕晃動了兩下。“你這個做哥哥的,不曉得到時候會不會舍不得地哭哦。”

他一愣,意味深長地道:“我想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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