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無嫌隙
夕陽西下,明藍正在院子裏澆花,忽聽阿勇從小樓裏走出來喚她,說是慶先生從中國打電話回來了。她忙把花灑放到廊檐下,一溜煙跑進房裏拿起電話。
“南慶。”她低喚他的名字,聲音輕柔如煙,“那邊一切還順利嗎?”
“昨天剛做過頭七。”
他嘶啞疲憊的聲音讓她心裏一痛:“什麽時候回來?”
“還要過一陣吧,我也想多陪陪我妹妹,我知道那種一下子成為孤兒的感受,她雖然已經長大,但還年輕,我這個哥哥,這些年也沒有為她做過什麽,這種時候,所能做的也只有與她做個伴了。”
她沒多想便脫口而出道:“家裏這邊你不用操心,有我在呢。”
“你說這句話的時候真像家裏的女主人。”他的口氣輕松了一些。
她臉頰頓時緋紅,支吾道:“其實,你家裏有阿勇,還有那麽多店員看着,我、我就是替你自己的房間收拾收拾……”
“好了,明藍,不逗你了,”他說話時的每一個字都帶着無限的依戀:“在我那裏住得還習慣嗎?”
“很習慣。”她說。這幾日她每日都往返于岘港的醫院與會安的南慶家,就好像她當初學吉他時時常兩邊跑一般,并沒有什麽感到不适應的地方。只是,被南慶突如其來這麽一問,她倒是有些莫名的心虛起來來,躊躇道:“南慶,有件事我想跟你說一下。”
他的聲音帶着焦慮不安的情緒:“是關于江淮?”
“是和他有關。”她說,“他病了,身邊除了傭人,也沒有別的親人,我就想,在他找到接替我的護士之前,常去照看他一下。”
電話裏傳來南慶悠長而粗重的呼吸,随後電話裏才響起他說話的聲音:“你能接到我這通電話,就說明你還願意留在會安,還記挂着我,對不對?”
“我每天傍晚都有幫你澆花。”她的口吻聽上去像是個向大人邀功的孩子。“我只是覺得江淮需要一個護士、一個朋友。而我,是現成的人選。”
“他的未婚妻呢?”
“他們……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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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卻和好了?”
“他激怒我,是故意的。其實我早就該明白,他是個怎樣的人。”她猛然收住嘴,掩飾地說道,“你別誤會,我并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說,這兩件事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系……”
“明藍,”他輕輕打斷了她,“我雖然善妒,可并不希望把你變成一只驚弓之鳥。在你和我談論江淮的時候,你不需要這樣緊緊張張,我知道,要你完全甩手不理江淮的事是強人所難,你的故事,你的心事,我全都知道。就算我心裏嫉妒,我也不會限制你的自由。我要贏過江淮,從他身邊徹徹底底地贏走你,在愛情上我們也許是對手,可我也是他的朋友,他病了,我也會痛心、會擔心。我知道他的情況特殊,又是病中,身邊很是需要一個真心對他好的人,也需要專業的照顧,你是最佳的人選。所以,你放心去照顧他吧,不必顧慮我的想法。”
“我怎麽能不顧慮你呢?”她感動得一塌糊塗,“你為我、為江淮那樣設身處地着想,我怎麽能無視你的感受?”
他在電話線那頭笑了笑:“你的反應,已經讓我很滿意了。起碼讓我知道,你很在乎我的感受,你也害怕我會生氣,不是嗎?這表明,你是真的承認我是你男朋友的這個事實了。”
“我早就承認了,不是嗎?”她笑得羞澀又甜蜜。
收了電話,摸着沙發的扶手站起身。走了兩步,朝左右側了側耳朵,輕聲道:“允寧?”
“哥。”允寧走到他面前,道,“我不是故意偷聽的。”
“聽了也沒關系。”他大度地笑了笑,“過陣子,來越南度個假吧,我介紹她給你認識。”
“她?她是誰?是我未來的阿嫂嗎?”
他回答地一本正經:“應該是的。”
“我聽你跟他講電話,她會說中文?”
“她本來就是中國人,只不過暫時在越南工作。”
“哦,她是做什麽的?”
“護士。”
“護士好啊,可以照顧你呢。”
“如果我要的是一個可以照顧我的護士,那倒好辦得很。”他的口氣有些自嘲和悲涼,“是不是大家都以為,我這輩子只需要有個人做我的盲杖就足夠了?”
“哥,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覺得,你一個人在異國他鄉,需要有個照應的人。”
“異國他鄉嗎?”他苦笑道,“我在越南生活的時間,和我在中國生活的時間也差不多長了,有人說,人的大多數記憶是從五歲開始的,如果按照這個說法,我對越南這個異國他鄉的記憶,只怕比中國還要長、還要多。我已經分不清哪裏是我的故鄉,哪裏又是他鄉了。”
“哥,”葉允寧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雙臂摟住了他,“不管你覺得哪裏是你的故鄉,這裏總是你的家,我總是你的妹妹。以後,你成了家,也歡迎你帶阿嫂回來住。”
“允寧,”他摩挲着她的後腦勺,柔聲道,“無論如何,你都會歡迎她的,對不對?”
“那是當然,”葉允寧不假思索便道,“我相信哥的眼光。”
南慶假裝幹咳了一聲。
葉允寧拿手掩了掩嘴,忙道:“哥,我是說,你是個大藝術家,品味一定不俗。”
“傻丫頭,你緊張什麽呀,你哥我眼瞎心不瞎,眼光自然獨到!”
“要是爸爸能看到她就好了。”葉允寧的表情黯淡了一瞬,眼眶紅了,“哥,你這次回來,怎麽不帶上她呢?”
“還沒到時候。”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凝重,“允寧,告訴我,你對當年那場車禍、那次……綁票,怎麽看?”
葉允寧的聲音有些發抖:“哥,為什麽要提起那件事?如果沒有那件事,你的眼睛不會瞎,甚至我們的家也不會散……”
“你說的都不錯。”南慶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可是你知不知道,當年的綁票,造成的是三個家庭的不幸。”
“三個家庭?”葉允寧疑惑道,“當年我太小,對那件事并不是全然清楚,而你走後,家裏所有人又都對此事諱莫如深,我後來大了些,自己查舊新聞才查到,當年車禍中致殘的除了你,還有另一個年輕人。你說的是他?可第三個家庭,是指誰呢?”
“你忘了嗎?那個綁架我的人,我們家的司機。如果你看了新聞,你就該知道,他在車禍中當場死亡。”
“他害了那麽多人,殘疾的殘疾,心碎的心碎,他死了倒是便宜了他!”葉允寧咬牙切齒道。
“是,他是該死。我也不會原諒他。可他當年的綁票,起因是為了敲詐一筆醫藥費,來挽救他的妻子,他沒有成功,他的妻子病故了,他還有個女兒,從此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那個女孩子非常可憐,先是住進了孤兒院,後來,又被當年那場車禍中另一個遭殃的家庭接出去,一面受着報複性的冷暴力,一面承受着來自她代父贖罪的內心煎熬。”
“你……你怎麽知道那麽清楚?”
“因為,我碰巧遇到了她。”
葉允寧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盯着他那雙沒有焦距的眼睛:“哥哥,你是在告訴我,你愛上的女孩,是……那個人的女兒?”
“她還不知道。”他的口吻變得小心翼翼,仿佛潛意識裏害怕千裏之外的明藍聽見,“這也是我不帶她回來的原因之一。”
“她沒有認出你?”
“沒有,”他說,“我們見面次數本來就不多,中間又隔了那麽多年,想必大家的變化都挺大的。如果我不是偶然間知道她的名字,即使我看得見,我也未必能認出她。只不過,這裏她來過,我爸爸她也見過,這種種熟悉的跡象拼湊起來,她恐怕會知道我的身份。在我和她的感情裏,我不希望參雜別的成分,尤其是那沉甸甸的贖罪心理。”
“哥,你就半點不嫌棄她的身份嗎?”
“身份?若說起這個,我又是什麽身份?我母親的私生子?葉家的養子?阮家的養子?”他的口氣裏沒有愠怒和不平,也沒有多少傷心,就像在列舉一個個簡單的事實。“在別人眼中我是什麽身份我不管,在她眼裏,我相信我的身份很簡單,就是一個能陪他彈琴談心的男人。她不會介意我有多麽不堪的身世,也不曾介意我是個瞎眼的人。我想,單是這兩點,就沒有多少女人真心能做到的。”
葉允寧被他的話語和表情震住了,半晌才道:“哥,她可以不介意你的身世,你自己可曾想過,你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
他的睫毛随着呼吸的急促上下輕顫了幾下:“允寧,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