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

更新時間:2017-06-07 20:00:03 字數:4317

斜風細雨卷着落花的冷香過來,拂衣而過。

他想起床帳被撩開,紅金花鈎下坐着的新嫁娘:想起女扮男裝去瓦肆找他的那個少女:想起只身為自己婚姻而戰的她:想起暗地為他打點了多少事情的她……

這些他都沒忘,因為太過深刻,鑲進了生命裏。

這樣放進生命裏的東西怎麽可能抛棄忘記?

“來人。”

“王爺?”距離他幾步逮的小厮應聲,很快來到他跟前。

“跟上去,別讓她發現,我要知道她在哪裏落腳,都跟哪些人接觸,傍晚以前我要知道消息。”

“小的馬上就去。”語畢,幾個縱落後不見了人影。

本來預定的行程取消了。

鳳鳴回到府裏,院落甚是幽靜,幾株梧桐花掉了滿地,好像遍地白雪,桐花和梨花有那麽一點相似,都是清妍中帶着冷香,那個如梨花白嫩的霜不曉……心中一痛,他從怔忡裏回過神,叫人取了酒送來書房,吩咐不許人來擾,迳自坐上圓凳,自斟自酌了起來。

這天他足不出戶,一直待在書房。掌燈時分,他派出去的人回來了,把得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說個分明。雖然消息少的可憐。

“你說那個王大娘是哪裏人氏?”

“青石城,正巧是王爺的封地。”此時的鳳鳴已是謀臣兼武将,手握一半江山。

“你确定?”

“小的向人打聽過,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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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上了那位大娘的馬車?”

“是,小的親眼所見。”

“你下去吧。”

小厮低頭退後一步,嘴動了動,卻沒聲音。

“還有什麽沒說的?”

因為那時剛好有一陣風吹過來,小的一不小心看見那位姑娘的臉“她的臉怎麽了?”

“那位姑娘有半邊臉,有半邊臉……是毀的。”他結巴。

天氣出奇的好。

好得讓人想出去走一走、晃一晃,而不是待在屋子裏互相瞪眼。

不過,屋裏的三個人,沒有人在意。

宴客的茶水由熱轉涼,碟子裏的糕點也沒有人動,三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就是沒人打破沉寂。

高大的男子看不出年紀,發烏如鴉,挽着簡單的髻,幾根散發覆着後頸,寬背窄腰,着一件布衣,窄袖為了幹活方便卷到肘子上,一副莊稼漢的樣子。

女子神色自若,黑發長過腰際,只在末梢系了條黛色絲帶,腰杆挺直,專注又平心靜氣、溫和傾聽的模樣,只是,半張臉都是白色的疤痕,猙獰可怖。

“欸,你們,誰先開口說個什麽,什麽都好,別讓大娘我一個人唱獨腳戲,唱都唱到戲腳倒了,你們呢,也把我的荼水喝掉一壺了,成不成事,倒是說一聲吧?”

她王大娘幹牙人這行數十年,沒賺過這麽難到手的居間費。

牙人做什麽的,就是居中牽線,賺點養活自己的費用。

這也不是什麽相親,民間甚重嫁妝,肯委身當租妾的能是什麽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有嫁妝才足以嫁人,孤苦無靠的良家女往往不得不出此下策。

她原來打死都不贊成霜不曉用這種方式挑典夫的,她卻堅持不能繼續在她家白吃白喝,又說自己已經不是清白之身,再嫁,為自己掙點上路的盤纏也是好的。

都怪她這老女人碎嘴,一天到晚唠叨的!

可這丫頭既然要嫁,總得把自己好的一面表現出來,她卻背道而行,明明事先叮囑她盡量把那半張臉藏起來,她卻偏不如此。

“姑娘并沒有家人陪同,父母兄長可答應你如此賣斷一生?”男子開口了,聲音如填,深沉不乏明亮,直切要害。

無論任何世道,父母利用子女的婚嫁換來權益,也是見過、聽過的,再說,賣斷一生,對資質平常的閨女,或許是個好去處,但是,她..半張臉傷痕縱橫交錯,凹凸不平,憑另半張,卻是一種糟蹋。

她微微地點了下頭,不說話。

“不曉,你就說點什麽,人家大爺可是在等你回話呢?”這是職業道德,她總得盡點心。

她揚起弧度優美的尖下巴,大大的眼睛烏亮如浸過水的葡萄,聲音清淡,語意闌珊,“我已成年,我的人生可以自己作主,況且,典期三年,三年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說是賣斷一生太嚴重了,我并不打算這一生都和一個男人過。”

如果一個人連傷害自己都不猶豫,死都不怕了,那為什麽不做點什麽?

她不再給自己綁小腳,她要随心所欲,即便和以前受的教育相連悖,也不在乎了了。

有人曾經告訴她如果大膽,天下可去,小心則寸步難行,她做到了,現在他們都不在那個步步都是規矩方圓的世界裏,不必告訴自己要謹慎小心再小心,她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她想做,就算別人認為是離經叛道的事情。

離經叛道……這事,她做得還少了嗎?

不管了,反正,她就是要把自己賣了。

“這不足以成為租妾的理由。”

聞言,她起身欲走。

“怎麽?”他錯愕了,不知道自己說岔了什麽。

她沒走成,細弱的肩頭被王大娘給按下,回了座位。

她不贊成歸不贊成,可一路觀察下來,覺得這個叫排雲的男人算是可取,坐在她這小廳裏大半天,卻沒有絲毫不耐煩。

性子這麽好的男人,老實說真的少有。

霜不曉猶豫了半晌,“如果我說沒有理由,你信嗎?”

很好,很任性的話。

“其實理由很簡單,就一個錢字。”錢不是萬能,沒有錢卻萬萬不能。

他臉上不動,卻示意聽見了。

“那要是有了孩子……”

“不會,如果大爺堅持要圓房,我會喝避子湯……”說到這,仿佛有些不确定,自言自語的扳起手指,“……聽說用麝香做成的‘了肚貼’用來貼在肚臍上有了結受孕效果,要不,‘藏紅花’聽說也行。”藏紅花是宮廷傳出來的避孕秘方,尋常人家可不會知道這東西的用處和出處,她壓根沒想到自己的“自言自語”全落入了支着耳朵聽的男人耳裏,他的眼底掠過像是笑意的東西,但是很快收斂不見。

回過神來的霜不曉遲鈍的發現,跟個陌生男子第一次見面,她竟侃侃而談圓房、避孕之事,唉,這臉丢得還不夠,還有什麽沒說到的?

自覺失态,她又恢複面無表情。

王大娘看着好不容易有點進度的兩人又陷入冷場,趕緊重拾話題,将霜不曉的來歷做了比較詳細的說明,只道她是從始國來依親的姑娘,無奈依親的對象早就不知所蹤,而始國和排雲國相距千裏,一路走來,盤纏早就花光,為了籌措回國的旅費和目前的生活費用,這才想貨人做妾。

話雖然說得不盡不實,卻也讓人挑不出錯處。

王大娘一邊天花亂墜的說着,眼睛金光卻看着她的姑奶奶,只見霜不曉安靜的看着桌面,好像那上面有朵花似的,無論自己賣力的說什麽都不幹她的事。

說要賃人為妾的到底是誰啊……

伸出魔掌,目标,霜不曉的衣擺。

一拉二拉不夠,再三拉四扯,五就用足了力氣,只差沒弄出聲響來了。

霜不曉柚回衣擺,迫于壓力,只好再度開金口,“你要是嫌棄我這張臉,可以直說。”

原來要把自己賣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姑娘不嫌棄我是個粗鄙的莊稼漢?”

“不會。”然後很慢很慢添了下面的話,“事業無貴賤,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什麽不好?”

“女子不都希望自己的男人能掙副鳳冠霞帔給她,榮耀自己?”他閑閑的握着荼杯,垂眼細觀,卻沒有喝的打算。

“不過是個死物,要了,能吃能用嗎?”她不屑的嗤鼻。

那些東西她看過的還少嗎?

“那就這麽說定了?”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霜不曉擡眼看他。

坐在她面前的男子垂着眼,讓人看不清他眼裏的神色,一般的面貌,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嘴巴也不歪,平凡的挑不出一絲錯來,但是以女性直覺,她心頭一股隐隐的熟悉感又是從哪裏來的?

她覺得有哪裏不對勁,這人的樣子,像見過一般,但她心裏又十分清楚,他們并沒見過。

自己太杯弓蛇影了。

“你們都談妥了?”被晾着喝茶、嗑瓜仁的牙婆眼見事情成了,心裏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失落。

慢吞吞的掏出準備好的典書。

“這是典書,一式兩份,出典的期限、條件、權利、義務都在上頭,兩位看清楚了,要是都同意,煩勞兩位一塊蓋個手印,這事就算成了。”

“拿過來吧。”他說。

她也拿到自己的那一份,粗略的瞄了遭,蓋下自己的手印,互相交換後,留下對方的那一份,就算完事了。

“有什麽東西要拾掇的?我可以等。”付清仲介費,給了整數,男子轉身問霜不曉。

“我的行李随身攜帶,只有這個。”

将放在身邊的小包袱提了起來,小小一個,可能連換洗的衣物都裝不下。

站起身的他身量很高,高得她必須稍稍仰頭才能看着他的眼。

那雙眼,怪異的熟悉。

“走吧。”

“嗯。”

這男人由裏到外是個呆頭鵝呢,不介意容貌,對不願借腹生子也沒有怨言,租了她這麽個女人回去,難道帶回去供着?或者……暖床?

她自嘲的想,這樣也不錯,她總算還有點用處。

“這麽趕?”王大娘有點舍不得了。

踏出王大娘家門檻,霜不曉誠摯的轉身彎腰行禮。

“大姊,這些日子以來多謝你照顧,不曉在這裏道別了。”

“你這丫頭,說走就走,也不緩個幾天,讓我們好好道個別,你這沒心沒肺的,見了男人就跟人家跑了,我……還真舍不得。”大娘扁嘴了。

“大姊,我會回來看你的,不都在青石城嘛。”她笑笑,忍着泛起的心酸。

“說話要算話,大姊家的門會一直為你開着。”真的舍不得啊,甩甩柏子,抹抹眼。

“嗯。”

那男人在幾步之外,靜待兩人話別。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了,王大娘看着他們消失在巷子轉彎處,而後低頭摸着腰際鼓鼓的票子,心裏百般掙紮。

丫頭,你不會怨我吧?

幾天前那個男人來找她,告訴她一個長長的故事,然後請求她幫忙,她思前想後,差點沒想破頭,終于答應。

也才有了今天的事。

丫頭、丫頭,你可要幸福,才不枉大姊做了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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