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問了,還哄了
辛辰出了單元樓門,撐開手中的傘,細綿綿的雨絲落在傘上幾乎沒什麽動靜,卻總是把空氣弄得濕漉漉,怪叫人心煩,他呆呆地看了一會兒被烏雲遮蔽着的霧蒙煙籠的月亮,慢慢朝小區門口走去。
小區的人行道是鋪了長方形石磚的小路,天黑着,辛辰走得不快,卻突然間腳下一空,松動的石磚發出一聲輕小的動靜,小坑裏面積的雨水急速湧上來,接着帶着網面的運動鞋裏便漫上一層濕冷。
辛辰迅速收回了腳,但還是晚了。
他憤怒地盯着那塊活動的石磚看了一會兒,卻無計可施,只能頹喪地離開了,右腳裏面活似踩着個爛茄子,黏黏膩膩好不惡心,辛辰心情差得要死,走出小區門口後聽見後面的鳴笛聲,被催的更火大。
他不是靠邊走的嗎,這麽寬的馬路,你過不去?這種技術就別開車了行嗎?
辛辰扭頭就要發火,看見車牌號的一瞬間,卻突然間所有的火氣都消弭了。
“陸先生!你怎麽來了!”
陸柏謙就坐在車後面,搖下車窗對他笑。
他剛從姜宴父親的壽宴上下來,被姜宴和他父母弄得心浮氣躁,戾氣幾乎壓抑不住,帶着滿身酒氣趕來見辛辰一面。
司機下來幫辛辰開車門,他背着書包,雙手各抓着一個橘子,飛跑過去,一個沒剎住,直接撲進了陸柏謙懷裏。
陸柏謙一僵,然後擡手環住了懷裏帶着夜風涼意的男孩,煩悶的心情慢慢沉澱下去。
辛辰頹喪了一天,這會兒一下子看見陸柏謙,激動的失了分寸,被人抱住的時候才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爬了起來坐到一邊,為了緩解尴尬把手裏的橘子往前一遞:“陸先生,吃橘子。”
陸柏謙被這一下弄愣了,旋即笑着接過:“好。這個給你。”
他遞過來一個小袋子,辛辰歡天喜地接過來打開,裏面是一盒蔓越莓餅幹。
“謝謝陸先生。”辛辰乖乖地道了謝,戴上手套拿起來吃,司機發動了車子,朝H大駛去。
陸柏謙坐在一旁剝橘子,纖長白皙、骨節分明的手将橙黃色橘子瓣上的筋絡撕幹淨,問道:“出什麽事了,今天心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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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車裏就看見男孩平日挺直的背脊蔫蔫的塌下去,整個人都喪裏喪氣。
辛辰一愣,捏着餅幹的手一個用力,把酥脆的餅幹捏了個粉碎,他反手扣住鐵盒子邊緣,越來越用力,卻依舊沒能控制住發酸的鼻梁,有眼淚溢滿了眼眶。
十八年了,他第一次在難過的時候被人問上一句怎麽了。
以前他在學校受再大的委屈,回到家裏,該做什麽還是要做什麽,絕不會有人問上一句,他時常想自己到底有什麽對不起父母的地方,讓他們對自己這麽不聞不問,勉強養到了十八歲就像扔掉了什麽包袱一樣,再也不想多管他,甚至不需要他以後贍養。
陸柏謙動作頓住,将手裏的東西放在一邊,溫和地将辛辰膝蓋上的鐵盒拿開,手套摘下來,然後像給小動物順毛一樣撫摸辛辰的頭發:“乖。”
他要是不管不問,辛辰忍忍也就過去了,但偏偏陸柏謙問了,他問了,還哄了,辛辰咬着牙也壓不住淚水,一滴一滴落在膝蓋的布料上。他覺得丢人,卻怎麽也忍不住。
陸柏謙抽出紙巾幫他擦擦臉:“不哭了。”
辛辰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他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但是這樣抓着陸柏謙的手讓他安心。陸柏謙也任由他抓着,白皙纖細的手指握住純黑色西裝的袖口,在精致挺括的面料上留下褶皺,陸柏謙的體溫傳遞到辛辰手心,是令人安心的溫度。
過了好半天,辛辰才平複下來,小聲道:“我作業得了倒數第一。”
陸柏謙好想笑。
真是小孩,考不好還哭。
但是良好的教養告訴陸柏謙他不能笑,他不但沒笑,還一臉肅然,順了順毛以示安慰。
辛辰繼續道:“下雨了,鞋子都濕了……”
越說越難過起來:“今天本來家教應該結錢了,他們也不給我錢……”
陸柏謙神色一斂,低頭去看,果然見辛辰白色的鞋子沾上了髒水,右腳的網面已經肉眼可見的濕透了大半。
“把鞋子脫下來,穿濕的會感冒。”陸柏謙從後面拿出一塊小毛毯,鋪在座位上,示意辛辰的腳踩上來。
辛辰猶豫了一下,乖乖地脫了,他橫坐在後排座椅上,一雙白嫩的腳踩着棉柔細軟的毯子,像托放在天鵝絨上的藝術展品。
陸柏謙讓司機繞路去商場,辛辰反倒不好意思起來,覺得自己太過小題大做,可實在是從來沒人為他小題大做過,他很高興。
陸柏謙見他不再哭,便開啓了另一個話題:“家教是怎麽回事?”
辛辰把事情複述了一邊,陸柏謙問道:“簽勞務合同了嗎?”
辛辰睜着一雙哭的水潤的眼睛,呆呆地看着陸柏謙:“什麽合同?”
陸柏謙:“……有聊天記錄嗎?”
辛辰道:“是當面說的。”
陸柏謙不抱希望地問道:“錄音了嗎?”
辛辰委屈極了:“誰好好的說話還要錄音呀?”
陸柏謙頭疼。
什麽都沒有,常規手段還真是不好用。
“家教不要再做下去了,這個家長不可信。錢我幫你追回來。”
辛辰也不想做了,可是……
“我想掙錢。”
陸柏謙不解:“給你打的錢不夠用嗎?可以多給你點,但是你要保證有正當用途。”
辛辰搖搖頭:“夠用……但是還是想掙錢。”
陸柏謙輕笑了一聲:“小財迷。”
辛辰臉一下子紅了。
“你喜歡美術,就不要做那些浪費時間的兼職了,我有個畫廊的朋友,介紹你過去打工怎麽樣?”
辛辰還沉浸在剛才帶着些親昵意味的調笑裏:“……什麽?”
“梁書陽,你可能認識。他的畫廊,你想不想去?”
辛辰聽見這個名字都傻住了。
梁書陽是國內知名的油畫大家,美術家協會的副主席。他青年時代的一副曾獲美展金獎的作品在不少教科書裏都出現過,現在已經五十多歲,盛名猶在,得過的獎、開過的展、獲得的學術榮譽,挨個念過去能說一個小時,前一陣子剛拍出去的一幅畫,落錘三千萬。
那是真正的藝術大家。
他……能去梁書陽的畫廊裏打工?!
哪怕是去掃地,都要光榮死了!
辛辰點頭點的快要把腦袋晃掉了:“我去,我去,不給錢也行!”
什麽江承望,什麽扣工資,根本不重要好吧!
在辛辰眼睛裏重新看見那團躍動的小火苗之後,陸柏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
還好,都是小事,能哄過來。
到了商場,陸柏謙直接給商場的負責人打了個電話,片刻後有人将幾個盒子送到地下車庫,司機去拿了過來,從頭到尾陸柏謙都沒有讓辛辰出現在人前。新鞋子一一試過,都很合腳,辛辰的家境不足以支撐他對鞋感興趣,因此也并不怎麽了解這些鞋子的價值,就當作普通運動鞋穿在腳上,很高興地左右晃了晃。
車子重新上路,返回H大,辛辰拎着鞋盒和沒吃完的餅幹向陸柏謙告別。一場短暫的會面成了兩個人的藥,陸柏謙回到世紀華庭的時候心情已經恢複了平靜,辛辰回宿舍的路上也連蹦帶跳,絲毫不見之前蔫嗒嗒的樣子,甚至還欺負了一會兒白澤南,因為對方想嘗嘗他沒吃完帶回來的餅幹。
辛辰護食地把盒子往旁邊一挪:“你牙不疼了?”
白澤南:“我可以用另一邊咬。”
“不行。”辛辰冷酷地拒絕了,“你牙看好了再說吧。”
白澤南眼巴巴地看了一會兒盒子裏的餅幹:“好吧,我明天去醫院。”
辛辰:“……你這吃貨!”
第二天白澤南果真沒食言,讓他爸帶他去醫院拍了牙片,結果一張嘴裏四顆阻生齒,都要拔出來,白澤南差點哭死,周一回來的時候眼睛還是腫的。
辛辰看着他,默默安慰自己,跟白澤南比起來,那天哭出來真的不丢人。
周五的時候,陸柏謙讓辛辰不必再備課,但依舊去了家教的地方,陸柏謙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離開,而是讓司機下去,和辛辰一起上樓。
“你是?”開門的家長愣住。
“我是辛辰表哥,”司機三十來歲,年輕力壯,人狠話少,“我聽辛辰說你們那個定好的薪酬……”
那位家長一下子白了臉,飛快關上了門,司機沉默了片刻,正要再敲門的時候家長又把大門拉開了,從錢包裏掏出錢數了一數,胡亂塞進辛辰懷裏:“還大學生呢,結交的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社會人,就你這樣的想接着教我都不讓我女兒跟你!快拿着錢走,不然我報警了!”
辛辰:“……”
他擡頭看了一眼司機大哥,又對比一番自己瘦瘦小小的體型,感到了深深的不公平。
兩人返回樓下車裏,陸柏謙看了一眼抱着錢的辛辰,又一次覺得十分神奇,這輩子第一次陪着人來讨債,就為了一千二百塊錢,說實話這些錢扔地上他都不一定會去撿。
但是辛辰卻很高興,認認真真把一沓錢捋平了收進書包裏,臉上洋溢農民伯伯看着麥垛的滿足笑容,陸柏謙實在沒忍住,笑了出來,辛辰一怔,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小氣了。”
“沒,很可愛。”陸柏謙真心實意道。
辛辰臉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