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軍紀
皇帝騰地站起:“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他心裏忽然生出不好的預感, 他這個兒子不是愛武成癡了吧?見個武功高強的人就想娶?這可不行!
紀恒淡淡地看了父親一眼, 神色不變:“我說, 我想娶她為妻。我們之前不是說過嗎?”
“他……她,是女的?咱們還說過?”皇帝愣了愣, 猛然想到一個人來, “謝家阿芸?她是阿芸!”
紀恒點頭:“對啊, 就是她。”
皇帝怔忪片刻,才搖頭道:“胡鬧!胡鬧!真是胡鬧!胡鬧!”
也不知是說太子胡鬧還是說謝淩雲胡鬧。
紀恒暗暗觀察父親的神色, 看不見怒氣, 悄悄松了口氣:“父皇?”
皇帝皺眉道:“這是你的主意?讓她到軍中去?”
他心說也只有恒兒這般大膽。阿芸肯定不會有這種念頭。
紀恒不答是與不是, 只說道:“她的功夫本就不該困于內宅。父皇說可惜她不是男子, 不能報效朝廷。那不如就讓她暫且充作男兒,指點軍士,壯我軍威。本朝雖安穩,可是前朝的邊境之亂距今也不過才八十多年。父皇就不想有真正的虎狼之師麽?”
皇帝神情一凝,他少時讀前朝歷史, 知道前朝亂邦的源頭是內憂外患。本朝立國以來,并無大規模戰争。他從未擔心過夷狄軍馬會殺入京城, 但是作為君王, 他自然是希望國富兵強的。
但是,“她是個姑娘……”皇帝再次皺眉,難道本朝無人到了不得不依靠女子的地步麽?他少時讀史,看到前朝孝女代父從軍,贊嘆此女孝心可嘉的同時, 也在感慨連年征戰,前朝無人,竟然到了連不良于行的老者都要上戰場的地步……
紀恒卻道:“記得父皇常說,有志不在年高,英雄不問出處。而且父皇一向任人唯賢。只要她有真本事,又願意報效朝廷,是男是女又有什麽分別?”
“怎麽沒分別?”皇帝斜了兒子一眼,若這是男子,你還會心心念念要娶了她?
紀恒忖度着父皇不像生氣的模樣,繼續說道:“要說分別也真有,那就是她日日戴着面具,掩着原本身份……”說到這裏,他勾了勾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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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沒好氣道:“你笑什麽?”
“我笑軍中衆人,包括霍老将軍在內,竟無人識得她女子的身份。”
皇帝輕哼一聲,那回在京郊莊子上見阿芸時,她一身男裝,雌雄莫辨,但要是細看,還能看出是女子的。這回說軍中無人發現……
軍士雖然粗心些,可也不至于無一人發覺啊。
啊,對了,昨日薛裕說,義子一臉麻子,面目可怖,那定然是遮住了臉。
皇帝問道:“她沒露臉吧?”
“是,塗黑了臉,點了麻子,還戴了面具,尋常人看不出來。”紀恒笑道。
皇帝點頭,他猜就是這樣。
方才紀恒提到謝家阿芸時,眼中有不易察覺的光芒。皇帝心中微動,他原本還在想着兒子可能是看着新鮮,可如今看來似乎不盡如是啊。
皇帝道:“真想要她做太子妃?”确定不是兒戲?
“嗯?嗯。”紀恒點頭道,“是。只是她還沒同意。”
他上回讓她考慮,這也過去一個月了,他還不知道她考慮的結果。他想,她如果想指點兵士,嫁了他,她一樣可以做的。他不會阻攔她。
皇帝一怔,疑心自己聽錯了:“這還需要她同意?不是一道旨的事麽?不對,等一等,你去問了她?你何時問了她?朕怎麽不知道……”
他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來,他兒子這是動真格的?也不跟他這當爹的商量一下?謝芸雖然容貌美麗,武功高強,但是,女扮男裝在軍營指點軍士,這事做的可太出格了。
——呃,當然,這八成是恒兒的主意。皇帝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測,他可不認為那個看上去聽話懂事又有孝心的姑娘會生出這種念頭。
紀恒道:“自然需要她的同意,若是她不同意,皇宮的宮牆未必能困得住她。而且……”他聲音減低,“我既要娶她,自是要她心甘情願,不然多沒趣。”
皇帝聽得一愣一愣的,本要習慣性地呵斥兒子胡鬧,但是不知怎麽,卻驀然想起了發妻孫皇後。後來他與先帝關系疏遠時,他也曾問過妻子傻話,是否後悔。她當時說,她心甘情願,從不後悔。
他知道她心甘情願,從不後悔,否則她也不會舍了性命護他。
皇帝心裏一酸,也不想再為難恒兒,只點頭道:“那你就早些讓她同意。等她嫁了旁人,你可就沒法後悔了。”
紀恒一笑,知道父皇是不再計較阿芸隐瞞身份一事。他心情頗好,說道:“她不會嫁給旁人,我怎麽會讓她嫁旁人?”
少年似是信心滿滿,皇帝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良久,他才又想到一事:“阿芸畢竟是女子,名聲重要,不管她将來是否入主東宮,都莫要損了她的名聲。否則元清面上不大好看。”
紀恒連忙應了。他心裏清楚,父皇說了這話,以後關于太子妃人選這方面,父皇是不會再随便指人了。只要父皇不添亂,他就不怕。
“說起元清,這事元清不知道吧?”皇帝一尋思,若是謝律知曉,就不會讓薛裕領着過來。
紀恒含糊道:“是不知道。”他想,恐怕謝家的人都不知道此事。
皇帝瞧了兒子一眼,不緊不慢道:“那就讓你們再胡鬧一段時日,別出亂子。”
太子一笑:“多謝父皇了。”
皇帝哼了一聲,不再說話。原本他心目中太子妃的人選是孫婉柔,但是兒子明确表示了不喜歡。那是要跟恒兒過一輩子的人,他也不想勉強兒子接受。——帝後不睦并不是什麽好事。況且皇帝與發妻伉俪情深卻不能白頭。出于做父親的私心,他是希望兒子可以少些遺憾的。
前段日子皇帝想着請妹妹豫章長公主來相看一下謝芸,只豫章似乎一直有事在忙,一個多月都沒進宮,他也不好直接召她進宮,是以此事就擱置下來了。他現下想想,只怕豫章看不看都一樣,恒兒已經認準了謝芸。縱是豫章說出謝芸的千般不好,也難以改變恒兒的想法。
至于謝芸是否會同意,那與他關系不大,就讓恒兒自己頭疼去吧。
皇帝又跟兒子說一會兒話,翻看了一會兒紀恒批閱的奏折,一一分析給他聽後,才揮揮手,讓紀恒去休息。
紀恒想了一想,命人從庫房中尋了柄寶劍,送至薛裕府上。
東宮侍從将劍送至薛裕手上後離去,而薛裕卻半天回不過神來。東宮侍從說是太子送給薛壯士的。
薛裕心說,這薛壯士肯定不是他。在軍營,太子與霍老将軍等人一口一個薛壯士喊的可是阿芸。
謝淩雲見到寶劍,十分欣喜。
這劍入手極輕,劍鞘華美,劍柄上還墜有紅色的流蘇,并鑲嵌着紅色的寶石。她拔劍出鞘,陽光照在劍身上,剎那間的光亮晃得她眼睛微眯。這柄劍的劍身薄而細,似乎只有薄薄一層,卻并非軟劍。謝淩雲輕松挽了個劍花,贊道:“好劍。”
薛裕也道:“好劍……法。”他覺得他的想法需要改一改,外甥女拿着兵器随随便便做個動作,在他看來都厲害至極。這怎麽能行?他才是長輩啊!
謝淩雲初得寶劍,試了試手,越發覺得歡喜,将天辰派一套入門劍法完整使了下來。久違了的感覺又回來了,她笑道:“得好好感謝感謝他。”
“嗯。”薛裕點一點頭,但很快他又改口道,“那倒不必。殿下今日不還跟你學劍了嗎?就當是束脩吧!殿下也是愛惜人才,你只管好好教就是,不必特意去道謝。”
他內心深處,不大希望阿芸跟太子接觸太多。太子之前認得阿芸,若是他與阿芸來往過密,識破了阿芸身份,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謝淩雲點一點頭,心說也在理。那就日後得了機會再謝紀恒吧。
她收起劍,開始認真思索明日的教學。她還不大清楚這群軍士的領悟本事和學習能力。
次日在她的期待中到來。謝淩雲早早起床換上男裝,塗黑面孔,點上麻點,戴上面具,還不忘腰懸寶劍,并帶着腰牌與皇帝的親筆手書,騎馬奔向京畿大營。——今日舅舅薛裕忙于公務,并未陪同。
謝淩雲孤身一人出城時,心中除了些微的蕭瑟,更多的是興奮。她覺得她自己也是自幼習武的謝淩雲,而不僅僅是忠靖侯府的九小姐謝芸。
她可能現在是唯一的武者,但不會是最後一個。
騎馬的速度遠快過馬車,她比昨日到達京畿大營時,要早了許多。守在大營外的,除了昨日那個帶領他們進去的圓臉小哥,還有手持利刃的王銳。
圓臉小哥接過了她的馬,王銳則打一聲招呼,便揮劍向她刺來。
謝淩雲下意識閃避,王銳刺向她的這一劍,可不正是她昨日教的招式麽?她躲避的速度慢了些,有心看看王銳學的如何。
王銳自诩在練武上有天賦,又很刻苦。半夜,帳中兄弟都睡了,他又悄悄起來練了半宿。今日在營外,就是想給薛壯士看一看,昨日教的那一招,他已經學會了。
謝淩雲暗暗點頭,這王銳性格魯莽,脾氣火爆,但是這一招使的不錯。——當然若勤加練習,會更好。現下到底還是生澀些。
王銳見一招使老,連薛壯士的半片衣角都沒碰到,心裏一慌,想要将這招從頭到尾再使一遍。
然而謝淩雲卻不給他機會了。她右手劍鞘頂向王銳的咽喉,左手一記擒拿手,奪過了王銳的劍。
在王銳的愣怔中,她低聲道:“很好,但還得練。”
她收回劍,将王銳的劍還給他,大步向前走去。
王銳呆了一呆,連忙追了上去,口中不住問道:“薛壯士,你這個奪我劍的本事是什麽?能不能慢一些,教教我?我請你喝酒!”
謝淩雲瞧他一眼,心說倒有些眼光,知道擒拿手厲害。她見了霍老将軍後,便去了校場。
校場中的兵士已經結束了操演,不少人正在重複昨日謝淩雲教的第一式。謝淩雲略略瞧了瞧,看得出來,他們已經掌握了基本的動作,但是大多人不得要領,連原本劍術威力的一層都未必能發揮出來。
她心知貪多嚼不爛,武學一道在博更在精。只是既是士兵,這劍法就可能會上戰場。在戰場上,花哨的動作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實用。
兩軍交戰,面對面肉搏,生與死較量,如果動作太慢的話,可能一招都未使盡,就已經喪命了。
謝淩雲思索,她教的劍術可能需要微微調整一下。後面劍招那些華麗的動作可以去掉一些。
謝淩雲示意衆人安靜。
鼓聲起,士兵按序列站于臺下,齊齊看向謝淩雲。
謝淩雲再次運起內力,問道:“昨日那一招掌握得如何?”
她壓着嗓子,聲音嘶啞,但傳得極遠,響徹整個校場。
王銳又是贊嘆又是敬佩,心裏還有些後悔,他昨日怎麽就那麽不長眼睛呢?不過轉念一想,他昨日也算幸運。除了他,還有誰單獨在薛壯士手下走過招?——雖然說他一招也沒走上,可今日不是把一招使完了麽?
臺下的回答并不一致,有說掌握了的,也說沒有的。
謝淩雲不意外,她也猜到了是這個結果。她又慢慢演示了幾遍,并詳細闡述了動作要領。末了她說道:“列位将來會上戰場,今日辛苦一些,他日就會多一些勝算。習武最忌不肯吃苦……”
她說這話時,眼睛微覺酸澀,這是當年師父常說的話:“你們将來是要行走江湖的。今日辛苦一些,他日對敵時就會多一些勝算……”
她如今也算是授徒了吧?
前排忽然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太平盛世,哪有仗要打?學這有個鳥用?”
謝淩雲剛講完話,校場一片安靜,他這一嗓子,衆人皆是一愣,繼而嗡嗡議論起來。
謝淩雲眉頭微皺,她正要開口說話,卻見人群中蹭的竄出一個人來,幾步走至說話者面前,挽起袖子,狠狠一拳打在說話者臉上。
那人卻是王銳。
昨日,王銳在親眼目睹薛壯士以一敵七,又輕松解決李慶的偷襲後,就不由自主地對薛壯士産生了敬服的心思。後來薛壯士教了他們一招劍式,他覺得精妙無比,對薛壯士更加佩服。現在薛壯士在上面剛說幾句話,李都就公然唱反調,這怎麽行?這不是公然挑釁薛壯士的威嚴麽?
他覺得他有責任幫薛壯士教訓一下不聽話的人,別影響了薛壯士的心情。
李都吃痛,大怒,種種推了王銳一把,唰的一聲拔劍出鞘。王銳算什麽東西?
王銳也不甘示弱,同樣拔劍出鞘。
兩人怒目而視,誰都不肯退讓。
霍老将軍喝道:“王銳,李都,你們這是幹什麽?”
王銳出身侯門,李都的家世也不差,這群小崽子,平日給他們幾分顏色,此刻都把自己當回事了是不是?
謝淩雲輕聲道:“我聽聞霍老将軍軍中,軍紀嚴明……”
她話說了半句,霍老将軍便老臉一紅。老實說,在軍營裏的兵士,大多是粗糙漢子,一言不合吵嚷甚至是動手打架,都是常事。昨日王銳與李慶等人不也挑釁薛壯士,想與其一較高下嗎?——這都不是事兒,可是給人指出來,他面上就不大好看了。
王銳向霍老将軍拱一拱手,高聲道:“霍老将軍,薛壯士,請給我一刻鐘。”他又對李都道:“你敢不敢跟我打個賭?”
“賭什麽?”李都粗聲粗氣道。
王銳團團做了一個揖,說道:“求在場諸人做個證見。”又挑了挑眉毛,對李都道:“咱們來比劃比劃。我就用昨日薛壯士教的,你用什麽都行。我若勝了你,你就高喊三聲‘薛壯士我錯了,不是你教的沒用,是我自己沒用’……”
王銳話沒說完,李都就冷笑道:“那我若贏了呢?”
“你不會贏的。”王銳活動了一下手腕,自信滿滿。
“我若贏了,你王銳從此以後見了我李都,就得管我叫爺爺!”衆目睽睽之下,李都的好勝心也被挑了起來。他就不信了,他什麽法子都使出來,還比不過一招半式。
——昨日姓薛的那麻子看着厲害,教的劍招也漂亮。可是他昨天練了,也沒什麽用。
眼見兩人擺好要打架的架勢,霍老将軍皺起了眉。
謝淩雲卻道:“讓他們比吧,也好看一下王偏将學的如何。”
她心裏很清楚,以王銳的熟練程度,自然不會落敗。但會不會取勝,她就不知道了。她摩挲着腰間寶劍劍鞘上的紅寶石,心說,不管王銳的目的是什麽,但從表面來看,王銳是站在她這邊,為她說話。沖着這一點,她不會教王銳輸就是了。
軍中少娛樂,打賭和打架一樣常見。衆人興致勃勃,還有相熟的,悄悄設了局,有壓王銳的,也有壓李都的。
面具遮着,看不見薛壯士的神色,霍老将軍好奇道:“薛壯士覺得王銳會贏?”
謝淩雲點頭:“是的。”并反問:“難道霍老将軍不這樣認為麽?”
霍老将軍點頭,又搖了搖頭。如果沒有限定範圍,王銳肯定會贏。王銳身手靈活,力氣也大,勝過李都許多。可是這次設定了範圍,王銳能使的只有昨日薛壯士教的一招。
薛壯士教那招固然精妙,但是用一招來打敗李都,未免有些異想天開。
“霍老将軍這是什麽意思?”點頭又搖頭,他也不确定麽?
霍老将軍道:“咱們靜靜看着就是。”
謝淩雲點頭稱是。
臺下衆人後退,騰出一塊地來。
鼓聲起,王銳像模像樣地擺出了昨日謝淩雲跟他比試時的動作來,一手持劍鞘,一手做出行禮的姿勢。——他們這次比試,只拿了劍鞘,點到為止。
謝淩雲一怔,繼而失笑。這個王銳,學習的本事不差。而且還都是按她教的來。
霍老将軍詫異地看了她一眼。薛壯士方才是在笑吧?是在笑吧?
謝淩雲解釋道:“這個叫開門揖盜。”
“開門揖盜?”霍老将軍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可不是麽?”
李都大吼一聲,右足猛地一踏地面,舉着劍鞘飛奔着看向王銳。
謝淩雲緊緊盯着臺下,她看到王銳将身一矮,滑行繞到了李都身後,右手急轉,手中劍鞘向後一送,正好頂着了李都的後腰。
“好!”謝淩雲擊掌贊道。
老實說,王銳這一下,讓她很意外。她今日進軍營時,王銳攔着她,發起進宮。他是呆板的将這一招從頭到尾使了一遍,而且很明顯有使第二遍的打算,只是被她給打斷了。——可是方才王銳矮身滑行反手後刺,這動作行雲流水,分明是劍招的後半式。
謝淩雲心中激動,眼眶也有些熱了。
然而鼓聲未停,臺下還在繼續。
李都罵了一聲,轉過身來,拿着劍鞘對準正巧回身的王銳胸口刺去。
王銳身體比思想反應更快,他斜劍鞘當胸,生生抵住了李都的劍鞘。
作者有話要說: 麽麽噠~(^з^)-☆麽麽噠~(^з^)-☆麽麽噠謝謝姑娘的雷,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