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1)
2006年9月28日,晚上20點45分。
剛才這句話讓所有人鴉雀無聲,都屏着呼吸等待他說話,厲書滿意地深呼吸一下。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他臉上,謎底就在他嘴唇後面,只要一張口便會爆發地震。
“那個秘密就是——”
在厲書拖出一個古怪的長音後,屋裏所有的燈光都熄滅了,黑暗剎那覆蓋了小餐館。
同時響起林君如恐懼的叫聲,每個人都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互相亂跑着撞在一起,宛如掉到深深的地宮中。距厲書最近的葉蕭,只感到有個影子一晃,讓他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就在大家亂作一團之時,燈光開始閃爍了幾下,便又重新亮了起來。短暫的斷電只有幾秒鐘,是餐館的電閘老化了?
葉蕭使勁眨了眨眼睛,發現眼前的厲書面色通紅,将手放在自己的喉嚨口,随即痛苦地倒在地上。
他的心裏一涼,立即撲到厲書身上:“你怎麽了?”
厲書卻什麽都說不出,似乎雙手雙腳都在抽筋,雙眼瞪大着要突出眼眶,嘴角吐出一些白沫。
“糟糕!他快不行了!”
這戲劇性的轉折讓人不寒而栗,只有伊蓮娜撲到厲書身上,着急地一把推開葉蕭。
她将厲書緊緊抱在懷中,眼淚打落在他的嘴上,深深地送給他一個吻,希望能挽救他的生命。他的嘴唇顫抖了幾秒,貼着她耳邊輕聲說——
“對不起,我不會再離開你了!”
說完他便閉上眼睛,再也沒有心跳和呼吸了,任由伊蓮娜悲傷地哭泣,再度将吻留在他的唇上。
厲書死了。
他是第七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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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建國上去摸了摸他的脈搏,确認厲書已經死亡了,便重重的一拳打在牆壁上。林君如拖起了伊蓮娜,為她拭去傷心的淚水。
孫子楚則吓得渾身發抖,就這麽短短幾秒鐘的黑暗,厲書便死在了大家眼皮底下,距離第六個犧牲者——黃宛然只有四個多小時,下一個會不會輪到自己?
葉蕭走到伊蓮娜聲邊,尴尬地問道:“剛才厲書在你耳邊說了什麽?”
“說他不會再離開我了。”
伊蓮娜厭惡地回答他,趴在林君如肩頭接着流眼淚。
這就是厲書的臨終遺言?葉蕭回頭看着其他人,莫不是恐懼和驚慌的神色。錢莫争把秋秋帶進廚房,不想讓她再看到死人了。
厲書的屍體依然躺在餐館中央,葉蕭又蹲下來仔細觀察着,想要找到厲書猝死的原因。照道理應該把衣服剝光,仔細查看身體表面有無傷口的,但有那麽多女生也實在不便。他細細檢查了厲書的面部,翻開死者的眼皮看了看,眼球居然變成了紅色。葉蕭過去也參與過法醫檢驗,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實在是太不正常了。
然後,他又在厲書的左側脖頸,發現一個非常微小的紅點子。原來是一個極容易被忽略的傷口,看起來就像是被蚊子咬的,或者是個被擠破的粉刺包。
葉蕭趕緊取出手電筒,幾乎把眼睛貼在死者脖子上,仔細照射着那個小傷口——表面有一層暗紅色的結痂,起碼已經有幾個小時了,絕非剛才斷電片刻傷的。
再看傷口的形狀,雖然不到一厘米大小,邊緣卻有鋸齒狀痕跡,像被某種動物的牙齒咬的!
葉蕭膽戰心驚地站起來,緊張地看了看童建國,然後把他拉出小店,用耳語告訴他這一可怕的發現。
“什麽?難道是吸血鬼?”童建國聽了也大驚失色,立刻低聲說,“此事千萬不要聲張,否則會把所有人都吓死的!”
他們回到潮州小餐館裏,兩人共同擡起厲書的屍體,說要把他暫存在冷庫,其他人都留在原地不要動。
就這麽給厲書“送葬”去了,葉蕭和童建國艱難地擡着他,走入清冷無聲的街道上。依然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只有兩個活人和一個死人,組成一支奇特的出殡隊伍。
轉過幾個街角到了冷庫,這裏已葬着導游小方和屠男,現在又添了一個新鬼。他們挑了個幹淨的冰櫃,小心地将厲書塞進去。
出來後葉蕭心裏一顫,厲書會不會變成吸血鬼?但他立即又苦笑了一下,這些無稽之談又怎能當真呢?
五分鐘後,他們回到潮州小餐館,大家的臉色都很差,在這剛剛死過人的地方,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陷入困境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失去一切希望,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葉蕭環視了大家一圈,算上來路不明的小枝,旅行團總共只幸存十一個人,還喪失了所有的行李,絕望的氣息纏繞着所有人。
“完了!徹底完了!”林君如哭喪着臉說,“我們已經與外面失去聯絡五天了!為什麽還沒有人來救我們?五天了!”
童建國随即打斷道:“別說這些晦氣該死的話!”
“你太冷酷無情了吧?你有沒有家人?有沒有妻子孩子?我媽媽還在臺北等着我呢,平時每天都會和媽媽通電話的,現在她一定着急得要命,也許她已經飛到泰國來找我了,正在曼谷甚至清邁的警察局裏!”
林君如的話引起了大家的共鳴,孫子楚心頭也微微一跳,這幾天最痛苦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遠在上海的爸爸媽媽,只要一天沒有他的消息,他們便會寝食難安輾轉反側,說不定也通過旅行社和大使館,飛到泰國來尋找兒子了吧?
只有童建國面色鐵青,那句“你有沒有家人?有沒有妻子孩子?”深深刺痛了他的心,要比在他心口捅一刀子更難受,他狂怒地吼起來:“對!我這輩子沒有家人,也沒有老婆孩子,我就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
說話同時面部肌肉在顫抖,五十七歲的身體像頭野獸,所有人都不敢再說話了。
只有玉靈能打破沉默:“別再吵來吵去了,不管有沒有人來救我們,今晚該怎麽過?”
是啊,大本營已經被燒掉了,他們面臨着無家可歸的局面——居然已經把這裏當家了?
“至少不可能在這裏。”
林君如看着肮髒的小餐館,根本就沒有任何居住條件。
“我們必須得找一個新的地方,就像對面的居民樓一樣。”葉蕭走出小餐館,在街上向大家揮手鼓勁,“不要害怕!帶上食物和随身物品,也許外面更安全些!”
于是,所有人都走到了街上,用手電照射着四周,陰冷的風從地底吹來,讓孫子楚連打了幾個冷戰。
十一個人走在街上,像一支足球隊的首發陣容,他們彼此都聚攏着,錢莫争抓着秋秋的胳膊,玉靈寸步不離小枝,葉蕭和孫子楚走在最前面,童建國則在最後壓陣。
夜霧漸漸彌漫在沉睡之城,一路往前走了幾分鐘,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吓到他們。林君如忿忿地說:“該死!我們還是個旅行團嗎?真像一群流浪的乞丐!兩手空空沿路乞讨和盜竊。”
她剛說完這句話,小枝卻驟然停了下來,玉靈緊張地問:“怎麽了?”
“它——來了。”
二十歲的神秘女郎,用氣聲幽幽地說道,仿佛在念什麽咒語。
“誰?”
大家都停下了腳步,頂頂走到小枝的跟前,用手電照着她的臉。
這時秋秋也開始顫抖,她靠在錢莫争的身邊,指着路邊的一堵矮牆,在昏黃的路燈照射下,一個白色的幽靈正行走在牆上。
是的,就是它!
這行走在牆上的精靈,轉過頭來盯着秋秋——那雙綠色寶石般的眼睛,包藏着令人生畏的氣息。
那只神秘的貓。
※※※
月光,漸漸從濃雲中鑽了出來。
随着秋秋慌亂的叫喊,大家都看到了那只貓,在幾尺開外的矮牆上,每一步都邁得那麽優雅,渾身白色的皮毛,只有尾巴尖上有一點紅色,如同黑夜裏的火星閃爍——上午如幽靈造訪秋秋的,就是這只貓!
它的皮毛,它的四肢,它的耳朵,它的眼睛,在路燈下呈現一種詭異的美,牆上危險的行走使它無比誘人,這感覺既親近又畏懼,像在拍攝一部靈異電影。
秋秋一下子掙脫了玉靈,有一種難以遏制的沖動,想把這只白貓摟在懷中,像對待自己孩子那樣溫柔地撫摸。下午她剛失去了母親,第一次感受到了孤兒的滋味。所以她也能理解貓的孤獨,在這樣凄涼的夜裏,穿梭在無人的街道邊……
她跑到矮牆邊上,伸手想要去夠那只貓,錢莫争飛快地跑上去:“別靠近它!”
原以為貓這種敏感的動物會迅速逃跑,沒想到它反倒一點都不害怕,照着秋秋的方向跳上一顆行道樹,爪子抓着樹枝和樹幹,靈活地下到了地面上。
它在牆邊弓着身子,豎起尾巴悠閑的行走,每一步都悄無聲息,還不斷回頭看看人們。大家都感到十分奇怪,居然有膽子那麽大的貓?也許它已經一年多沒見過活人了,看到那麽多人反而興奮了?
這回是頂頂走在最前面,用手電照着前面的路。好像那只貓在刻意等他們,只要人往前走兩步,它也趕在人的前面走一小段。頂頂索性邁開細碎步子,往前小跑了十幾步,而貓也同樣小跑起來,重心幾乎貼着地面,仿佛伺機要對獵物下爪子。
它往前跑過了一條路口,身後跟着十幾個人——這場景實在太奇怪了,凄涼的月光下寂靜無聲,一只貓領着一群人行走……
後面的人們也像被催眠了,乖乖地跟随着這只白貓,抑或是被它的美麗引誘?貓驕傲地走了片刻,忽然轉向路邊一條小巷,那裏面一盞路燈都沒有,飄蕩着一層灰色的霧氣。
童建國仿佛突然清醒了,急忙攔着頂頂說:“我們不能進去!人怎麽可以被貓牽着走?”
“不,跟着它!”
秋秋又沖到了前面,卻被錢莫争一把拉了回來。
葉蕭凝神看了看小巷,月光下那只貓也停住了,回頭來看着他們,兩眼放射出幽靈的綠光。這目光讓他有些恍惚,躲避着轉頭看向小枝,卻撞上了更詭異的表情,她眨了眨眼睛:“跟它走吧。”
于是,葉蕭帶頭走進小巷,那貓也識相地繼續向前走,身後跟着一道手電光束。看不清兩邊的景象,只有幾棵大樹的影子,一只夜宿的飛鳥被驚起。
神秘的貓突然停了下來,前頭有個半敞開的鐵門,兩邊是高高的圍牆,它回頭向旅行團轉了一圈,便悄然跳進了門裏。
“這是什麽意思?要我們也進去嗎?”
孫子楚忍不住說了出來,頂頂立刻噓了一下:“輕點,別把貓吓跑了!”
還是葉蕭第一個走進鐵門,手電照出裏面是個院子,種植着一些家養的植物。
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下,孤獨地立着一棟別墅房子。
其餘人也小心地走進院子,聚攏着向四周照射手電,很快掃到了那只白貓。它輕巧地走了幾步,迅速跳上別墅的臺階,像個T臺模特回過頭來,讓自己的美麗暴露在手電中。
随即它走到底樓的門口,竟伸出前爪拍了拍房門,好像是晚上訪客來敲門了。大家都已目瞪口呆,只等待着別墅房門打開,已化作鬼魂的主人蹒跚而出。
幾秒鐘後,院裏吹過陰冷的風,想象中的主人并未開門,那扇布滿灰塵的神秘之門,竟自動地緩緩打開了……
貓又回頭看了一眼,綠色的誘人眼神裏,是狡詐還是憐憫?它随即鑽進門裏的黑暗,把懸念留給了門外的人們。
十一個人都有些心慌,葉蕭後退幾步看着整棟別墅,建築樣式是最近幾年的。冰冷的月光灑在屋頂,上下總共有三層樓,和國內的單體別墅沒什麽區別。但在這樣的環境裏,看上去讓人忐忑不安——沉睡之城裏的沉睡別墅,似乎每一扇窗戶裏都有秘密,将所有的闖入者吞噬。
他用手電照射底樓的窗戶,可能長久沒有人居住,全是一層厚厚的灰,無法看到裏面的情況。只有底樓的房門虛掩着,露出一條誘人的縫隙,調動着所有人的好奇心。
就當頂頂要往裏走的時候,葉蕭趕緊喝住了她:“這房子好奇怪,不要輕舉妄動!”
“那你自己去露宿街頭吧。”
頂頂無情地沖了他一句,大步走上別墅的臺階,在門口猶豫了幾秒鐘,小心地打開大門——
淡淡的霧氣湧了出來,如地宮內蟄伏的小黑蟲。她下意識地蒙起口鼻,用手電照亮前方。光圈掃過黑暗的空間,依稀可辨蒙塵的沙發,布滿蛛網的牆壁,寂靜無聲的電視機……
葉蕭和孫子楚都跟進來了,三個人都在玄關裏,拿着手電上下左右掃射,看樣子是個寬敞的客廳。
他們在牆上摸了一會兒,突然打開了電燈開關。頭頂有砰砰作響的聲音,像一顆窒息的心髒重新搏動,發出起死回生的劇烈閃爍。葉蕭趕緊眯起了眼睛,雙手做出保護的動作,似乎随時都會遇到危險。
半分鐘後,頭頂的吊燈完全亮了,光明重新降臨此地。其餘的人們也都跑了進來,十一個人擠進這客廳還綽綽有餘,大家既害怕又興奮地互相張望,小心翼翼地檢查屋裏每處細節。
這客廳将近三十平方米,擺放着沙發茶幾等日常家具,還有三十多吋的等離子電視機。雖然到處都是灰塵,但仍能看出現代化的裝修,想必是富裕或中産階級的家庭。
旁邊緊挨着餐廳和廚房,葉蕭盡量打開所有的燈,不想留下任何陰暗的角落。廚房也頗為寬敞,竈臺上都收拾得很清楚,除了厚厚的灰塵以外,不像居民樓裏看到的亂七八糟。底樓還有個衛生間,抽水馬桶裏漂浮着一層蟑螂屍體,他立刻沖水抽掉了這些。
葉蕭仔細檢查了一番,并未發現有特別之處。他回到客廳的正中,望着通往二層的樓梯,心裏滿是狐疑:那個白色的幽靈——黑夜裏的神秘之貓,是它帶着他們來到這棟房子,此刻又隐匿到哪去了?
頂頂和林君如開始擦沙發了,費了好大的勁才去除了灰塵,疲憊不堪地坐倒在沙發裏。孫子楚還找到了一根雞毛撣子,到處消滅着可怕的蜘蛛網。玉靈跑進廚房清洗燒水器,準備為大家燒熱開水喝了。
“你們這是在幹什麽?”
林君如鐵青着臉回答:“大家都累極了,必須找個地方休息。”
“這裏情況還不清楚,再等一會兒!”
葉蕭走到樓梯口停頓了一下,童建國走到他身邊說:“我和你一起上去吧!”
“好!”他又掃視了其餘人一圈,目光最後落在了小枝臉上,她的表情和眼神都有些怪異,他轉頭大聲說,“留在原地都不要動,不要關門!”
接着他和童建國走上樓梯,手電向黑沉沉的二樓射去,寂靜的霧氣裏包藏着什麽預兆?忐忑不安地來到二樓,首先是在牆上摸索開關,好不容易打開電燈,兩人都下意思地擋了擋眼睛。
果然是條狹窄的走道,兩邊各自開着一道房門,中間有個頗為豪華的衛生間。葉蕭推開左邊的那扇,同樣先打開電燈。這是間寬大的卧室,擺放着一張雙人大床,還有一些常用的電器和家具。收拾得還算幹淨,但關了一年的陳腐氣味,讓他趕緊蒙上了鼻子。
童建國進了右邊的房間,和左面差不多的大小,但只有一張單人床。屋裏有個巨大的書架,還有一張寫字臺,桌上擺着一本英文的《亞洲考古年鑒》,看來這是主人的書房。匆匆掃了一眼書架上的書,便看到了《全球通史》、《人類與大地的母親》、《羅馬帝國衰亡史》、《第一次世界大戰回憶錄》等歷史書籍。
二樓還有一個露臺,大約有十幾個平米,擡頭就是清冷的夜空。地上擺着一些花盆,裏面的植物有枯萎也有茂盛。走到露臺欄杆邊上,正對着房子的後院,月光照耀一片小竹林,還有一輛白色的小轎車。
此刻,葉蕭已獨自走上三樓,打開電燈發現比二樓更小,只有一間卧室和一個閣樓,後面是個五六平方的小露臺,還有個簡單的衛生間。閣樓中間的坡度很高,兩邊必須低着頭走,裏面堆放不少雜物,看來是做儲藏室用了。
卧室明顯是女孩子住的,處處布置地溫馨宜人。床頭有不少明星海報和貼紙,粉色床單沉睡在灰塵之下,寫字臺上有機器貓和HELLO KITTY。一臺找不到電源線的筆記本電腦,上面擺着一堆玩具小熊,還貼滿了亮亮的小星星。牆上鑲嵌着一面橢圓形的鏡子,讓他想起幾天在城市另一邊,那個荼靡花開的小院……
突然,灰蒙蒙的鏡子裏,映出一個細長的深色物體,正好挂在對面的牆上。
葉蕭迅速回過頭去,才發現那是一支笛子——挂在牆上的笛子。
※※※
一支笛子。
沉睡之城,夜晚十點。
空空蕩蕩的大房子三樓,卧室牆壁上懸挂着一支笛子。
葉蕭的心跳莫名地加快,緊張地走到牆邊,小心翼翼地摘下笛子,寒冷迅速滲入指尖。這是一支中國式的竹笛,大約四十厘米長,笛管塗着棕黃色的漆,笛孔間鑲着紫紅色絲線,甚至連笛膜都很完整,薄如蟬翼地貼在膜孔上。
奇怪的感覺漸漸彌漫全身,仿佛這笛子早已與他相識?雙腳好像也不由自己控制了,下意識地拿着這支笛子,走到隔壁的小衛生間裏,用濕毛巾擦拭笛子表面的灰塵,并盡量保護脆弱的笛膜。
這時,身後響起一片零碎的腳步,他驚慌失措地回過頭來,卻是一個年輕女生的人影。
“小枝?”葉蕭的神色有些不對,揮舞着手中的笛子說,“你怎麽上來了?快點下去!”
幾乎與此同時,頂頂從二樓跑上來了,匆忙地說:“她自己突然上樓了,我們攔都攔不住,對不起。”
小枝則冷峻地盯着葉蕭,其實是盯着他手裏的笛子,感覺像是在僵持之中。正當頂頂要走上來時,小枝卻出其不意地走上一步,立刻奪走了葉蕭手中的笛子。
“你要做什麽?”
葉蕭完全沒料到會這樣,臉上一陣尴尬,就像警察被人搶走了槍。
小枝拿着笛子塞在身後,孩子氣地微微一笑,閃身退入三摟的露臺。葉蕭和頂頂都追了出去,一陣夜風涼涼地襲來,讓他們都打起了冷戰。
月光下的小枝衣裙飄飄,宛如天上降臨的仙子,仰頭擡起手中竹笛,熟練地放到嘴邊。
還沒等葉蕭反應過來,笛聲竟嗚咽着響了起來——小枝瘦弱的身體裏,迸發出強大的能量,氣流旋轉着通過喉嚨,用柔軟可人的嘴唇,送入狹長古老的笛管中。六根手指按着笛孔飛舞,氣流化成幽幽的神秘旋律,笛膜也随之而劇烈震動。音符回環激蕩着沖出笛管,撲向目瞪口呆的葉蕭和頂頂,迅速萦繞這棟沉睡的別墅,震動旅行團的全體幸存者。最後直沖雲霄,獻給月宮的嫦娥吳剛,籠罩整個天機世界。
這是既豪邁又婉約的《出塞曲》,在這南國異鄉的夜晚,格外勾起人們的思鄉之情。當小枝的笛子一曲終了,葉蕭幾乎已醉倒在笛聲中了。露臺上的美麗女子,似乎已與夜色混合在一起,變成風中的音樂幽靈。
忽然,外面響起一陣慘烈的狼嚎——無疑又是那只狼狗,小枝豢養的寵物“天神”,它就在這附近的某個角落,月夜下的嚎叫酷似塞外蒼狼。
笛聲在空曠的夜晚,可以傳遞出去很遠,它一定是被這笛聲吸引,一路追蹤到了這棟別墅,并想起它祖先生活的草原。
也許,小枝突然吹笛子的原因,就是召喚她的“天神”?
葉蕭皺起眉頭後退了半步,月光下她的臉龐有些模糊,只有一雙誘人的眼睛,放射着聶小倩式的目光。
“你……你究竟是誰?”
這個問題自第一次見到她,便纏繞在葉蕭的心底,如今卻只知道一個名字(假設她真的叫“小枝”)。今夜這神秘古老的笛聲,讓葉蕭再也無法抑制自己,他必須要得到一個答案,一個哪怕是虛假的答案!
“歐——陽——小——枝——”
四個字如同四顆子彈,相繼射入葉蕭的胸膛,讓他倒在露臺的刑場上。
但十秒鐘後他就複活了,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難道孫子楚的猜測是對的?眼前二十歲的神秘女郎,就是那個最美麗的幽靈?
頂頂卻還摸不着頭腦,扶住搖搖晃晃的葉蕭,随後冷冷地問小枝:“好了,歐陽小姐,請問你家在哪兒?為什麽來到這裏?”
小枝的雙眼卻只盯着葉蕭,向他靠近了一步說:“我家在浙江省K市的西冷鎮,大海與墓地之間的——荒村。”
這句話再次洞穿了葉蕭,他捂着自己的心口說:“不,這不可能!不可能!”
“在天機的世界裏,一切皆有可能!”
她将笛子放在胸前,就像古埃及女王手中的權杖。
“你說……你來自……荒村?”葉蕭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眼前的神秘女生,“荒村裏的歐陽小枝?”
“五千多年前,有一群傳說中的天神,來到東方的荒涼海岸登陸。他們有着與人類相同的面貌,向北進發建立了輝煌的古玉國。繁榮大約持續了一千年,古玉國神秘地滅亡了。一小部分王族幸存下來,逃到當初祖先登陸的那片海岸。這些人延續古老的生活方式,在封閉的海岸度過了上百代,後來以歐陽為姓氏,成為此地的大族。而他們定居的村落,位于大海與墓地之間,故并命名為‘荒村’。”
“我,好像聽過這個故事。”
“真的嗎?”小枝并沒有在意,在夜風中理了理頭發,咄咄逼人地說,“明朝年間,荒村歐陽家出了個進士,被皇帝禦賜了一塊貞節牌坊,至今仍矗立在荒村的海岸邊。”
“不,我只想聽你的故事——歐陽小枝。”
她微微一笑,二十歲的臉龐分外妩媚:“荒村的歐陽家族,幾百年來不斷遭遇變故,幾乎沒有一個能得善終。我就是這個古老家族最後的,也是唯一的繼承人。我從小在荒村的老宅進士第裏長大,屋裏有扇屏風記錄着家族的傳說,爸爸在我小時候就教我吹笛子,所以每當我看到這種樂器,便有與它親密接觸的沖動。”
“你又是怎麽來到這的?”
葉蕭小心翼翼地審問着她,頂頂卻還沒有聽明白,只覺得葉蕭的狀态很可怕。
“爸爸留給了我很多遺産,我在兩年前離開了荒村,到遙遠的泰國來留學讀書。”
“奇怪,為什麽要來泰國?大家不都去歐美讀書嗎?”
“因為我是小枝,是荒村歐陽家族的傳人,請不要以普通人的标準來衡量我。”
說完她驕傲地揚起頭,仿佛有一道光自頭頂射下,令她成為傳說中的人物。
“夠了,你又是怎麽來到南明城的?”
“我原本在曼谷讀書,暑期去泰國北方旅游。我跟着幾個歐洲背包客,來到附近的大山深處。當背包客們離去之後,我已經吃光了所有食物,卻獨自發現一條峽谷,中間開着一條蜿蜒的公路。疲憊不堪的我,沿着公路筆直往前走,卻是一條深深的隧道,還有全副武裝的士兵保衛着。很奇怪那些士兵居然講中文,外貌也不像當地的泰國人,他們緊張地看着我,并不準我踏入隧道一步。但我已經餓了兩天兩夜,當場就昏倒在他們的面前。”
頂頂終于同情地插了一句:“真可憐。”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南明醫院裏。原來在我暈倒以後,士兵便把我送入了這座城市。這是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因為身邊的人都說着中文,像個中國南方富裕的小城,只不過還在使用繁體漢字。陌生的是我過去從沒聽說過這裏,怎麽會平白無故在深山之中,會有這樣一座現代的城市?我對這裏的一切都很好奇,決心留在這裏生活一段時間。于是,我說自己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
“你為了留在這裏而說謊?”
葉蕭的眉頭皺了起來,現在誰也無法保證,她剛才的話是否謊言?
“事實上我也沒有說謊,遙遠的荒村已沒有我的親人了。有個看起來像官員的家夥,在詳細詢問了我的情況後,最終答應了我的請求,甚至給我介紹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叫西西弗的書店當店員,我拿到了泰铢的工資,還租了一個小房子住下,開始了我在南明城的生活。”
“這是個怎樣的城市?究竟歸屬哪個政府管轄?”
“不,南明城不屬于任何政府,在地圖上也完全找不到,南明就是南明,是亞細亞的孤兒!”
“亞細亞的孤兒?”
小枝露出哀傷的笑容:“可惜,我只在南明城裏住了一個月,便發生了最可怕的事情,緊接着就是‘大空城之夜’!”
“大空城之夜?”這幾個字再度讓葉蕭心裏一震,着急地吼道,“告訴我,什麽是大空城之夜?”
※※※
“大空城之夜”?
天機的世界進展至此,已離那個秘密越來越近了。
沉睡之城,沉睡別墅,三樓露臺,歐陽小枝。
二十歲的女孩沉默了半晌,目光冷冷地盯着他,嘴角微微上揚——
“不,我不能回答!”
她這句不能回答的回答,讓葉蕭将右手的拳頭,重重打在了左手的掌心。
當他再要繼續追問時,頂頂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算了,強問是沒有用的,今晚就算了吧。”
葉蕭咬着嘴唇退回走道,語氣漸漸柔和下來:“快點進來吧,晚上在露臺容易着涼。”
等小枝和頂頂都進來後,他關上了露臺的移動門,卻看到玉靈也跑上來了。
“你怎麽也來了?”
“我們都等了你半天了!是童建國把我們叫上來的,他們正在收拾二樓的房間,現在要開始打掃三樓了。”玉靈看了看葉蕭身後的小枝,滿臉狐疑地問,“對了,剛才是誰在吹笛子?我們在樓下都聽得陶醉了!”
小枝已把笛子藏在身後,閃躲進了旁邊的卧室。
而葉蕭也不作答,心裏仍然全是剛才的問題,便匆匆跑到二樓,正好撞上了楊謀。
這英俊的男子剛成了鳏夫,整個人依然郁郁寡歡,竟埋頭拖着地板,仿佛成了家裏的好好先生。林君如和秋秋在整理床單,錢莫争仔細檢查着門窗,看來今晚是得睡在這了。
葉蕭走到底樓的客廳,童建國居然在收拾廚房,冰箱的容量大得驚人,裏面的食物大多已壞了,只有少數真空包裝的未過保質期。
十幾分鐘後,整棟別墅都被清理過了,成為了旅行團的臨時旅館。林君如與秋秋住在二樓的主卧室。錢莫争和楊謀兩個同病相憐的男人,選擇了二樓的小卧室,在單人床旁邊打地鋪,并從儲藏室裏找到了席子和毛毯。小枝已坐在三樓卧室裏,玉靈陪她擠着同一張床。而在最高的小閣樓裏,也鋪上了兩副地鋪毯子,留給了伊蓮娜和頂頂。
二樓和三樓的衛生間,都有淋浴和熱水器,女生們先排隊在洗澡。錢莫争走到二樓的露臺,仰頭看着雲中的月色,他知道那條狼狗就在這附近,雖然他已關好了外面的鐵門,但不知道院牆有沒有狗洞?
心裏又泛起一陣痛楚,在幾個小時前的羅剎之國,他永遠失去了黃宛然,并親手将她埋葬在寶塔裏。深深的內疚刺痛着錢莫争,昨天是對成立,今天是對黃宛然——在她年輕的時候,他違背諾言而傷害了她,當許多年後她已不再青春年少,卻毅然決然要擺脫過去,原諒他并跟随他去過新的生活,卻為了拯救仇恨他的女兒,死在了電閃雷鳴的寶塔下。
黃宛然是個偉大的母親,而自己卻是個膽小的男人!
這輩子究竟是怎麽了?在四十多年的生命裏,究竟什麽才是最寶貴的?作為攝影師的錢莫争,他已經走遍了半個世界,見過最可怕的戰争和災難,擁有過各色人種的女子,但到頭來卻沒有一樣屬于他,依然是飄零的浮萍,随時都會沉沒在水底。
眼眶再一次濕潤了,露臺上的風吹過臉頰,卻抹不去男人的眼淚。錢莫争把頭發散了下來,黑色長發掠過肩頭,那個已化為幽靈的女人,是否還能撫摸他的發絲?
身後悄然響起腳步聲,他緊張地回過頭來,卻見到了秋秋朦胧的臉,他急忙低聲道:“你怎麽出來了?快點回房間去!”
“我在等林君如洗澡。”
十五歲的少女淡淡地說,走到露臺的欄杆邊,望着別墅高牆外的黑夜。她的态度已柔和了很多,不像前兩天對錢莫争的仇視,這讓他的心裏也好受了些。
直到兩天前才知道自己有個女兒,他卻從沒有過做父親的心理準備,事實上他也從來沒做過真正的父親。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秋秋,也不知道黃宛然是否把那個秘密告訴過女兒。雖然他很想和秋秋多說說話,畢竟十多年都沒有見過,他太不了解自己的女兒了,甚至還不敢像父親那樣與她說話,只是本能地想保護她免受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