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何建國一個人開車在路上走,漫無目的。從前,跟顧小西吵了架也是這樣,要麽她走,要麽他走。她走可以回娘家,他走就只有滿大街溜達。現在比從前好多了,至少可以開着車溜達。一輛輛滿載的大貨車轟隆隆迎面駛來。它們從哪兒來、上哪兒去?車上裝的是什麽?将要為它們卸車的是誰?那次哥哥被叫去卸車,整整卸了大半夜,第二天只比平時晚起了一個小時,而後,又幹了一天的活兒。不知道将要卸這些車的人裏,是不是也會有哥哥。剎那間,那刀削斧鑿般的一幕又在眼前閃出:土屋、土炕,父親居中而坐,他和哥哥一邊一個,三人中間的炕上擱着兩個攥成團的紙阄。父親讓他們抓阄決定誰上大學,哥哥先抓。當哥哥把手伸向炕中間的那兩個阄時,何建國清清楚楚看到,那手在抖。是啊,一抓定終身,這是何樣的殘酷?哥哥抓起兩個阄中的一個,停了一會兒後方才打開來看,看後就交給了父親,而後,下炕,一聲不響抓起門邊的鋤頭,下地幹活兒。那阄上寫的字是:不上……

何建國閉了閉眼,不能再想。他将車停在第一個遇到的酒吧前,下車,走了進去。裏頭燈光昏暗,幾乎都是成雙成對或三五成群的人,他揀了一個相對僻靜的地方坐了,一坐下就後悔了,原先只看到那裏人少,只一個人,安靜,怎麽也沒想到那個人會是熟人,是簡佳。顯然對方也為碰上了他而煩惱,都礙于禮貌勉為應酬,說一些“你也來了”之類不鹹不淡的話。何建國知道簡佳為什麽會坐在這裏,小航和她吹了,心裏苦悶。簡佳卻不知道何建國為什麽會來這裏,何建國壓根兒就不是個來這裏的人。三言兩語之後,才知道又和小西吵架了。她懶得打聽他們為什麽吵架。內心深處,還有點兒幸災樂禍。活該,這就是報應。她一直為小西對她和小航的事的态度失望。小西爸媽的态度可以理解,她不該呀。她準備再稍坐一會兒就走,坐到禮節禮貌所需要的時間後就走。這時,她聽到何建國說話了,語調鄭重:“簡佳,能不能請你幫個忙?”她看他。他說:“上婦産醫院,查一查習慣性流産到底能不能治。”

簡佳立刻意識到了什麽:“為什麽不叫小西去?”

“不想讓她知道。”

“是不是如果不能治的話,你就不跟她過了?”

何建國沒說話,沒說話就是答案。簡佳震驚,繼而憤怒:“何建國,你這麽做太不地道了,小西的病是怎麽落下的——”

何建國擺擺手打斷她,聲音消沉:“簡佳,我不想翻舊賬,沒意思。也不想讓你來當裁判,誰判了我也不聽。”

簡佳說:“你們結婚的時候怎麽說的?肯定是‘不論發生了什麽,都是一生一世在一起’吧?不能說只能在一起享福不能在一起受苦吧?不能說一方有了病另一方就可以棄她而去不要人家了吧?”

何建國被逼無奈,簡單說了最近發生的一系列事情,說:“不是我不想跟她一生一世在一起,是她不給我這個勇氣!”

簡佳:“不就是沒幫你哥哥安排好工作嗎?……我去找小航談!”

何建國“咦”了一聲後,小心地道:“我聽說,顧小西她家不同意你們的關系。”簡佳沒吭聲。何建國又道:“你究竟為什麽要離開劉凱瑞?是,他不能跟你結婚,可你們女的不是經常說嗎,幸福就是真金白銀!”

簡佳冷笑一聲,反問他:“哪個女的這樣說?”

“既然你不這樣認為,去跟顧小航說啊!”

“他信嗎?他,他們家,都認為我不跟劉凱瑞只是因為他不肯跟我結婚,要是劉凱瑞肯,我能立馬回頭。”

“你不會嗎?”

“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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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

“因為我并不認為幸福就是真金白銀!”

何建國點頭,再也無話。

發行部主任來了,小西爸那本書準備開個研讨會,他來跟小西和簡佳商量會在哪裏開。小西的意思是就在社裏的會議室開,以降低成本。發行部主任的意思是要麽不做,做就做好,做出檔次,記者們很看重這個。最後他說出了他來的目的,他想把研讨會在劉凱瑞公司的會所裏開,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與有錢人打交道的機會。小西立刻想到了簡佳,嘴裏拖延:“為什麽要在他們那裏開?……他是想擴大他的知名度!”

“雙贏,有什麽不好?……那會所我看了,豪華,氣派,中式仿古,最絕的是牆壁上鑲着的那道門,暗門,看上去就是一堵牆,其實有一個機關,一按開關,那牆就徐徐打開,裏面別有洞天——據說宋朝李師師和宋徽宗就是這樣見面的。宋徽宗礙于身份,和李師師見面都是在密室裏——瞧瞧人家這設計,多具人文情懷!……”

小西打斷了他:“主任,這事等簡佳回來再定,好不好?”

主任擺手:“為什麽非得等簡佳?實話說吧,這事我是來通知你們的,不是來跟你們商量的。因為,劉凱瑞的助理已經跟我談定了!……顧小西你還別翻白眼,人家出贊助不能白出,咱們得學會尊重資本的意志!”

“什麽資本的意志,不就是拜金主義嗎?誰有錢就聽誰的,有奶便是娘!”

“那你算是說對了,有奶還就是娘,沒奶你能長這麽大嗎?”

“奶牛也有奶,你管它叫娘嗎?”

簡佳回來了,得知二人争執的來龍去脈後,對小西生出一絲好感。看來她不是像她以為的那樣,只要能把小航擇出來,就把她胡亂向外推,哪怕推給劉凱瑞。

心裏一軟,忍不住就把遇見何建國的事對她說了。她之所以要說,是為小西好,因此說的時候,在讓小西有危機感的同時,盡量對何建國的激烈情緒作了淡化處理。中心說了兩個事實:一是何建國對她能不能生孩子的事很在意;二是他對顧家對他哥哥的工作安排很在意。小西一聽就有些急,當下,就跑到工地上去找了小航。

“姐,未必為了你的婚姻,我們全家都要做何家的奴隸!”小航說。

“小航,這對你不過是舉手之勞——”

“舉手之勞?開玩笑!那包工頭要跟我做交易,讓我在不合格的驗收單上簽字。”

“那就換了他!”

“換他?沒點兒背景的人能當包工頭嗎?那人已經弄走倆項目經理了。到最後還不知道誰換誰呢!”

“那你為什麽不早說,我也好早給你姐夫說!他以為你是不幫他,你不幫他是因為我和爸媽一塊兒反對你和簡佳的事。”

小航冷笑一聲:“小心眼,小人。我才懶得跟這種人做這種無聊的解釋。”轉身走。

小西追着叫:“小航,真的幫不了他哥嗎?”

“幫不了!”小航的聲音遠遠傳來。小西失神地目送他遠去。

從那次跟何建國吵了架後,小西就回爸媽家住了。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走,她很客氣地跟何建國說明了原因:爸爸的書稿正在最後沖刺階段,比較緊張,家裏頭沒有保姆,她回去可以幫着做點兒家事。而且,作為爸爸書的責任編輯,有什麽事在家裏可以随時商量。總之,找了很多理由。從前,她要走,甩手就走,動靜怎麽大怎麽來,就是要讓對方知道,我走是因為我生氣。這次她沒這樣做,本能感覺到他已不會在意她的生氣與否,她那樣只能是自讨沒趣。她實在不想在自己家住了,何建國的不冷不熱不陰不陽不死不活,令她窒息。

小西在廚房裏拿飯盒準備去食堂打飯,爸爸在書房弄他的稿子。媽媽下班回來了,回來就進卧室裏翻找什麽。小西拿着飯盒向外走時,媽媽出來問她看到小航送她的那枚胸針了沒有,她晚上有一個老同學聚會。小西放下飯盒去幫媽媽找,可能的地方都找遍了,沒有找到。媽媽邊找邊自語般道:“這就奇了怪了,我上個月還戴了呢,去參加肝膽外科學術會時,戴了。”

小西爸聞聲從書房裏出來,問小西媽:“你上次參加會穿的哪件衣服?”小西媽說了哪件。小西爸想了想,從門廳挂外套的衣櫃裏找出了那件衣服,結果,胸針在那衣服的口袋裏。同時感慨:“這要小夏在,真找不着又得懷疑人家了。……幹保姆不容易。這點最不容易。誰家裏都有個找不着東西的時候。家裏沒保姆的時候沒事,有了保姆,就是保姆的事。小航的錢找到了沒有?”

小西媽搖頭。

小西給媽媽別胸針:“那是怎麽回事呢?我怎麽想怎麽覺着小夏不是那種人!”

小西爸斬截道:“絕對不是。你看她那性格,自尊到了剛烈!”

小航回來了,出乎小西意料。他最近下班後極少按時回來,說加班。加班是不回家的最好借口。不用說,是因為簡佳的事情不願意跟家人在一起。到家後跟爸媽姐姐打了個招呼,就進了自己房間。

小西跟到小航房間門口問他在不在家吃飯,她要去打飯。他說不在家吃,換件衣服馬上走,跟朋友們出去吃。小西很想跟他說一說何建成的事。想了想,沒說。何建國最近的态度,跟小航幫何建成沒幫到位很有關系。小航是不該,但是何建國更不該,別人幫你,是心好;幫不了或就是不幫,是正常。不能說不幫你就是欠了你。想想這點就寒心,這麽多年夫妻了,幫了他家那麽多的忙了,只要一點兒幫不上,就是對他家對他沒感情,就全盤否定。如此下去,看來他倆的日子真的是到頭了。這工夫小航換好了衣服,向外走,走到門口,想起件事,回頭對大家道:“對了,我那五百塊錢沒丢。借給一個朋友後忘了,今天還我錢,才想起來。”

小西媽不由得大怒:“荒唐!”

小航回嘴:“有什麽呀!誰還沒有個忘事的時候?”

小西媽走到他跟前,用手指點着他:“你知道你忘的這事,給我們帶來了多大的麻煩?給別人帶來了多大的傷害?”

小西忙道:“媽,我們再請她回來就是了。”

小西爸:“對,跟建國說,再請小夏回來。同時向人家道歉。”感慨,“這個小夏,寧折不彎,剛直不阿,士可殺不可辱!好!”

小西媽不耐煩地對丈夫道:“行了你別掉書袋子了!”又對兒子說,“小航我跟你說啊——”

這工夫兒子已經出門了。小西媽氣得重重嘆了口氣,把穿好的衣服又往下扒,走到電話機旁拿起電話,要給人家打電話說有事不去了。小西極力勸媽媽去,去散散心,同時保證跟何建國說,首先讓他代向小夏道歉,而後,看能不能請小夏回來,媽媽這才算勉強穿上衣服,走了。

小西和爸爸吃飯。為省事,打的包子和粥。食堂裏的包子皮很厚,餡很鹹很油。小西爸吃得直嘆氣。真想吃小夏包的包子啊,茴香苗切得細細的,肉也是切的,不是剁的,切成小丁,和茴香苗拌一起,小夏稱之為“沙餡”。如果說那是沙餡,食堂的包子就是“泥餡”。肯定都是攪拌機攪碎的,硬硬的一小坨,是什麽菜都吃不出來。

父女二人沒滋沒味地吃完了飯,爸爸又一頭鑽進書房,小西收拾了餐具去廚房,洗碗,放碗……感覺日子過得也像剛才那頓飯一樣,沒滋沒味。心裏頭還沉重,小夏的事,怎麽跟何建國說?看家裏的情況,實在需要小夏,但是現在,她沒辦法跟何建國開口讓他幫自己家辦事。他哥哥那事沒有辦好,何家尤其何建國正為這個生着氣呢。

這時候,門鈴響了,她紮煞着兩只濕手來到門口問:“誰?”外面的人說:“我。”好像是何建國!小西把濕手在褲子上蹭蹭,一把拉開了門,是何建國。小西的心裏,先驚後喜,驚的是沒想到他會來,喜的是正想他呢他就來了。

聽到何建國來了,爸爸從書房裏出來跟他打招呼,這時聽建國跟爸爸說:“爸,您的書忙得怎麽樣了?”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那,我接小西回去,可以嗎?”

小西萬萬沒有想到,用詢問的目光看何建國。何建國不看她。

小西爸道:“沒問題沒問題。……我本來也沒說讓小西回來是她非要回來。……建國啊,你可有日子沒來了,聽說當上領導了,工作更忙了是吧?”

何建國顯然不想聽爸爸再啰嗦下去,敷衍地跟爸爸說了幾句什麽後,就轉對小西道:“那,小西,我們回去?”

小西一轉身回了房間,收拾回自己家的東西,一句話沒說,不敢說,怕哭出來,是喜極而泣的哭,他終于還是來了,終于還是離不開她。他們這麽多年的感情,終歸不會那麽脆弱。

…………

小西跟丈夫回家。何建國開車,開的公司的車。他車現在已經開得很熟練了。小西坐在何建國旁邊,二人都沒說話。在小西,是一時找不到話說。她最想說的是:“你為什麽突然想起接我回去了?”要擱從前,這話她能張口就來,現在,不能了。現在他們的關系已不是從前那關系了。過去是想吵就吵有什麽說什麽根本不過腦子。現在呢,說前得先想想能不能說,會不會讓對方反感,會不會引起矛盾。

他們的車追上一輛卡車,超過去。在北京明亮的路燈下,可以清清楚楚看到,車上擠滿了一車民工。小西回頭看那車:“這天兒讓人坐敞篷車!”她說這話固然是真心同情那些這天兒還坐敞篷車的人,但在潛意識裏,不能說沒有迎合讨好何建國的成分。

何建國只淡淡回了一句:“民工嘛!”

小西沉默了片刻:“是得想辦法給你哥調調工作。我跟小航說。”

何建國說:“不用了。我已托了我的一個同學了,他答應讓我哥去他公司裏做保安。室內保安。”

“三十多歲了做保安?也學不到技術。”

“先挨過這一段再說。等天暖和了再說。小航那邊你不要再找他,我同學說他可以輾轉找人想辦法。”

就是說,他來接她不是為他哥的工作。那麽,他來接她回去的原因就應該是純粹的,就是想接她回去。這樣想着,心裏越發溫暖起來。

車到樓下,二人下車,進樓,發現電梯壞了。二人幾乎是同時想起了那個步行攀爬的月夜,他背着她。她看他,并不是想讓他背她,她現在身體好好的不用他背,她只是想,哪怕兩個人一起在樓道裏走,能有機會體會一下當年的感覺,也是好的。他卻掏出了手機,說道:“問問物業,什麽時候能修好。”

小西心裏一陣失望,為表明心跡,搶着道:“沒關系。我們步行上去,權當鍛煉身體。我好久沒鍛煉了。”意即,我沒有讓你背的意思。我有自知之明。

何建國這時卻已經撥通了物業的電話,物業回答,五分鐘之後即可開通。

他們站在樓口等電梯。這天月亮很好,很圓,是十五了嗎?小西看那月亮,眼睛有點濕,想起一件仿佛是上輩子的事:

那天停電,他背她上樓,她懷孕了,月光如水。音樂如歌。那是鳴響在他們心中的音樂。樂曲的名字叫《愛情的故事》。是那時候他們最喜歡的一支曲子,美國電影《愛情的故事》的主題曲。熱戀時,他們一塊兒看了那個電影。看完後小西說了:“你是不是想讓我向那個男主人公學習,學習他跟一個窮人家的女兒結婚?”

何建國沒有回答,只摸摸小西的頭發:“小西,你條件那麽好,有那麽多人追你,那麽多人反對你跟我,你為什麽要跟我?”

小西笑嘻嘻道:“因為我糊塗。”

何建國有點兒生氣了:“小西!”

小西這才不敢開玩笑了,答:“因為我有眼光嘛!不像那些虛榮的女孩子看人只看表面!”

何建國一把把小西攬在懷裏……

這時,何建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走吧。電梯修好了。”聲音幹巴巴的,讓小西一下子從天上掉到了地上,掉回了現實中。她跟何建國進電梯。她知道他不想背她。不是怕費勁兒,是不想跟她有那樣的親密接觸。肉體上、情感上,都不想。那麽,他接她回來到底是為了什麽?

何建國是想跟小西商量,讓小西在娘家住,讓他哥哥回他家來住。至少住幾個月,度過乍暖還寒的這些日子。

何建成自幼身體就不是特別強壯,家裏條件雖不好,但是也比工棚裏強。家裏幹活兒的強度,也比工地上輕。條件差加上勞動強度高,可能也有水土不服的原因,他發起了高燒。剛開始還忍着不說,繼續幹活兒,結果,暈倒在了工地上。接到通知後何建國趕到醫院,哥哥已被送到了醫院,這會兒正在輸液,血象很高。坐在醫院急診的輸液室裏,燒得直說胡話。何建國到後立刻花錢租了輛平車,讓哥哥疲憊的病體能夠躺下。那夜,他陪哥哥在醫院過了半夜,而後,把哥哥接到了自己家裏。哥哥到家就睡,早晨何建國起來後他還在睡,一動不動。摸摸額頭,燒已經退了。顯然沒什麽大問題,就是凍的,累的。何建國給哥哥把吃的喝的準備好,留了個條,就上班去了。上午公司開會,一開開到了半下午,下午他抽空回家了一趟,采購了一大堆東西,準備拿回來塞進冰箱,等哥哥病好了後,好好給他補補。進門一看,哥哥居然在擦抽油煙機!何建國一下子急了:“哥,你不好好躺着在這兒幹嗎呢!”“燒退了,冰涼的了,躺不住。”他過去把何建國手裏的東西接過來,邊說:“俺尋思着還是上工地住,都扣了夥食費的,不吃也不退。”

“不退就不退吧,沒有幾個錢。這回說好了,你就住這兒,早晨吃了走,晚上回來吃,開了春兒再說。你要是聽我的話,能來家裏住,就不會有這些事!”又補充說了句,“這和小西都商量過的。她怕你覺着不方便,回她娘家住去了。”

何建成根本不信,連連擺手:“建國,你這樣做,不中!她是你媳婦,不跟你住一塊兒,住娘家,哪中?沒有這個道理!俺這就回工地,再帶床被窩去就中。”何建國欲說什麽,何建成擺手:“這事就這麽定了!”再不說話,吭哧吭哧安好了抽油煙機。哥哥真是個聰明人,什麽事,一琢磨就會。何建國心裏又痛,忙上去幫哥哥安裝抽油煙機,找點兒事占住手。哥兒倆一上一下安裝油煙機,配合默契。建國說了:“哥,那天你在路上見了我,咋扭頭就跑呢?”邊說邊在心裏頭罵自己虛僞。哥哥卻說:“正想跟你說這事呢!建國,以後,你跟你單位上的人在一塊兒的時候,碰上,咱不說話,不認識,啊?”何建國眼圈一下子紅了。何建成裝沒看到,專心安油煙機,邊說:“這我就知足了,建國。有你對哥的這份心,我就知足了。我們沒必要給你在單位造成不好的影響。”何建國再也說不出話,心像被誰攥住了似的,喘不動氣。哥哥這麽說是因為哥哥什麽都不知道,要是哥哥知道了事實真相,他還會這麽說嗎?他還會認他這個弟弟嗎?

何建國決意要讓哥哥回家住。顯然哥哥的主要顧慮在顧小西,這事非由顧小西出面,辦不了。這天下班後,何建國決定去找小西談,面談,重要的事情不能在電話裏談。但是門一開,一看到由于他的到來小西臉上露出的情不自禁的喜悅,他的話就說不出口了。她以為他來是想跟她和好,他如果馬上說出了來的目的,對她不啻是一個打擊,而且是雙倍打擊。不說,又不知該說什麽,只好說“我接小西回去”。心裏頭想的是,接回去再說,瞅機會再跟她商量。

當來到樓下看到電梯不能使用時他和小西本能對視了一下,僅那“一下”,他就從小西眼睛裏讀出了她心中的內容,知道她想起了什麽。但是現在,那絕無可能。小西猜得一點兒不錯,他就是不想背她。不是怕費勁兒,就是不想跟她有那樣的親密接觸。肉體上、情感上,都不想。那會使他難受,使他覺着虛僞,同時也會覺着是對小西的欺騙。

二人開門進家。小西離開家沒多少日子,感覺上卻像是走了很久似的,有一種又親切又陌生的感覺,廚房裏,卧室裏,洗手間,陽臺……她挨個走了一遍後,馬上開始從包裏向外收拾她從娘家拿回來的換洗衣裳等物。這時何建國的手機響了,他拿着手機去了陽臺。接完電話後在陽臺上站了許久,思索着事情的整個局面。

小西把東西都帶回來了,就是說,她是準備回來住了。這種情況下他怎麽跟她開口說他想讓哥哥來家住的事?不說,哥哥怎麽辦?突然,他想到了一個辦法,這樣也許更好——他們三個同居,他倆睡卧室,他哥哥睡客廳——這樣的話,哥哥才可能安心。否則不管怎麽樣,他來住而小西不在,他都會覺着是他擠走了小西,影響了他們夫妻的正常生活。當下心中釋然,腳步輕快地從陽臺上回屋。這時,他聽到洗手間已發出了嘩嘩的淋浴聲,想也不想就推開了洗手間的門,他急于跟小西說話。

小西驚叫一聲。她沒想到他會推門。當然這只是表層的原因。深層的原因是,他們已好久沒有過肉體的接觸了,彼此已有些陌生了,不習慣赤裸相對了。何建國馬上關上了門退了出去,并說了聲“對不起”。

小西繼續洗澡,心裏頭後悔:叫什麽叫?有什麽好叫的?他們難道不是夫妻嗎?彼此肌膚相親熟悉對方身體上的每一方寸的妻子和丈夫!她很想叫他回來,像夫妻那樣無拘無束。她洗澡,他在一邊陪她說說話,或者,幫她擦擦背,或者,一塊兒淋一個浴?……算了,時過境遷,剛才她一聲叫把他阻在了外面,現在請他回來,就生硬了。晚上,晚上睡下了再說。

夜裏,夫妻上床。他們習慣各睡各的被窩。熄了燈後,小西主動鑽進了何建國的被窩。從前,大部分時間,一直是他主動。她主動的時候有,少。但是這次,她決心主動。心之使然,而非性。

何建國沒有想到。他跟小西很久沒有房事了,這期間,他一直是自力更生靠“右手情人”解決問題。而且就他的心情來說,也是寧肯用“右手情人”也不願用顧小西。但是現在小西主動要求他卻不能拒絕,都說男女平等,什麽時候也平等不了。就說這事,女的拒絕男的是天經地義,是驕傲是矜持;男的拒絕女的你試試?是冷漠是殘酷是對女方的傷害,再不就是,沒有本事。他現在的情況是,又冷漠,又沒本事——昨天晚上剛剛自慰過一次,儲備用光了。

小西鑽進了他的被窩,鑽進了他的腋下,嘴裏還兀自呢喃,令何建國頭皮一陣陣發麻。她什麽時候學會這個了?從前她不是這樣子的啊!這時候,他感到她的一只手從他的胸上開始下移,他下面全無準備呢!心裏暗叫不好,一把抓住了這只手,倉皇之下,把它捧到了嘴邊。沒想這也能誤導她,以為他是要講究情調。從前,她總嫌他在夫妻生活上沒有情調,一點兒彎不拐,一點兒鋪墊沒有,直奔主題。她肯定以為他現在是在跟她講情調,這可真是失之毫厘,謬以千裏!她立刻就作出了相應反應,把嘴湊到他的耳邊,咬他的耳垂。他曾跟她說過,耳垂是他最敏感的地方,她卻從來跟沒聽到似的。顯然,她是聽到了,就是不想做。只要她想做,也能做得很好呢。在小西堅持不懈的努力下,到底也是自身年輕,還有,小西的身體也年輕,那沒有生育過的身體苗條、緊致、富于彈性,最終喚醒了他男性的本能,于是,他進入了。一旦進入,方感那裏的濕潤溫軟哪裏是他的右手情人所能比的?……這一次,由于小西的主動,配合,他們體會到了空前的痛快愉悅。事畢,二人只簡單擦了擦,洗都沒洗,就睡了。那一夜,睡得很沉。

次日是周末,何建國一覺醒來,九點多了。睜開眼睛,吓了一跳,面前,極近的距離處,有一雙眼睛正在盯着他看。他反應了幾秒,才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立刻,向對方綻出了一個笑。小西被這笑感動得要哭,掩飾地一下子把頭拱進了何建國的懷裏,嘴裏喃喃:“建國,我們有多久沒有這樣過了?……有一個世紀了吧?有一陣兒,我都想讓你去醫院看看了。”

“看什麽?”

“看你是不是ED了。”

“ED?我?”稍停又說,“不過,男人到我這個歲數,我這樣的工作壓力家庭壓力,十有八九,也差不多該ED了。我是少數的幾個例外。”

“又吹又吹!”

“不信,你去問!”

“問誰?”何建國笑了,知道所言荒唐。小西道:“就是能問也不用問,答案明擺着,肯定個個跟你似的,是‘少數的幾個例外’!吹牛,尤其在這件事上吹牛,是你們男人的重要特點之一。”

何建國搖頭擺尾道:“咱可不是吹吧。咱這可是,‘用事實說話’吧?你昨天晚上感覺怎麽樣,難道不是——飄飄欲仙?”

小西嘁了一聲:“一個人做點兒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

“那也得看你有沒有這個魅力,能不能讓我‘一輩子做好事’。”将小西往懷裏摟了摟,“小西,跟你商量個事吧?”

而後就說了那事——他一直處心積慮想說一直沒有機會開口說的那事。但是只說了個開頭,還沒說到“同居”呢,剛說到想讓他哥回來住的時候,顧小西就“噌”,從他懷裏跳了出去,直接下床,穿衣。

小西感到惡心。為了她自以為的他的感情需要,為了昨天夜裏他表現出的跟真事兒似的激情。婚後有一段時間,特別是近一段時間,他們之間是有過這種現象,當一方有求于另一方時,這方就會事先表現出對對方好來,比如,主動送對方點兒東西啊,主動端一杯水啊遞雙拖鞋啊,但是,為了達到一個目的做這樣的事,于他們還是第一次。簡直下作,簡直亵渎!簡直無恥!小西沒聽何建國說完便從床上跳了下來,連聲冷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昨天我還納悶呢,這到底是為了什麽?這麽殷勤這麽主動地跑去接我,當時就想你是不是有什麽事。但是,但是,”她強忍着眼裏的淚,“但是,我怎麽也沒有想到你能到這種地步,居然為了你們家那點兒破事兒不惜——”她停了一秒,“不惜使用美人計!”

何建國無從解釋,他這才真是一步被動,步步被動。無從解釋就不解釋,就事論事。“就住到五一!太冷了他們工棚!”

小西穿上衣服,摔門就走。小夏的事沒跟他說,不說,再說這個,他們的關系就更是交換關系了,赤裸裸的交換!

在小西摔門而走的那一瞬,何建國徹底失望,下決心把這件事情作一個了斷。不想這時,哥哥何建成那邊出事了。

這日,何建成被安排給幾個瓦工打下手,鋪甬道。這是一個高檔住宅區,獨棟別墅,每一棟都在五百萬以上。何建成負責搬磚,運水泥沙子。一個小頭目對瓦工們說:“這些個磚都是從意大利進口的。比你們的手指頭還貴。切的時候小心着點兒,別給切廢了。”說到這兒,又指着何建成道:“你,搬東西的同時,看着點兒來往的人,別讓他們往剛鋪好的道上踩,看房的,讓他們走那邊!”何建成點頭答應。

傍中午的時候,一個氣度非凡的人來看房,擡腳就往剛剛鋪好的甬道上踩,何建成忙攔住他說這磚剛鋪上不能踩。對方說那你讓我走哪兒?甬道兩旁到處是碎石水泥還有沙,确實也沒路可走,沒有這種人可走的路。何建成他們無所謂,他們有着跟這環境配套的服裝鞋子和身份。購房人不一樣,黑皮鞋亮得閃白光,西裝筆挺。何建成只能小聲重複頭目的話這道不能踩,磚剛鋪上,踩壞了得重新鋪……對方像沒聽見般,踏着甬道就走。何建成情急之下拉了他一把:“不能踩啊!這磚是意大利進口的……”對方嫌惡地甩開了何建成的手,但是,晚了,那深藍西服的袖子上,已經留下了何建成的手印,不知是水泥是土還是切割地磚的粉塵。對方立刻火了:“你這是幹什麽?有話說話,怎麽動開手了?……意大利進口的磚怎麽了?你就知道意大利進口的磚,知不知道我這西服是哪裏進口的?”邊使勁兒撣着袖子上的灰,撣不幹淨,他越發火了:“我下午還有個會——你、你、你他媽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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