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多羨慕你

下午林鑫沒壓着妹妹學習。

林蕊早上沒睡飽,中午一覺睜開眼,床頭鐘已經走向下午兩點四十。

她打着呵欠下樓,瞧見表弟正坐在堂屋電視機前看《上海灘》。

“我姐呢?”

外婆一面搓麻繩,一面為馮程程的命運唏噓,聞聲頭也不回:“跟她同學一塊兒去手套廠了。”

大學生到底是大學生,心懷家國,以天下蒼生為己任。

林蕊識相地抓起塊香瓜堵住自己的嘴巴。好吧,她這種三十年後的學渣,糟蹋了大學生的金字招牌。

還社會調研?她暑期社會實踐從來都是滿世界玩,要交報告的時候随便抄點兒,然後蓋上她幹爸或者她媽單位部門的公章。

用她媽的話來說,反正以後要打一輩子的工,為什麽不趁着沒工作壓力的時候好好玩?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誰說滿世界溜達就不是實踐了?

外婆誇了半天大外孫女跟她同學,叫小外孫女塞了塊香瓜進嘴裏頭,還意猶未盡:“蕊蕊,你姐那同學家裏是做什麽的啊?”

聽話聽音,林蕊腦子糊歸糊,可耳濡目染了二十年的經驗積累在這兒啊。

上輩子她媽是幹嘛的?工會主席啊!工會主席幹啥的?除了組織單位大小文娛活動外,最主要的任務就是維持單位職工的生活穩定。

人怎麽才能穩定?成家立業。

單身漢擡腳就能走人,有家有口的怎麽着也得慎重。

工會主席日常重點工作就是解決單位單身職工的個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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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蕊自小跟在她紅娘媽身邊讨巧賣乖牽紅線,一聽外婆的意思,立馬精神了:“外婆,你也覺得盧哥不錯吧。”

外婆瞟了眼耳朵豎得老高的孫子,板起臉教訓:“去去去,你小孩子聽什麽。”

轉過身,她沖林蕊點頭,“小夥子是挺精神的。”

幹幹淨淨斯斯文文,看着就是個體面人。關鍵是不拿腔拿調,對着老農民也客客氣氣,有個晚輩該有的樣子。

林蕊眼睛珠子骨碌碌地轉,朝她外婆豎起大拇指:“還是您老人家有眼光。”

“你個猴孩子。”外婆嗔了小外孫女兒一眼,“別打岔,說正經事,他家是幹啥的啊。”

林蕊自己拈了塊香瓜塞進嘴裏頭。本地香瓜又又叫梨瓜,帶皮吃也香甜可口。

她一口氣幹掉一塊瓜,才擦着嘴巴答疑解惑:“盧哥爸爸是江州大學的教授,他媽是鐵路局的。”

外婆放下手裏頭麻繩,開始把兩家扒拉出來對比着看。

有點兒懸。

她女兒女婿擱在鄭家村那是體面人,一位醫生一位工程師,響當當的沒話說。

可跟盧家比起來,那真是不夠看了。

外婆沒讓帥小夥子迷暈了眼,攤上外孫女兒的事,她老人家冷靜又理智。

這樣的家庭,就怕鑫鑫嫁過去會受冷眼。人家也不打你罵你,就這麽把你往邊上一撂。哎喲,那滋味兒甭提了。

她年輕時同村有個交好的小姊妹,祖上闊過,到她父親那一輩落魄了。依着爺爺定下的娃娃親,小姊妹嫁到了官老爺家裏頭。

霍!愛說愛笑的一個姑娘家,沒兩年就瘦成了人幹,最後跳河沒了。

後來解放了,看幹部下鄉宣傳,外婆才學會一個詞,叫“吃人的封建禮教”。

“就是不封建也一回事。”外婆看了大半個世紀,眼睛珠子那是白水銀裏頭的兩丸黑水銀,清亮的很,“還是要門當戶對。”

低頭娶媳婦,擡頭嫁女兒,不是沒道理的。女人生來就容易吃虧,要是娘家在婆家面前不硬氣,更是跪在人家裏頭過日子。

林蕊趕緊給自己的幹爸家打包票。

“沒,他家父母人很好的,一點兒架子都沒有,就喜歡成績好的小孩。”

上輩子,幹爸沒結婚,也沒在外頭養孩子。幹爺爺幹奶奶就只能靠着她這個幹孫女兒解含饴弄孫的饞。

她小時候,有一次,幹奶奶還抱着她哭,心疼兒子也心疼她大姨。命運就像一個奇怪的羅盤,撥動了一處,一切就再也沒辦法回歸原位。

外婆點了下小外孫女兒的腦袋:“好不好,哪裏是眼睛一搭上就能看出來的。你別在你姐面前吹耳旁風,要鄭重,知道不。”

西廂房裏頭又傳出嬰兒的哭聲,撕心裂肺,如魔音灌耳,伴随着桂芬嬸嬸無奈的哄勸聲。

林蕊龇牙咧嘴,哼哼唧唧:“擡頭嫁女兒哦,夠低了。”

外婆瞪眼,點點她的腦門子:“又瞎說八道的。”

她放下手中的麻繩,站起身,招呼房裏人:“桂芬,你躺着,三嬸嬸進來看孩子。”

林蕊小聲嘀咕:“謝天謝地,不是我媽。”

她可沒經歷過母愛泛濫的時候。

漂亮可愛的小娃娃比如她家隔壁的元元,她還能抱着玩會兒。

至于芬妮那個小毛猴子一樣的弟弟,她一聽到哭聲就腦袋疼。

鵬鵬同樣臉糾結成一團。

哭得整棟樓都要塌了,他還怎麽看《上海灘》啊。

他連片尾曲都沒聽,關了電視,垂頭喪氣的:“二姐,走吧,我們去挖鞭筍。”

林蕊眨巴眼睛滿臉懵:“竹筍不是春天挖嗎?”

她讀書少,別騙她。雨後春筍說的是春雨。

鵬鵬看他二姐的目光近乎于憐憫:“姐,你記性真差,去年咱們不是挖過嘛。你一個人幹掉了半海碗鞭筍湯!”

他媽跟他奶奶還說二姐胃口不好,想辦法讓她多吃點兒。他真沒看出來,她飯量一點兒也不比他小。

林蕊心道,表舅啊,你眼前的這位二表姐已經換過芯子了。

外婆進西廂房抱着哭得天昏地暗的小奶娃出來,聞聲呵斥孫子:“你姐忙着學習呢,跟你似的,成天就惦記着玩。”

鵬鵬朝林蕊做了個鬼臉。他二姐,他還不知道,讓她學習等于要她的小命。

外婆心裏頭跟明鏡似的,哪有不清楚的道理,不過嘴上客氣兩句。

她轉過頭喊站在房門口的芬妮:“你也出去松快松快吧,你媽這兒有我呢。”

芬妮大喜過望,她都快被這個弟弟折磨瘋了。她連忙保證:“我肯定能挖一籃子鞭筍回來。”

外婆忍俊不禁:“你挖那麽多幹嘛,吃不完還不是壞掉。別跑遠了,都不許下水知道不?當心水猴子把你們拽下去。”

鵬鵬朝奶奶嬉皮笑臉,興匆匆地跑去拿鋤頭。林蕊也趕緊挎上竹籃。

鄭家村的竹林都是野生的,誰家要用竹子了,自己拿把刀去砍就行。

不知道是不是産量不成氣候,沒人收鞭筍賣,足有小半畝地的竹林,除了他們仨,居然空無一人。

竹林間涼風陣陣,一場大雨過後,地面多了不少裂縫。

芬妮做慣了挖筍的活,是個中老手。她目光一掃,就能分辨出裂縫底下究竟有沒有鞭筍。

林蕊跟着辨認半天,直接選擇放棄,要求分工合作:“你負責找筍,我來挖。”

可惜她高估了自己的農業操作能力,一鋤頭下去,白嫩的鞭筍直接斷成兩截。

林蕊無辜地看着鵬鵬跟芬妮。

她按照他們教的辦法,往鞭筍的根部挖了,可是它要斷,她也攔不住。

鵬鵬龇牙咧嘴,認命地将籃子遞給他二姐:“你就負責把筍上的土弄幹淨。然後像這樣,扒點兒土填到坑裏頭。再過段日子,下場雨的話,老鞭分叉又有筍了。”

林蕊挂下臉,老大不樂意,總覺得自己被個八歲的孩子給歧視了。

芬妮在邊上安慰她:“沒事的,你看鵬鵬怎麽下鋤頭。多來兩回你就會了。”她抿嘴一樂,“你是江州人,學這個又沒用的。”

城裏人又不像鄉下,哪裏還需要挖竹筍當菜啊。

林蕊心道技多不壓身,她都能魂穿三十年了,誰知道她以後會不會更多奇遇。

芬妮只好一邊找鞭筍的位置,一邊手把手地教她怎麽挖。

林蕊難得良心發現,對人家小姑娘挺不好意思的:“我耽擱你挖筍了,你挺無聊的吧?”

芬妮搖搖頭,小聲念道:“總比在家帶弟弟好。”

弟弟哭鬧一夜,她跟姐姐也一夜都沒睡到。

媽媽要上廁所啦,弟弟要換尿布了。早上她姐出門的時候,差點兒腳下打滑,直接從臺階上摔下去。

就是這樣,姐姐也不能歇一天。少幹一天就少拿一天的錢。

“蕊蕊,你媽會生弟弟嗎?”芬妮問出口,又立刻笑自己傻,“肯定不會的,你爸媽都是吃國家糧的,才不會這麽傻呢。”

計劃生育政策下,膽敢超生者,一律開除公職。

林蕊不假思索:“就是讓我媽生,她也不要生。”

林母生完她,不用組織動員,立刻做了結紮手術。生孩子差點兒要掉她半條命,她願意再生才奇怪呢。

芬妮扒掉殘破的老筍殼,語氣幽幽:“以後我也不要生。”

她看見她媽的肚皮只覺得可怕,村上常年下豬仔的老母豬,肚皮也差不多那樣。

林蕊哈哈大笑:“以後像你這樣想的人會越來也多,到時候國家就要愁沒人生孩子,得想方設法鼓勵人生了。”

芬妮瞪大眼睛:“還會這樣?不是說人太多,所以經濟才發展不上去嗎?”

林蕊含糊其辭:“那人也總會老啊。勞動力老了就得有青壯年來供養。你看國外,人家生孩子政府給補貼的,就是為了鼓勵人們多生。反正啊,物極必反,所有的政策都不可能十全十美。”

芬妮忽閃着眼睛,羨慕地看着林蕊:“你知道的可真多。”

林蕊汗顏,她不過是占了穿越的便宜而已。

三十年後的宣傳标語可變成了:一胎嫌少,二胎正好。

可惜新生兒數量仍然逐年下降。

林蕊瞥了眼籃子,說話間的功夫居然都挖了這麽多,她趕緊喊停:“好了,這麽多差不多了吧。我們回家吧,不然你媽估計要着急了。”

芬妮搖搖頭,一屁.股住在毛竹旁的石頭上:“我不想回去,回去又要抱弟弟。”

小家夥狡猾得很,根本不肯睡在嬰兒床上。只要一放他下來,他就哭個沒完沒了。

然後桂芬嬸嬸便要說芬妮:“你抱抱他又怎麽了?你小時候還不是被抱大的。”

“我都煩死了。”芬妮滿臉倦色,“這日子什麽時候到頭?我開學就初三了。要是考不出去的話,我以後就只能留在村裏頭。難道我要當老媽子,伺候我弟弟一輩子嗎?”

鄭鵬放下了鋤頭,從褲兜裏頭摸出顆大白兔奶糖給芬妮:“芬妮姐,你吃吧。”

芬妮眼睛泛紅,鼻尖發澀:“我不想跟我姐一樣,天天在服裝廠踩縫紉機,人走路都飄了。”

林蕊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

眼下芬妮她姐的情況還算好呢。再過兩年,等到鄉鎮企業倒閉潮來臨,港鎮的青壯年勞動力就要被迫背井離鄉出去打工了。

鄭鵬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給她出主意:“要不,你初中畢業了也去當兵?在部隊裏頭,說不定還有繼續進修跟提幹的機會。”

林蕊趕緊攔住表弟:“征兵基本上要的都是男的。”

就算她冷漠好了。

涉及到個人前程問題,外人還是少插手為妙。

尤其舅舅人還在部隊裏頭。萬一芬妮将希望全都寄托在舅舅身上呢?

況且即使她進了部隊,提幹以及上軍校的機會,也不是輕易就能得到的。

幾年志願兵幹下來,要是她一無所獲,将來說不定還得怨他們耽誤了她時間。

畢竟青春最寶貴,沒機會去浪費。

鄭鵬恍然大悟:“噢,對了,好像剛裁過軍,可能不需要人了。”他為難地看着鄰家姐姐,十分過意不去。

芬妮肩膀一聳,捧着臉“嗚嗚”的哭出了聲。

林蕊在心中輕輕嘆了口氣。

上輩子,她不知道母親還有這麽位朋友存在。

年少時的夥伴,随着人生際遇不同,漸漸也會走向陌路。

她想到了《那些花兒》:“……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守在她身旁,今天我們已經離去在人海茫茫,她們都老了吧,她們在哪裏呀,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

鄭鵬跳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枯竹葉:“走吧,我們不回去,我們去抓知了猴。”

林蕊看看天色,驚訝道:“不是天黑才能抓嗎?”

鄭鵬得意地眨眼睛:“二姐你等着瞧吧,我保準咱們今天大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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