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舅舅回來了

打谷場上的人驚呆了。

根生叔叔舉着血淋淋的左手,殘損的手掌上只連着拇指跟食指,其他三根手指頭全都滾在桌子上。

他用殘損的手掌怪笑着指向斷指:“老子還你們的債!”

有人尖叫,有人吓得哭鬧不止。

林鑫擋在妹妹前頭,大聲喊着人群:“別過來,都離蕊蕊遠點兒。盧定安,冰棒,撿起手指頭,用冰棒鎮住,馬上去醫院。”

妹妹這是受到了刺激,癫痫發作了,只有等她抽完了才能送去醫院。

“車子,趕緊找車送縣裏頭。”外公也反應過來,慌忙找東西給根生叔叔止血。

地上淌着的,全是血。

林鑫立刻否定了外公的提議:“縣醫院解決不了,只有工人醫院才有可能接上手指頭。”

根生叔叔是家裏的主勞力,他手指頭斷了,以後妻子孩子怎麽辦?一家老小全指望着他掙錢過日子呢。

林鑫看着抽搐不止的妹妹,又氣又急。

她剛才怎麽沒擋住妹妹的眼睛,蕊蕊不能見血啊。

她就不該攔着蕊蕊,要是蕊蕊去抓知了猴了,不就沒這麽多事了嗎?

看什麽倒黴鬼的破電影?她們還稀罕這點兒電影不成!

盧定安捧着盒子過來,盒子底下放冰棒,蓋了層皮子,上面安置了手指頭。

他安慰林鑫:“沒事的,過去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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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知道他踩到了貓尾巴,林鑫立刻暴跳如雷:“離遠點兒!”

蕊蕊哪裏還能再看血淋淋的手指頭。

地上抽搐不止的妹妹終于安靜下來,身形如弱柳扶風的林鑫,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一把背起妹妹,就往馬路上沖。

1988年的農村可沒有小汽車,就連燃油三輪車跟拖拉機也只有少數幾戶人家才配備。

大家夥兒七手八腳地将疼得滿頭大汗的根生叔叔扶出打谷場,然後商量着要怎麽把人送去醫院。

拖拉機進縣城,勉強湊活。可要到市區的工人醫院,那真是沒辦法勉強。

“先上路再說。”根生叔叔家老人走得早,眼下外公成了主事的人,“到了路上看能不能攔到車子。”

這也是句沒辦法下自我安慰的話。

港鎮又不是什麽繁華的地方,大晚上的,路上哪有什麽車子。

“幹部呢?鎮上的幹部下鄉不坐小轎車?”

可惜計生幹部在村民面前是官老爺,到了鎮政府壓根就排不上號,嚴格來說只是臨時工。

還小轎車呢?他們都是自己騎着自行車下鄉的。

超生一個,他們全年的獎金就泡湯了。砸人飯碗無異于奪人性命,他們能放過超生戶才怪。

吵吵嚷嚷間,人們已經簇擁着受傷的根生叔叔跑到進村的大路上。

拖拉機手哪裏還顧得上電影,早就着急忙慌地奔回家,把拖拉機開過來了。

村民們七手八腳的,将根生叔叔扶上車。

有人要推婦女主任也上去,人都成這樣了,幹部難道撒手不管?

婦女主任也被吓得不輕,臉上到現在還沒血色。

她掙紮着不肯上車,梗着脖子喊:“紅頭文件是政府下的,他違反國家政策,自己斬的手,關我什麽事?”

外公皺着眉頭喊:“趕緊走!”

血再淌下去的話,沒的就不是手,而是命了。

婦女主任死命扒着沒上車,馬達聲響起,冒出一陣黑煙,拖拉機“突突突”地往前開。

外婆從林鑫肩膀上接過林蕊,滿臉焦急地喊着:“蕊蕊來家啊,蕊蕊不怕。”

小孩子魂不穩,叫吓出竅了,就得趕緊叫回來。不然孩子沒了魂,以後就是個傻子。

舅媽急得在邊上掉眼淚:“作孽噢,這是作的什麽孽啊。”

好端端的,有他們蕊蕊什麽事啊,怎麽就鬧成這樣了。

林鑫根本不願意妹妹跟根生叔叔一輛車。

那濃郁的血腥味她聞着胃裏頭都要翻江倒海,何況是見不得血的妹妹。

然而眼下的情形哪裏輪得到她挑三揀四,能有輛車子送妹妹去醫院就不錯了。

林鑫又氣又怕,蕊蕊明明已經有好兩年沒再犯過病了。他們家都以為蕊蕊養好了,以後能平平安安過下去。

這病一旦發起來,誰知道以後什麽時候是個頭。

盧定安手裏頭還捧着那三根冰鎮的手指頭,不敢靠近,只能愛憐地看着泫然欲泣的林鑫。

拖拉機一路突突到了村口的大道上,開車的人問外公拿主意:“三大爹,我往哪兒開?”

到底是先去縣醫院,再等縣醫院安排車子送人轉去工人醫院,還是怎麽說?

“縣醫院也沒車子,還得靠自己。”林蕊上個月才去過縣醫院找中專畢業的初中同學,對那邊的情況比較熟悉。

拖拉機手還想說什麽,眼前突然閃過大燈,晃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車上坐着的人卻俱都是精神一振,有車,是大車。

拖拉機剛停穩,林鑫就跟着外公跳下車過去說明情況。盧定安看着手中的手指頭,趕緊一并跑到卡車前。

沒辦法,救人如救火,這人必須得馬上送去工人醫院。

卡車急急停下,司機伸出腦袋大聲喊:“不要擋路,我們要去看圩埂執行任務。”

昨夜一場大雨,氣象部門監測認為後面還會接二連三下雨。港鎮是圩區,直接關系着江州城的安危,是以尤其要注意水位監測。

外公一看對方身上的軍裝,頓時來了精神:“解放軍同志,趕緊救人要緊。”

副駕駛座上的人湊過腦袋,看到外公,驚訝出聲:“爸爸,你怎麽在這兒,誰出事了?”

林鑫腿一軟,差點兒摔倒在地。

是舅舅!

好不容易請到探親假的舅舅回來了。

他跟着縣裏頭人武部的車子回鄉,不想在路上碰到這情況。

還用說什麽嗎?趕緊把人拖上卡車,立刻往工人醫院出發。

終于能喘過一口氣的林鑫總算得到哭出來的空隙。她看着昏睡中的妹妹,眼淚簌簌往下掉。

蕊蕊前些年都好了,結果前幾年嚴打時,蕊蕊看到了行刑現場。犯人的血就飙在她眼前,蕊蕊受不得刺激,又犯了病。

他們家千防萬防,過年的時候,從來不準蕊蕊看殺年豬。結果偏偏發生了這種事情。

盧定安想去安慰林鑫,又顧忌着手指頭,只能開口輕聲道:“沒事的,去醫院看醫生就好。”

舅舅也勸慰大外甥女:“好了,舅舅不是來了嘛,不怕啊。”

舅媽猛的一拍腦殼:“鵬鵬!完了,鵬鵬在哪兒?”

她前頭太着急,居然把自己兒子給忘掉了,鵬鵬還在打谷場!

外婆也懊惱不已:“夭壽哦,鵬鵬肯定也吓到了。”

血淋淋的手指頭在桌上滾動,別說是孩子,就是大人也吓得魂飛魄散。

卡車在路上停下,外公、外婆還有舅媽一并兒回去。醫院那頭,暫時由舅舅照應。

車子轉上大馬路,兩旁有路燈照明後,速度就立刻提了上去,開得飛快。

盧定安看了眼手表,還好,卡車只花了一個半小時,便穩穩地停在了醫院門口。

理論上,根生叔叔的手指頭還有希望。

人們七手八腳地将根生叔叔扶下車。此時因為失血跟疼痛,身形結實的莊稼漢已經進入半休克狀态。

他嘴裏頭還含含混混地念叨着:“我拿手賠政府,賠他們狗日的。”

急診室的醫生看完情況,直接搖頭拒絕進行接手指頭手術。斷掉的手指頭哪有那麽容易接上去,現在他能做的就是包紮止血。

手指頭斷了以後生活有困難?那就別自己操刀剁下手指頭啊。簡直就是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我們就是沖着工人醫院的專家技術才來的,不然光是包紮的話,我們就直接去縣醫院了。”

急診醫生擡頭:“你們要是還不讓他包紮的話,恐怕他會沒命。”

盧定安問護士站借了電話,趕緊打電話找人。斷指再植術現在能做的醫生沒幾個,急診科的醫生真不是推诿。

“術前準備,您先将術前準備工作做了行嗎?”林鑫央求道,“我們來聯系周教授。”

急診醫生搖頭:“周教授下午的火車,去京中開會了。我們也想他好好的,可我們不能拿他當小白鼠做實驗吧。斷指再植,請恕我無能為力,我只能做我有把握的事。”

“麻煩您将所有準備工作做好,孫教授會過來,我剛打了電話給她。”盧定安挂掉電話,一路小跑過來,将手上的盒子遞給急診醫生,“這是切掉的手指頭。”

急診醫生一邊喊護士過來抽血,一邊招呼家屬簽字,嘴上忍不住抱怨:“她今天才剛回國,孫教授多大年紀了?連時差都還沒倒呢。一個手術起碼十幾個小時,你也真是……”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拿着簽好的字,連奔帶跑地去聯系手術室。

林鑫喘了口粗氣,這才顧得上照應躺在病床上的妹妹。

冰冷的液體通過針頭,一滴滴的流入林蕊體內。她已經清醒過來,能看得見東西聽得到聲音,然而渾身不舒服。

她難受極了,她想吐。

林鑫摸着妹妹的腦袋,輕聲安慰道:“沒事了,咱們回家了。”

急診留觀病房門口響起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何半仙襯衫的領口都沒翻過來,急急忙忙沖到林蕊病床前。

看到人好好的,他才拍着胸口松下口氣,埋怨林鑫:“蕊蕊出事,你怎麽不把她送到我那兒去呢?”

林鑫忍不住吐槽:“何叔叔,你那兒也要有張床能給蕊蕊躺下去啊。”

況且他們手上也沒車。

人武部的卡車原本就是下鄉查看圩埂,人家帶着任務去的。

臨時幫忙将根生叔叔送到工人醫院已經是看在舅舅的面子上,軍民魚水情。哪裏還能當是私家車,再把妹妹送回家。

何半仙伸出手,捉住林蕊的手腕搭了回脈,然後點點頭:“莫慌,等我給她紮兩針就好。”

去給隔壁床挂水的護士見到何半仙,警惕地瞪着他手上的銀針:“你誰啊,到這兒幹什麽?”

不倫不類的,瞧着就不像是個正經人。

林鑫趕緊解釋:“這是我們請的老醫生。”

“那不行。”護士原則性極強,“說了你們不愛聽,可要是紮出個什麽好歹來,這責任算誰的?”

林鑫好說歹說:“我們不賴責任給你們,我妹妹現在已經沒事了。”

“既然沒事,那你們出院吧。”護士嘴巴努努示意外頭外頭,“一堆人等着沒地方躺呢。”

林蕊掙紮着坐起身:“姐,我們回家,我不喜歡醫院。”

醫院裏頭老是有種說不清的怪味道,她聞着不舒服。

林鑫趕緊扶住妹妹:“慢點兒,姐帶你回家。”

急診室外頭空蕩蕩的,舅舅去手術室外面守着了。根生叔叔的本家兄弟自覺做不了主,一定要拉着舅舅陪他。

林蕊再一次跟姐姐強調:“幸虧媽媽考上了醫專。”

不然受苦受難的,就要變成她們姐妹。

芬妮沒有跟上車,因為家中的母親跟小弟弟還要人照應。

可是林蕊總覺得芬妮是不願意面對這樣的父親。

斬斷三根手指頭抵罰款算什麽?如果他就此殘疾了,以後還不是他老婆孩子受罪。

盧定安跑到醫院外頭找了車,幫忙安置林蕊坐上去。

林蕊的腦袋暈暈乎乎的,靠着她姐的肩膀,一路都在抱怨:“他就是自私自利。明明沒有能力再要一個孩子,還非得拖着老婆女兒跳火坑。”

大清朝都亡了多少年,到底誰有皇位能給兒子繼承啊?

再說人家有皇室的,英國可是女王呢。

林蕊眼皮發沉,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夭壽喲,她的知了猴,她的小龍蝦。

她還指望打開江州夜市市場,好好發筆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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