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全能的舅媽(捉蟲) (1)
舅媽正端着飯盒嘗蒸餃, 外甥女兒的手藝真不賴, 能出去開店了。
林蕊揚着手裏的兩本書, 積極跟舅媽推銷:“這可是我盧哥親自找農學院教授拿的。你看,寫的多詳細啊,還有圖, 什麽都交代清楚了。舅母,趕緊擴大規模吧。現在家裏的産量太小了, 人家大店肯定要大規模的雞蛋供應。”
舅媽被她激動的語氣逗樂了, 放下手上的筷子, 笑着接過書翻看:“哎喲,到底是鑫鑫的同學。姐姐你看, 小盧多細心啊,這孩子眼裏頭裝着事情呢。”
林母湊過去看手冊,點點頭:“這孩子做事的确穩當細致。”
商機在前,林蕊連八卦她姐跟未來姐夫都顧不上, 一個勁兒地撺掇舅媽:“現在就擴大規模。四個月養成,等到過年的時候,新養的雞就可以下蛋了。”
春節時的雞蛋消耗量最大。再沒錢的人家,這時候就算割不起肉, 起碼也得吃幾個蛋來打打牙祭吧。
只要市場一打開, 形成穩定的供貨渠道,後面生意就能上正軌。
養雞最大的成本是飼料, 有了源源不斷的蚯蚓供應,還怕什麽?
林母聽到女兒的話, 頓時沒好氣:“你把這勁頭放一半在學習上,清北估計都有希望。”
“媽,現實點兒,我都不做夢了。”
鄭大夫,您都是歷經過荒唐無比的數十年歲月,備受各種苦楚的人,什麽魔幻都見識過,連身陷席卷全民的氣功熱都能保持清醒,怎麽總在這事上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呢。
林母抄起手要敲女兒的腦袋,沒大沒小的東西。
舅舅陪着芬妮進門,見狀趕緊攔下自己的姐姐:“哎喲,姐,行了,打蕊蕊做什麽。來,蕊蕊,過來,舅舅給你糖吃。”
他從口袋中掏出三顆亮晶晶的橘子糖,給林蕊、蘇木還有芬妮各分了一顆。
林父在邊上樂不可支:“也就是你能講,我要說的話,你姐肯定怪我慣小孩了。”
“哪個慣着了,我們蕊蕊本來就乖巧又懂事。”舅舅看外甥女素來自帶濾鏡,就沒見過更好的小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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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睛瞥到妻子手上的書,好奇地問,“這什麽啊?”
“小盧,上次來咱們村搞調查的小盧,聽說我家養雞,特地幫忙找的指導書。”舅媽樂呵呵地朝丈夫擠眉弄眼,“這小夥子人很實在啊,長的也是一表人才,往那兒一站,比朱時茂都帥。”
林母生怕弟媳婦說出什麽不合适的話,趕緊清清嗓子,催促道:“辦完手續就快點動身吧。桂芬肯定在家等急了。”
一直坐在床邊跟林父說閑話的根生叔叔,這才站起身,右手拎着包往外走。
林母趕緊攔下:“你放着吧。你沒聽老何說,你右手現在也不能吃勁,不然左手照樣長不好。”
根生叔叔看了眼手中的布包,又重新放回床上,自嘲地搖搖頭:“我現在成了個廢人了。”
林父安慰他:“長好了就沒事,現在關鍵時候,總要小心一點。”
林蕊撇撇嘴巴,懶得搭理這人。
她鑽到床簾子後頭,特地跟孫澤打招呼:“大恩不言謝,孫哥,回頭我做好吃的給你。”
孫澤揮揮手:“去吧去吧,你的飯太貴,我吃不起。”
二十顆蒸餃就吃掉他一臺錄像機的利潤。
林蕊端正顏色,壓低聲音:“全世界唯一漲破天還不崩潰的,唯有政府兜底,目标在于維持經濟穩定。誰家政府腦殼不好,給錄像機兜底。反正我覺得最多五千塊錢到頂了,再後面就沒傻子接盤了。”
呸!孫澤想拽掉她的小辮子。合着她找他幫忙,就因為他看着像個傻的?
芬妮咬緊下唇,急楞楞地沖到床簾子後頭,沖孫澤一鞠躬:“謝謝您!”
孫澤吓得手一松,放過了林蕊岌岌可危的小辮子,結結巴巴道:“你幹嘛?”
好端端的,吓什麽人。
“您的大恩大德,我這輩子都銘記于心。”芬妮字斟句酌。
她想允諾回報,卻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孫澤趕緊擺手:“行行行,這事我不記你,我就記在蕊蕊頭上。說吧,蕊蕊,你打算怎麽回報我?你幹爹的那個不算,反正就是成了,我們家老太太也不會把功勞記在我頭上。”
記者過來采訪的時候,孫教授居然還怪他浪費她時間。真是難伺候的老祖宗,他簡直太孝順了。
忙前忙後說破嘴皮子,末了沒落到丁點兒好,反而惹了一身腥,有他這麽做虧本買賣的嗎。
林蕊笑嘻嘻:“那我給你做好吃的呗,關東煮,保準好吃,而且不要你錢。”
孫澤忍不住嘆氣:“你媽沒說錯,你的精神頭果然都放在吃的上了。”
明明也沒經歷過大饑荒,明明林家也沒餓她一頓飯,這孩子怎麽就杠上吃了呢?
吃了也不長肉,跟小蘿蔔頭似的,就剩下一雙眼睛,看得真叫人怪着急的。
林蕊頭一扭,直接甩着小辮子走了。不想跟這種人多說半句話。
舅媽幫芬妮拎着大袋子,回頭問跟出來的林蕊:“蕊蕊,這蒸餃怎麽做啊?回家我做給鵬鵬吃去。”
林母笑道:“那可得等段時間,現在天熱,肉皮凍不好做。”整個鄭家村包括小店也沒臺冰箱。
舅媽笑出聲:“這不是問題,大王村辦冰棒廠了,到時候我過去借一下他們的冷櫃就好。”
林蕊差點兒給當場跪下,吃貨的精神天下無敵。難不成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蘇木在邊上插嘴:“不用吧,我聽蕊蕊說外婆家有井啊。把冰棍放在盆子底下,吊在井水裏頭,應該也能凍起來吧。”
“這主意不錯。”舅媽高興起來,“蕊蕊,快說說,要怎麽做。鵬鵬還有老太他們肯定都愛吃。”
都說貼秋膘,這都要白露了,可不得趕緊補補。
待到林蕊跟她媽你一言我一語把步驟描述完之後,舅媽咋舌:“這還真是要買個冰箱凍起來,一次包上幾百個。想吃的時候再拿出來上鍋蒸。”
包一趟餃子得費上半天功夫了。
林蕊跟着抱怨:“可不是,店裏頭還沒的賣,不然我就直接買了下鍋煮。”
上輩子,她媽跟後爸恩愛出國游的時候,她可是靠着某拼購五塊九毛九的速凍水餃活了半個月。把每個口味都嘗了個遍,居然也沒吃膩。
舅媽哈哈大笑:“那就包上個千八百個,直接凍上了拿出去賣。”
舅舅哭笑不得:“你想的倒挺美。人家拿回家還不得馬上下鍋,不然照樣得壞掉。”
“買冰箱啊。”舅媽想的挺齊全的,“有了冰箱,凍餃子直接塞在冰箱裏頭。下田回來,也不用點火燒飯了,直接拿出一包餃子下鍋煮就好。有菜又有肉,跟過年還有什麽差別。”
舅舅無奈:“難怪你跟蕊蕊最能說得到一塊兒去。”
琢磨吃的,一頭精神。
林蕊眼前一亮,拽住舅媽的手:“可以開餃子廠啊。天冷了吃冰棍的人少,那冰櫃不都空下來了?剛好可以凍餃子。”
林母聽她胡說八道就頭痛:“你又要你舅媽養蚯蚓又要她養雞,現在你還想讓她包餃子給你吃。蕊蕊,你把你舅媽當幾個人用?”
越說越沒譜了。
她弟媳婦農忙下田,農閑養雞,還要照應老太公婆以及兒子,忙得跟陀螺似的。蕊蕊這是怕累不死舅媽啊!
舅媽倒是丁點兒也不生氣,哈哈大笑:“能者多勞,說明我們蕊蕊看重舅媽,對不對?”
林蕊認真地點頭:“咱們家的大人當中,舅媽最有銳意進取的精神。我爸媽就愛圖穩當,我喊我媽出來開診所,她都不願意。舅媽,我看好你哦。”
你就是我pick的創業先鋒,我把全部身家都押在你身上。
林蕊沖着舅媽眨眼睛。
舅媽笑得愈發厲害:“那我可得好好琢磨琢磨,說不定将來我還真能當個女廠長呢。”
舅舅笑着附和:“那可不止,你當着兩個,不,三個長,還有養雞場跟養蚯蚓的領導等你當。”
根生叔叔一直走在前頭,和林爸一路走一路抽煙,并不參與後面灌湯餃子的話題。
此刻,他卻突然轉過頭,認真看着舅媽:“要真開起來,鵬鵬媽,我報名給養雞場打工。”
他擡手示意自己還包裹着的手指頭,“我的手現在就這樣,小工肯定做不了,不過喂雞什麽的,應該沒問題。”
說着,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一個當哥哥的人,不能欠債不還,觍着臉占你們的便宜。”
送完舅舅舅媽和芬妮父女兩家人上出城的公交車,林家夫妻轉頭領着女兒跟蘇木乘回家的車。
何半仙才不會送人呢,有啥好送的。從醫院大門出來後,他自己先擡腳回家去了。
林蕊趴在她媽身上,嘟着嘴念叨:“我還是不喜歡根生叔叔。”
林母伸手點點她的腦門子:“小沒良心的,你小時候是誰扛着你去上會場的?你還賴着不肯回家。”
會場是江州本地的說法,全稱叫交流會,類似于趕集性質,春夏之交舉行,一年一度。
對于農民而言,這是不遜色于過年的熱鬧。小孩更是提前個把月就掰着手指頭盼日子。
可惜現在的林蕊早就換了芯子,她沒有回憶濾鏡,毫無所動:“一碼歸一碼,根生叔叔不對,我就是不喜歡。”
“我也覺得他不地道,應該批評。”蘇木湊過來,滿臉嚴肅。
芬妮多可憐啊,被逼得都走投無路了。
“蘇木!”林母面沉如水,低聲輕叱,“不管別人怎麽說怎麽看,你不能在心裏頭講你根生叔叔的不是。沒他就沒有你。”
林蕊驚恐地捂住嘴巴,覺得自己吃到了什麽了不得的驚天大瓜。
沒根生叔叔就沒有蘇木,難不成?天啦,那他還拼了老命瞎折騰什麽兒子,難道私生子不值錢,必須得嫡長子才有意義?
林母一看女兒那豐富多彩的表情,就立刻将小丫頭的心思猜的八.九不離十。
現在的電影一天到晚都放些亂七八糟的,好好的孩子成天不知道在想什麽。
鄭大夫瞪眼,目光警告女兒不許胡說八道,她只言簡意赅:“你根生叔叔救過蘇木的命。”
林蕊稀奇了,蘇木從小被她幹爺爺帶大的。既然拿藥的時候,幹爺爺連根生叔叔過世的老母親都搬出來了,為什麽不提蘇木這茬。
鄭大夫語塞,含糊其辭:“那時候你幹爹還沒收養蘇木。”
何止是沒收養,那個迷霧重重的清晨,蘇木還沒有來到這個世上。
1977年冬天恢複高考之前,大學從工農兵學員中直接招收學生。
下鄉知青只有經過貧下中農推薦,才可能獲得上大學的機會。
這個推薦,真正有權拍板的人是公社革委會主任。
1973年的夏秋之交,陳根生就是在距離公社革委會辦公室不遠的大溝裏頭,撈起的年輕女知青。
他撐船帶着鄰居家的小弟鄭援朝去隔壁鎮上供銷社買化肥。缥缈的煙波中,他聽到了“撲通”一聲響,然後船槳碰到了一角衣衫。
船上兩人都驚呆了,趕緊想伸手去拽跳河的女人。然而對方似乎抱着必死的決心,根本不理會兩人的呼喊。
水面漸漸恢複平靜,最後還是根生咬咬牙跳進了大溝。
鄭援朝吓得大叫,一個勁兒往根生大哥方向遞送船槳。
這段水域情況複雜,即使村裏頭水性最好的人下溝裏游泳也不會到這邊來。
水面霧氣茫茫,除了水花拍擊的聲響外,少年鄭援朝什麽動靜都感覺不到。
好不容易,根生大哥拖着人夠到了船舷。兩人一個拽,一個推,總算将一心求死的女人挪到了船上。
待看清女人的臉,根生跟鄭援朝俱是吃了一驚。
他倆都認識這個姑娘,大隊小學當代課老師。女知青出身高級知識分子家庭,是整個大隊開會投票推選出來的工農兵學員。
今年國家恢複高考,公社每個大隊都選派一人去縣裏頭參加選拔考試。女知青考了全縣第一名,已經順利地被江州大學錄取了。
少年鄭援朝為年輕的女教師高興。因為她家庭成分不好,靠推薦上大學基本沒可能。
鄉親們也喜歡這位文靜有學問的女先生。
錄取通知書送達的當天,生産隊長做主,借着雙搶給廣大社員同志鼓勁打氣的理由,特地殺了頭上年秋天養的肥豬全隊慶祝。
推薦上大學的名額都是有限的,普通農民怎麽可能摸得到邊。與其便宜公社幹部家的孩子,不如讓憑本事考上去的代課老師去上學。
現在,代課老師難道不應該收拾好行裝,準備奔赴大學課堂嗎?為什麽又會跳河自殺?
然而此刻并非追究這些事的好時機。
根生大哥趕緊将船上的鐵鍋倒扣下去,翻過女人的身體,讓她的肚子頂着鍋底控水。
女知青嘴裏頭吐出兩大口水之後,終于悠悠轉醒。
只是自從睜開眼睛的瞬間起,她就始終抿緊了嘴巴一語不發。
無論少年鄭援朝如何好奇追問,她都毫無反應,好像魂留在水底下一樣。
根生到底年長十多歲,已經成婚生女,自然知道的事情多些。他猛然想起廣播裏頭說的“白卷英雄”,驀地反應過來。
這次考試成績作廢了,上大學還是靠推薦。大學沒權利做主要誰,到底誰是大學生,依然由公社革委會主任說了算。
好不容易掙脫開來的女知青,又一次被打進了泥坑中。
根生給鄭援朝使眼色,阻止了少年人的好奇心。他只含混地用總理的話安慰女知青,一個人的出身不由己,但道路可以自己選擇。
女知青古怪地笑了聲,喃喃自語般:“殺了我們全家,我還要感恩涕零。真是荒謬,惡心的荒謬,肮髒的荒謬。”
鄭援朝不明白這位年輕的代課老師到底在說什麽。
少年看着對方消失在集市中的背影,擔心她會想不開,再一次跳河自殺。
根生沉默許久,只能搖頭:“沒事,她就是一時間腦袋轉不過彎來。今天的事,咱們就當不知道,誰也別說。”
少年鄭援朝疑惑,卻還是聽話地點頭。
當然,他也沒了跟人議論的機會。
因為從此之後,他再也沒見過這位女知青。直到秋收,他才聽村裏頭的其他知青說起,她上大學走了。
少年人疑惑,她不是上不了大學才跳河的嘛,怎麽又能上大學了。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許只有鄭大夫才知道。
那年九月,在鋼鐵廠醫務室工作的鄭雲被抽調去參與大學新生入學體檢。
她見到了自己娘家村上的代課老師,婦科檢查結果顯示,年輕的女教師處.女.膜新鮮撕裂。
惶恐的姑娘央求鄭大夫給她藥吃,那種探親避孕藥,吃了可以不懷孕。
可是,距離她被糟蹋已經過去好幾天,藥物根本對她無效。
第二年的初夏,女大學生跪在鄭雲面前,央求她救救自己。
那個年代不像現在,意外懷孕可以自己選擇流産。當時沒有介紹信,醫院根本不可能給人做流産手術。
更何況,女大學生又哪兒來的勇氣告訴別人自己被侮辱踐踏的事實。
沒有人會同情她,人們只會嘲笑她好吃懶做,不肯紮根農村。
為了回城上大學當國家幹部過好日子,松了褲帶的女人,活該被戳脊梁骨。
父母早就在反複批鬥中疾病纏身含恨離世,她找不到人求助,只能将最後的希望寄托在唯一知道她秘密的鄭大夫身上。
她知道他們都是好人,鄭家老太是好人,大爹嬸嬸是好人,陳家大哥跟鄭家小弟是好人,鄭大夫也是好人。
她能求助的只有善良的好心人。
那個無論如何都不肯離開她身體的孩子,是由鄭大夫幫忙接生的。
孩子生下來以後,女知青不願意多看他一眼。
那是她屈辱不堪過往的證明,她永遠沒有辦法洗刷的污點。
她痛恨她流下的每一滴鮮血,粘稠的猩紅讓她作嘔,被血染紅的大地令她惡心。
她要離開,永遠離開這片沾滿了她父母跟她鮮血的土地。
鄭大夫記得,女知青在床上躺了半天後,就堅持穿戴好衣物,獨自一人消失在黑夜中。
再後來,她就聽說女知青獲得了出國留學的機會,再也沒有回國。
至始至終,被迫成為母親的人都沒有擡頭看一眼那個無辜的孩子,更加不可能伸出手抱一抱他。
小娃娃第一口喝的是鄭大夫的奶。
那個時候,林家的小女兒跟小奶貓似的,根本吃不完母親的奶。
正好便宜了生下來就睜開黑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整個世界的小男娃。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十幾年的時間一晃而過,當年總要等小女兒吃完了奶才能喝到的小男孩,轉眼已經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
林母看着蘇木,孩子滿臉懵懂,可是她卻什麽都不能說。
當年種種,她早就決定徹底爛在心裏頭。這是她唯一能夠為那個不幸的姑娘做的事。
“你記住,你根生叔叔不是壞人。他救過你的命,你不該在人後說他的是非。”
蘇木茫然地“啊”了一聲,立刻點頭。嬢嬢的話,他總是要聽的。嬢嬢說了,她也是他半個媽呢。
少年乖巧地笑着。
林母憐惜地凝視着面前的孩子,伸出手摸摸他的腦袋,愛憐道:“我曉得你懂事,對朋友和善。只是大人有大人的難處,要多點兒體諒,知道嗎?”
蘇木趕緊點頭如小雞啄米。
那沒原則的谄媚勁兒看得林蕊頭芯子都是火。
體諒個屁!孩子體諒大人,大人怎麽不知道要心疼孩子啊?
現在不是交通高峰期,公交車上空位子不少。
林工程師看小女兒的臉色不對,趕緊招手示意蘇木到自己身邊來。免得這老實孩子又叫蕊蕊給欺負了。
林蕊顧不上怼她爸,先揪着她媽不放:“就算根生叔叔以前救過掉進水裏頭的蘇木,還是不能說明他現在做的事是對的是好的!”
林母笑着摸小女兒的腦袋,輕輕嘆了口氣:“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呢。你根生叔叔以前是港鎮公社的生産标兵,胸前戴着大紅花到市裏頭受過表彰,連市長都親自接見過的。”
他們姐弟小時候,都是追着根生跑。或者準确點兒講,整個鄭家村的孩子都跟在他屁.股後頭。
因為解放後,根生叔叔的父親在城裏頭拖板車掙錢,家中相應的比較富餘。他母親又是個大方好說話的人,誰家碰到難處了,她都會搭把手。
林蕊滿頭霧水,鄭大夫跟她說這些有什麽意義,跟今天她們要讨論的事情又有什麽關系?
她們現在要說的是根生叔叔非常過分,做的這些事根本就沒嘴巴提。
“人哪有不落難的時候呢。”林母看着女兒,感慨萬千,“人碰到難處,從高地方掉下來,還想漂漂亮亮的,比登天都難。現在說給你聽,你恐怕根本沒辦法相信。鬧饑荒的時候,還沒餓死的人會割了亂墳崗上的死人肉煮了吃的。”
什麽體面啊,什麽底線啊,統統都沒有。
眼睛餓綠了的人,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吃的,想方設法找到吃的。
倉禀足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可人又偏偏越是落魄的時候越是要虛面子,開不了口,沒法子坦蕩蕩地手心向上。
林母百味雜陳:“你根生叔叔不是懶漢,可種田真的也掙不到什麽錢。三糧五錢一交,剩下的也就是夠糊飽肚子而已。”
上一年根生叔叔家賣完愛國糧,扣掉所有的稅錢,拿到手只有兩張角票。
“那他不知道想辦法掙錢嗎?”
別當她十指不沾陽春水,雖然她的确五谷不分,可她也知道農民并不需要天天黏在地裏頭。
舅舅家可以養雞,為什麽他家就不能發展點兒其他産業?再不濟,出去打工也是好的。
林母嗔了女兒一眼:“你這孩子怎麽淨說怪話。你根生叔叔不是一直在到處找活幹麽。”
他又不傻,當然知道種田只能填飽肚子,不能指望這個發財。
鎮上工廠只要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他農閑時候都是出去打工。
“那我就奇怪了,春妮初中畢業就上班,芬妮也就是上初中而已,桂芬嬸嬸也不是好吃懶做的人。他家到底有什麽開銷?竟然攢不下錢來。”
林母伸出手敲了下女兒的腦袋,嗔道:“就你叨叨個沒完,不能聽你媽我把話說完啊。”
去年秋天長江口疏通,挖泥船卻意外挖出毛蚶的時候,根生叔叔就在附近做小工。
那麽多毛蚶,一鏟子挖下去幾乎都是毛蚶。毛蚶肉質鮮美,開水焯一下就能上桌當菜。
挖泥船的作業工人跟當地人先是自己吃毛蚶,吃不完帶回家送親友。後來頭腦靈活的農民便開始組織船只運送毛蚶去臨近的上海進行販賣。
一斤毛蚶一塊錢,一船毛蚶兩三天就能賣完,來回倒騰淨賺兩三千塊。這對誰來說都是筆令人眼紅的生意。
林蕊聽得雙眼發直,激動不已:“那他怎麽不去賣毛蚶啊,現成的掙錢機會。前怕狼後怕虎的,還怎麽能過的上好日子?”
長度為20餘公裏、平均厚度為1-3米不等的毛蚶集聚帶,簡直就是個取之不竭的巨大寶藏。
“怎麽沒去?”林母拍了下小女兒的腦袋。就她知道掙錢,就她能耐!
根生叔叔不僅去了,而且是搭上自己所有積蓄去的。他這幾年打零工攢下來的錢都用來投資到這筆生意上。
那筆錢他本打算用來翻修家裏頭,現在既然能錢生錢,他當然更願意多掙些,直接也起個二層樓。
可是,物以稀為貴。
當每天都有上百艘農用船跟不計其數的拖拉機往上海送毛蚶時,毛蚶的價格自然一路下跌,從一塊錢一斤暴跌為一塊錢五斤。
如果僅僅是這樣,還不足以打擊抓住致富新機遇的農民們。
畢竟,上海消耗不掉毛蚶,還可以往江浙乃至山東、福建等地銷售。掙的錢即使少一些,可毛蚶貯備量大,純天然野生的,不存在養殖成本問題,還是有賺頭的。
根生叔叔年前回了趟家裏頭拿錢準備大幹一場,因為春節是銷售旺季。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随即而來的“甲肝”大爆發,卻讓毛蚶被釘上了恥辱柱。
當時上海所有的醫院全部一床難求,到處都是甲肝病人。江浙以及山東、福建等吃過這些受污染毛蚶的地方,同樣甲肝病毒肆虐。
就連江州鋼鐵廠也難以幸免,那段時間,鄭大夫忙得不可開交。
政府下令禁止毛蚶銷售,四處都在查抄毛蚶商販。根生叔叔還在外頭躲了好幾個月,生怕被抓。
林蕊瞠目結舌,這點兒背的,真是命裏頭無財。
“你忘了,上個學期你們學校發通知說不讓吃毛蚶,給你們天天喝板藍根。這麽快就忘得一幹二淨啦。”林母搖頭,又教育女兒,“你以為做生意就肯定掙錢?有人賺就有人虧。”
根生叔叔運氣不好,頭回做生意就輸了個底朝天。讓原本就夠嗆的家境愈發雪上加霜。
如果不是這件事,也許他也不會在計生幹部堵上門的時候,那麽激烈又極端。
有的人像壇子,好像能夠源源不斷吸收生活給予他的一切,從高處跌下來依然若無其事。
直到突然間崩潰的瞬間,旁邊人還難以相信,好端端的,他為什麽要這樣。
壓垮駱駝的好像是最後一根稻草。可其實在此之前,駱駝就已經到了倒下的邊緣。
“但是他對芬妮不好。”林蕊撅着嘴巴,決定還是要批判根生叔叔,“他根本就不把芬妮當自己的女兒。”
哪有真愛孩子的父母會把女兒逼到這份上。
林母拽拽女兒的小辮子,笑了起來:“你知道芬妮一學期的學費多少嗎?三十塊錢,不包括平常買筆買本子花的錢。你知道整個港鎮有多少人小學畢業就不上學嗎?”
林蕊擡起頭,呆呆地看着母親,傻乎乎地問了一句:“小學畢業能幹什麽啊?”
“下田幹活,跟着大人出去打工。”林母摸摸女兒的腦袋,微微嘆氣,“蕊蕊,好與不好,要看是在什麽環境下。有一萬給一百是大方,可有一百給十塊也絕對不是小氣。”
桂芬嫂嫂的确指望大女兒掏錢給丈夫付醫藥費,但她也沒有強迫春妮。
鎮上廠裏頭上班的姑娘,有不少人根本見不到工資。因為發工資的時候,父母直接就把錢拿走了。
林蕊聽得目瞪口呆,完全想象不能。這是1988年啊,又不是1888年,竟然還有這種事。
“鄉下贍養父母一般認為是兒子的事。像你外公外婆,就是舅舅舅媽在養。女兒成家之前掙的錢,多半默認是回報父母多年養育之恩的。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規矩。女兒出門,父母也是要出嫁妝的。”
她當年上醫專的時候,還不是想辦法省下口糧捎回家麽。
三年自然災害鬧饑荒,家裏人都餓得身上浮腫了,她能光自己吃飽了不管不管娘老子跟弟弟還有老太?
就是畢業後分到鋼鐵廠醫務室工作,因為廠裏頭相對待遇好,她每個月十八塊錢的工資,自己只留五塊錢零花,剩下的全都送回家。
林蕊難以置信:“五塊錢怎麽夠花啊?”
“當時生産隊的整壯勞力,比方說像你外公,掙一天的工分也拿不到一毛錢。天天累死累活,一年下來的收入還比不上家裏頭雞婆生蛋賣的錢多。”
可惜就連那兩只指望着下蛋換鹽的雞,都被當成資本主義尾巴給割掉了。
大人孩子常年飽一頓饑一餐,個個都面黃肌瘦。
林母嘆氣:“要不是家裏頭支持,我能上醫專,能跳出農門?”
沒有家裏拼了命地托關系找門路,她一個沒根基的農家女又怎麽能留在江州城效益最好的國營大廠?
那個時候,要是鋼鐵廠不要她,她就要回港鎮公社衛生院了。
“你根生叔叔的爸爸,也就是你大爺爺,早幾年走的那位。你小時候老上人家去吃菱角米。他以前不是在城裏頭拖板車麽,認識些人。鋼鐵廠的關系,就是他牽的線。”
林蕊瞪大了眼睛。
不是,那個,鄭大夫不是跟根生叔叔指過娃娃親嚒。老太看不上根生,鼓動她媽出去上中專的。
可如果鄭大夫被分到港鎮公社衛生院工作去了,這婚事還是能成啊。
陳家為什麽還要将鄭大夫給推出去?煮熟的鴨子都飛了。
林母微笑着摸女兒的腦袋,柔聲道:“蕊蕊,這世上的好人要比你想象中的多。有人會願意在你難的時候,幫忙搭把手的。”
一九五九年,她從鄭家村出發去城裏上中專的一大早,是陳家大媽摸黑起身給她烙的餅子讓她帶着路上吃。
那個年代,家家戶戶都沒有餘糧。大媽從自家人牙齒縫裏頭省下來的吃食,攢着留給了她。怕她在學校日子清苦,吃不好。
陳家人傻嗎?他們想不到她出去讀書當了城裏人很可能就不會再回村裏頭嗎?當然不是。
只是事關孩子的前程,他們就會竭盡所能地幫助她,好讓她越過越好。
“蕊蕊,你以後看到什麽人什麽事的時候,別急着在心裏頭給人定罪,得先問問為什麽會這樣。這世上,好與壞都是相對的,沒有人色色齊全。”
林蕊覺得根生就是命好,攤上了樂善好施的父母,偏偏父母又走得早,結果恩惠全落在他頭上了。
她跟絞股糖似的,賴在母親的胳膊上,一個勁兒哼哼唧唧,堅決不肯承認她戴着有色眼鏡看人。
反正根生叔叔沒能耐負擔這麽多孩子的生活,就不該再養小兒子。
林母嘆了口氣:“一罰就是三千塊,年前年後兩個價,上下嘴皮翻翻的事情,哪條國法規定的?到底合不合法合不合理,還要兩說呢。”
想要兒子還是女兒,其實是每個人的自由。人總有喜惡,只要不是為了生兒子打掉或者抛棄忽視虐待女兒,在她看來,都談不上罪大惡極。
難不成只能喜歡女兒才對,喜歡兒子就不應該?
超生罰款更是說不清楚。
林蕊點頭,呃,的确是本爛賬。
二十五年後放開二胎政策,還有媒體追問社會撫養費的去向。
其實也是明知故問。林蕊就不相信,記者們難道是活在真空中,對這種事心裏頭沒有丁點兒數?
但是她依然不放棄批評芬妮的父母:“對,理論上人是有生孩子的自由。不過根生叔叔家已經這樣了,完全不該再生。”
“這樣是哪樣?什麽樣的才該生孩子啊。”林母摸着女兒的頭發,“要是真這樣算的話,咱們家沒小洋樓也不開小汽車,你跟你姐還得睡上下鋪,上廁所都要出門。我跟你爸啊,才真是一個都不該生呢。”
不僅現在他們家,往前倒推幾十年,什麽抗日、內戰、三年自然災害,餓死的人不計其數,誰家都不該生孩子。
大人都養不活自己了,還生什麽孩子。
真這樣,早就亡了。
窮日子有窮過法,富日子有富講究。
要是沒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