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天下持平手

原本坐着打哈欠的夫子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拿出白紙,瞥了一眼楊珥。她會意地走到講堂外的窗邊。

直到眼看着每一位書生都自覺地将書卷收拾放好,夫子這才慢悠悠地照着白紙念道:

“這次的試題是:院長今日路過一處渾濁的魚塘, 很想吃裏面的魚,該當如何?請用《中庸》的道義回答。”

周斯濂錯愕, 驚得将早已蘸好墨汁的毛筆跌落到長衫上,不一會便浸黑了拳頭大小的一塊, 可是他卻不管不顧地望向了窗邊。

楊珥無辜地朝他一攤手, 眼底同情的神色毫不掩飾。而他失魂地回過頭,對着面前的白紙發呆了片刻後,竟不自主地笑了。

她告訴他的考題竟然是真的,而且一字不差!她不是林無意的表姐嗎?她不是知道自己和林無意不和嗎?為什麽要幫他?

他盡量掩飾心底的懊惱,讓自己看上去如沒事人般。自己剛才走馬觀花地把四書都看了一遍,腦海裏還有不淺的印象, 可是偏偏就把《中庸》給略過去了!她到底打的什麽算盤?

腦子裏裝的東西比這張試紙還要幹淨, 最後他索性把紙往前随性一推, 寫不出來,那就不寫了。原本也就是準備随便胡扯一通的, 反正現在他是贏是輸都不丢人。

他又再次情不自禁地望向窗邊的麗影, 發現她正閑适地看着林無意的背影, 毫無擔心之色。他忿忿然地也跟着望了去,那小子竟然在全神貫注地答題,洋洋灑灑地寫了不少。

或許是因為這次經義考試中的賭約太激動人心,衆考生都無心答題, 盞茶的功夫過後,講堂內大半的書生都随意糊弄出了一個答案,停下了筆,統統盯着脊背仍然高挺的林無意。

包括周斯濂在內,心裏無不揣測着,看來這林無意還是在阿姐的幸福和個人的榮譽中選了後者啊。

周斯濂不免得意地瞟了眼楊珥,發現她竟無聊地摳起了手指甲,一副完全沒把賭約結果放在心裏的樣子,他笑得開懷,裝吧,就繼續裝吧!

“我瞧着這次考試的氣氛,似乎有些不同尋常啊。”楊珥怔怔地看向突然走到她身邊的庖丁,正別有深意地自語着,同時還不忘對她刮目相看道:

“小姑娘真是位能人啊,這來了還沒有半晌的功夫,就攪得書院裏沸沸揚揚的,老頭我都好久沒看到過這樣的熱鬧事了。”

楊珥撅着嘴,“竈間不是很忙的嗎,爺爺還有功夫過來笑話我呀。”

庖丁讪笑,似為緩解自己曠活的難為情,轉移話題道:“你覺得今日誰會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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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卻回答得文不對題,目光篤定,“無意并不是個會輸的人。”

他摸了摸圓滾的肚子,盯着林無意的手勢,沉凝片刻,随即笑得隐晦,“有點意思。”

楊珥困惑,正欲張嘴詢問,只見講堂內一陣騷動,林無意終于停下了手中的毛筆,成為了最後一個交卷之人。

夫子視卷的時間不長,楊珥和庖丁聊了幾句閑話的功夫,他已經評定了大半的試卷,看到一幅空白卷,不由自主地白了一眼周斯濂,搖頭拿筆在上面寫了個大大“丁”字。

頓時一陣哄笑,周斯濂倒不甚在意,緊緊盯着夫子手中的最後一份試卷,衆人也跟着緊張起來,吳心箴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而林無意倒是滿不在乎地清理着書囊,一副等着散學的模樣。

夫子神色凝重地拿起林無意的試紙,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來回翻看了好幾次反面,表情越發地古怪,眉毛直豎,怒拍桌子,驚得衆書生一抖,他對林無意厲聲道:

“好你個林無意,虧得老夫平日裏對你多加照拂!你竟然目無尊長,經義考試你竟然交了一副畫上來?簡直比交白卷還過分!”周斯濂猛打了一個噴嚏。

說完便氣得把他的試紙往臺下一抛,“你也是‘丁’等!”

衆人紛紛跑上前去搶奪,湊着腦袋一探究竟,果然是一幅畫!腦子不靈光的人還在琢磨林無意的用意,聰慧的人不約而同地眼裏大放贊許的神色。

贏了,表姐就要被登徒子糾纏,輸了,名譽有虧。既然贏也不是,輸也不是,那就平了吧!

周斯濂陰沉着臉,千算萬算,怎麽就漏掉了這第三種局面。徐隐啐了一口,“卑鄙!”不過轉瞬便笑着安慰道:“周兄,雖然這次陷阱被那臭小子化解了,但他也是徹底得罪夫子了,以後定沒有好果子吃了,咱們還是賺了啊!”

周斯濂發現窗邊的楊珥眉頭輕蹙,似是并不贊同林無意此舉,心下偷樂,對徐隐颔首,可是唇角還未掀開,便頓住了,為什麽林無意面龐上無半分的憂懼與愧對?盤踞在他眉間的那份雲淡風輕絲毫不減。周斯濂心裏倏忽警鈴大作,好像并沒有看上去的那麽簡單。

夫子氣得七竅生煙,“都圍在一團幹什麽,瞧瞧你們答的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心思看熱鬧?趕緊拿了自己的試卷,快點回家去!”

書生們哪還敢繼續杵在這尊火爐面前,正欲一哄而散之際,卻聽到了一個洪亮的聲音,“等一下!”

楊珥莫名地看着忽然走進講堂的庖丁,也茫茫然跟了進去。夫子正欲發作來人,待看清庖丁之時,忙不疊地站正了身板,小跑了過來,恭聲笑道:

“院長,您怎麽在百忙之中抽空過來了?”

講堂內為之一靜,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楊珥與林無意對視了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震驚,吳心箴倒成了在場唯一淡定的人,禮貌地起身問好,“陶院長,好久不見。”顯然是早就知道其身份的。

楊珥心中的那絲異感如春筍般平地而起,是了!她怎麽現在才想明白?一介庖丁如何能夠插手藏書閣的事?自是暗示着他不平凡的身份啊!

還有為什麽她第一次到竈間偷東西吃的時候,他會對別人說對她有眼緣?那是因為她長得神似她的母妃啊!那個他曾經魂牽夢萦,卻發誓永不相見的女人。終于明白他為什麽言語間充滿發自內心的善意了,只因為她的這張臉。

楊珥怔怔地看着歲月在庖丁眼角留下的痕跡,一時心裏五味雜陳,思及太多的人提到這位叱咤風雲的太傅時欽慕的神色,她心裏沒有失望,充斥着的是惋惜,他雖比父親年長,但到底是父母那一輩的人,怎麽就蹉跎出了老者之相?

縱然輪廓中還找得到昔日的年華,卻在下垂的嘴角中品嘗出了無盡的哀思。是什麽讓絕代風華的男人蒼老到老态龍鐘?她從來都沒想過,庖丁就是陶院長,也從來沒有想過,打敗父親,并且一直活在母親心中的高大形象竟會日夜揮舞着屠刀,油煙味形影不離。

陶诒徵似是早就猜到衆人始料不及的神色,卻在楊珥複雜的目光中感到疑惑,随即釋然,以為她只是同其他人一樣受到了驚吓,沖她古怪似地眨了眨眼睛。

他徑直地走到了林無意的書案前,問道:“我可以看看你的試紙嗎?”林無意毫不猶豫地給了他。

夫子長嘆了一口氣,覺得林無意是自己教出來的頑劣學子,現在被院長撂了牌子,定是免不了一番問責了。

徐隐又在一旁幸災樂禍起來,周斯濂卻不以為然,輕抿着嘴唇,無聲地踱到院長身邊,看向了他手中的畫。

誰料院長撫掌大笑,連說了三個“好”字。欣賞地看向林無意,“你來說說這畫上都是何物。”

林無意一副胸有成足的姿态,似是對院長的贊賞毫不意外,言語間卻無驕縱:

“畫中下段為一處渾濁的魚塘,裏面半點星光閃爍則為魚身上的魚鱗,卻因為水面的腥混難以捉摸,其形态看上去松散,暗指常年生活在污穢之地,已是垂死之狀。背對着魚塘的男子身影正是院長您,而您面對着畫的上段,一片集市熱鬧之景,為首的便是一位挑着擔子的漁夫,吆喝着自家的生意。”

陶院長明知故問,“我明明要吃塘裏的魚,你卻讓我背對着魚塘,這又是何意?”

夫子眼中卻是一亮,面上卻不自覺地開始泛紅,楊珥則陷入了沉思。

林無意心裏的答案滾瓜爛熟,脫口即出,“院長面前的這座魚塘久無人治理,渾濁不堪,其中的魚類更是病體,并不能食,若執意下塘,惹得一身污漬不說,更是于體不利,倒不如轉身,身後多的是鮮嫩肥美的魚肉等着您。

“《中庸》中有言: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意思是指國家政治清明時,他的言語可以振興國家。而國家政治黑暗時,他的沉默足以保全自己。說的正是您現在的處境。”

衆人幡然醒悟,夫子的老臉更是如煮熟了般的紅透,與一旁慘白的周斯濂像是準備一起去唱戲似的。吳心箴愣神地看向林無意,眼裏是止不住的敬慕。楊珥則嗔了一眼林無意,這小子慣會神氣,這不又把人耍得七上八下的。

“這這這……是老夫判錯了……”夫子尴尬地打着圓場。陶院長鼓勵拍了拍他的肩,随即環顧了講堂一周,神情正式,“林書生剛才的一席話,正是本院出這道題的本意所在,望諸位回去多多參悟,早日能像林書生一樣将道義爛熟于心。”

衆人神色怏怏,難免露出頹色。“不過。”陶院長的話鋒一轉,笑裏滿是成全之色,“林書生的答案雖然是正解,卻沒有按照經義考試的要求來,本應用言論的方式答題,卻私用了作畫的方式,此次成績仍為‘丁’等,以示懲戒,下不為例。”

林無意如獲至寶般微笑着起身,朝陶院長一鞠躬,“弟子日後一定謹記于心。”

至此,這場賭約以平局告終。林無意背起書囊,沖一直默默無言的楊珥說道:“我們回家吧。”

楊珥望着氣定神閑的他,失笑連連,她終于意識到了,旁人是從他身上讨不得半分便宜的,這家夥心裏的彎彎曲曲多着呢。

搖首步至和他齊肩,情不自禁地用餘光看了眼陶院長,與吳心箴揮了揮手,正欲離去,卻被一人給叫住。

周斯濂眼裏滿是佩服,一身坦蕩地朝林無意抱拳,“在下願賭服輸,那架牛車,現在改姓林了。”

作者有話要說: 林無意:我不僅會贏,媳婦你也甭想染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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