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三更

采薇自然是不知道自己一片好心, 會影響謝煊在下屬中英明神武的形象。

半個小時後,訓練結束。手臂綁着白手絹的謝煊走過來:“你想吃什麽?”

“你安排就好。”

謝煊點頭:“那就去使署随便吃點,回頭我有時間,再帶你去城內尋好吃的。”

當采薇跟着他來到使署夥房時, 着實有些意外, 雖然華亭鎮守使不算什麽大官,手下只有幾千兵, 但他畢竟是謝家三公子, 平日裏看着也多少有點少爺習氣, 但看着來來往往的士兵,對他打招呼的神色, 顯然他平時在使署裏, 就是和普通士兵一樣,在夥房裏吃大鍋菜, 并沒有小竈。

謝煊打了飯菜拎在手中:“走, 去我辦公室吃。”他笑道,“今天你們運氣還不錯,使署裏晚上做了酸菜炒肉。”

在辦公室坐下後, 采薇看着那飯盒裏的白色粉條和酸菜炒肉,着實不太有胃口。

謝煊看着她的表情, 道:“使署裏夥食肯定比不得家裏,咱們将就吃點。”

采薇道:“你平時就這麽吃嗎?”

“不然呢?”謝煊好笑道, “你以為在軍營裏, 跟家裏一樣?”

采薇撇撇嘴, 拿起筷子,嘗了口菜,笑道:“你們夥房手藝還行。”

謝煊笑着點頭:“嗯,還行。”

采薇所有所思地吃着大鍋菜,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他這間辦公室。說起來也真是有些神奇,去年她就來過這裏一次,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他就是謝家三公子。而這回來,她自己卻變成了謝家三少奶奶。

上回來,她沒太注意,現在才發覺,這間辦公室比她想象得要簡陋許多,牆上沒有字畫,桌上沒有擺件,鎮紙也只是普通的木頭。比起謝公館的奢華,這實在是不像是謝家三少爺的辦公室。

她想起上回他說過的話,他們使署比不得江家有錢,五十塊大洋也是筆大數字。

“你們使署好像還挺窮的啊。”她玩笑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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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她對面的謝煊看了她一眼,笑說:“你以為這是大上海?華亭不過是小縣城,總共就幾千駐軍,除了上面撥的軍饷,沒有其他收入。但是要練好兵,就得花錢,只能一塊大洋掰成兩塊花。”

采薇聽他這麽說,噗嗤笑出聲:“如果你不是謝家三少爺,我都該同情你了。”

謝煊默默看着她的笑靥,過了片刻道:“說到錢,我有件事得跟你坦白。”

采薇擡眼好奇看向他:“什麽事?”

謝煊挑挑眉笑道:“上回青竹撞了使署的車,你們不是賠了五十大洋麽?”

采薇點頭:“是啊,車後來修好了嗎?”

“修好了。”謝煊笑靥盈盈看着她,“而且只花了不到二十大洋。”

采薇愣了下,大怒:“你故意訛我們?”

謝煊但笑不語。

采薇看他這模樣,更是怒不可遏:“當兵的敲詐我們小老百姓,還有沒有天理了?”

謝煊大笑,笑過之後,說:“你這不能怪我,這數字當時是青山報給你的,你要怪就怪他。”

采薇無語皮笑肉不笑冷哼一聲。

謝煊眉目含笑看着她:“你知道剩下的三十大洋怎麽花了嗎?”

采薇看向他,等着他的回答。

謝煊道:“給了夥房買了豬肉,讓咱們使署的兵好好吃了兩頓豬肉。使署知道內情的士兵,那陣子天天盼望着江家四少來咱們這裏再撞幾次車,好讓大家有肉吃。”

采薇沒好氣地瞪他一眼,繼而又撲哧一聲笑開。過了會兒,她想了想問:“現在也沒打仗,你一個小小的窮酸華亭鎮守使,作何這麽賣力練兵?”

謝煊看了看她,稍稍斂笑,道:“我十歲的時候,跟着我父親從江蘇回到北京,那時候還是滿清的天下,卻已經日暮西山。四九城裏的旗人們不事生産花天酒地,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守衛皇城的旗兵都是世襲。說出來都有些好笑,許多參領骁騎尉不會騎馬也不會射箭,只知道養鳥鬥蛐蛐。十幾年前拳亂,被八國聯軍打得毫無招架之力。我就想,若是以後我做了将軍,一定得好好練兵,我得守得住我該守的東西。”

他語氣輕描淡寫,甚至像是帶着點玩笑語氣,但采薇卻聽得十分認真,一雙烏沉沉大眼睛定定看着他。

在這個時代,一個世家出身的公子哥能說出這番話,着實讓她刮目相看。

謝煊說完,發覺她盯着自己半晌沒說話,笑着戳了下她的額頭:“這麽看着我做什麽?”

采薇摸了摸額頭道,戲谑道:“我還以為謝三公子只是個敢跟小王爺搶美人的大少爺,沒想到還是一個有抱負的好青年。”

謝煊瞪她一眼:“別聽青山胡說。”

采薇道:“這又不是青山說的,但凡知道你謝三公子的,誰不知道你當年是四九城嚣張跋扈的爺。”

謝煊輕嗤一聲,不置可否。

采薇想了想,瞅着他又問:“話說你真跟滿清小王爺搶過美人?”

謝煊臉色微凜,道:“趕緊吃飯,吃完了我帶你去劃船。”

采薇抿抿唇沒再問,只是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下對面這眉目英挺的男人。心中暗想,能叫這樣的男人沖冠一怒的,也不知是個什麽樣的美人?

從使署出來,已經暮色四合。謝煊讓陳青山送四喜回了宅子,自己帶着采薇去劃船。松江水流豐富,河道縱橫,兩個人去得是一條水鄉小河,兩旁是民居,中間是河流,這河流也是當地居民的交通樞紐。

謝煊拉着采薇到了一處碼頭,那裏停這一艘烏篷船,他先走下臺階,也不知跟那艄公說了什麽,那艄公把竹篙交給他,自己跳上了岸。

謝煊握着竹篙,朝岸邊的女孩兒招招手:“下來。”

采薇撇撇嘴,邊往下走邊道:“你會不會劃?別到時候翻了船,兩個人都成落湯雞。”

謝煊道:“你上來不就知道了?”

采薇笑着踏上船頭,在他旁邊的船舷坐好。

“坐穩了!”謝煊竹篙用力往岸上一撐,在船駛入河道中後,他借着樹梢上的月色,低頭看了眼坐在身旁的女孩兒,彎唇一笑,在坐下握住船槳時,冷不丁用力在船的一側跺了一腳,小小的船只,頓時在河道中重重一晃。

采薇一時不妨,吓得驚呼一聲,下意識撲上前抱住他。他長衫下的身體堅硬灼熱,讓采薇頓時找到了一絲安全感。

她深呼一口氣,直到聽到上方的悶笑聲,方才知道自己又被捉弄了,松開手,怒不可遏地用力捶了他兩下:“你有毛病麽?”

“別亂動,小心翻船。”

雖然知道他是故意的,但坐在這小小的烏篷船上,采薇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只能先悻悻然退回去坐好。

謝煊看着她,邊劃船邊哈哈大笑。

采薇瞪了他一眼,憤憤地整理了下頭發和衣衫,想了想,又謹慎地盯着他,以防他再弄幺蛾子。

好在這人沒有再惡作劇,只穩穩當當不急不緩地劃着船。

采薇放松下來,見他劃船動作娴熟,在夜色下對上他一直看着自己的眼睛,好奇問:“你平時在華亭的休閑活動,就是劃船?”

謝煊好笑道:“使署裏都是大老爺們,劃什麽船?”

采薇道:“那你們平日裏都幹什麽?”

謝煊笑了笑,道:“別看華亭不大,但玩的可不少,賭坊煙管妓館,要什麽有什麽。”

采薇幹笑了兩聲:“謝三公子挺會玩的嘛!”

謝煊但笑不語,借着月色,下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兩步之遙的女孩兒。那小小的臉蛋,不知道有沒有他的巴掌大,嘴唇也小,生氣的時候,會微微嘟起,像是熟透了的櫻桃,誘得人想吃上一口。眉毛是彎彎的,如同兩彎新月,眼睛則是烏沉沉的,好像掬着一捧清澈的水,總是波光潋滟,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他想起今日下午,她在校場的時候,他手下那些兵,都在偷偷看她。下次練兵,還是不要帶她去了。

“江采薇……”他開口。

“嗯?”采薇靠在船邊,欣賞着夜色中的水鄉景色,被他捉弄了兩次,懶懶地不願搭理她。

謝煊道:“我真不吃人。”

采薇嗤了一聲。

謝煊又說:“而且我這個人吧,除了抽點煙,其實沒什麽惡習。”

采薇斜眼看着他:“是嗎?”

謝煊笑了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他目光瞥到右側的石壁,看到一朵紫色的小花在夜色下綻放得正好,他将船靠過去,伸手小心翼翼把那花才能夠石縫裏摘下來,往采薇的方向遞過去:“送給你。”

采薇不認得這紫色的小花,但月色下小小的花瓣輕輕跳動着,很是漂亮。她接過那小小的花朵,湊在鼻下聞了聞,一股淡淡清香湧入鼻間,她彎唇戲谑道:“謝三公子果真是窮酸,給太太送花,就送這麽朵野花。”

謝煊也笑:“怎麽?江五小姐嫌棄我這個窮酸當兵的?”

采薇嗤了一聲,不再看他,卻覺得這個夜晚的景色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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