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一更

謝煊定定看着她, 片刻之後, 才輕描淡寫問:“他還說了什麽?”

采薇如實轉述呈毓剛剛對她說的話:“他說他要離開京城去他們滿人的故土奉天,不再關心世間紛争。所以當年的真相對他不重要, 但對你可能很重要。”

謝煊垂眸沉默,看不出在想什麽, 須臾之後,道:“呈毓這個人行事乖戾,不用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采薇蹙了蹙眉:“雖然我不清楚當年你們倆到底發生了何事,但我覺得他語氣挺認真的, 應該不是随口胡謅。也許……我是說也許, 當年你們倆都愛慕的那個小月仙有問題。”

謝煊看着她一時無言,顯然是不欲多說,過了會兒, 淡聲道:“逛也逛完了,咱們走吧。”

在采薇看來,他分明是在刻意回避, 眉頭不由得蹙得更深,卻到底沒多問什麽。

從紫禁城回來,兩個人各有所思, 吃過晚飯,草草洗漱後, 便準備上床歇息。哪知衣裳還沒換, 外頭忽然響起福伯驚惶的聲音:“三爺不好了!傅家傭人剛剛送信上來, 傅老爺子去了。”

房內的兩人聽到這叫聲, 俱是一驚,不約而同往門口跑去。謝煊腿長步子快,走到前面将隔扇門打開,朝急匆匆跑來的福伯道:“怎麽回事”

福伯一路從前院跑進來,一邊抹着汗,一邊上氣不接下氣道:“傅……傅老爺子去了。”

謝煊問:“什麽時候的事?”

福伯道:“就剛剛的事,一斷氣傅家就差人來送信了。”

謝煊點點頭:“我知道了,我這就去看看。”

他踅身回房,伸手從衣架上摘下衣服,邊換邊對采薇道:“我去傅家看看,你先睡。”

采薇也麻利得取了衣服:“我跟你一塊去。”

謝煊看了她一眼,點頭:“也行。”

傅家的王府花園離謝宅不遠,開車過去不過二十分鐘。到的時候,已經是九點多,王府花園挂上了許多燈籠,點了亮堂堂的燈,屋子裏十來口人齊聚在前院,恸哭聲萦繞在這座落魄的大宅子,越發顯得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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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事的人一邊抹眼淚,一邊領着謝煊和采薇往內走:“老爺今早還坐起來和小格格說了話,哪知下午就不好了,天剛黑人就沒了。”

傅老爺子的遺體擺在正堂的門板上,傅太太和婉清跪在門口燒紙錢。謝煊拉着采薇,在門口磕了兩個頭,對兩個女人道:“伯母大嫂,節哀順變。傅伯父的後事我幫忙來處理。”

傅太太大概已經哭過許久,這會兒倒是沒再哭,只是整個人有些恍恍惚惚的麻木,她朝謝煊行了個禮,啞聲道:“三爺費心了。”

采薇走到婉清身旁,低聲說:“大嫂,節哀順變。”

她也經歷過至親離世,所以知道這種痛有多錐心,旁人的安慰對于現下的婉清來說,大概沒什麽意義,所以她說完這句,就沒再說其他,只是默默陪在一旁。

傅家那唯一的兒子也不知去了哪裏,還沒回家。謝煊說完幾句話,便叫來管家安排後事。據傅太太說,傅老爺臨終前吩咐過,他們大清朝已經沒了,他這個旗人的後事也就一切從簡。

逝者為大,謝煊本想操辦得隆重體面些,也只能作罷。

這一忙就是連着忙了三天三夜,傅爾霖回倒是回來了,但什麽都沒做,全程都是謝煊幫着兩個婦人一起操持。

出完殡,回到王府花園,一行人總算能坐下來喝杯茶。

婉清道:“三弟弟妹,這幾日麻煩你們了。”她頓了頓,試探說,“我這幾日想了想,打算帶眉眉陪我母親在北京住幾個月,不知道可不可以?”

采薇知道她的想法,這個時代出嫁從夫,尤其是他們這種舊式女子,就算是丈夫已經不在,她嫁進了謝家就是謝家的人。要在娘家住上幾個月,自是得謝家同意。

謝煊不甚在意地點頭:“傅伯父剛剛過世,伯母确實需要你多陪陪。你暫且就在北京住着,父親那邊我去說,什麽時候打算回上海,我安排人來接你們。”

婉清松了口氣,點頭:“那就麻煩你了。”

謝煊:“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大嫂不用客氣。”

正說着,大門外忽然有人哐哐用力敲門。傅家的老管家趕緊去開門,卻見是幾個穿着短打的大漢,一看就是流氓地痞。

“幾位爺,你們找誰?”

幾個男人推開老管家直接走進來,打頭的光頭男人大叫道:“傅公子,我們來收房了。”

本來坐在圈椅上昏昏欲睡的傅爾霖,看到來人,驀地跌倒在地,臉色驟然變白。

幾個男人大搖大擺走到正廳,道:“傅公子,我們洪爺可是跟你寬限了快半個月,這幾日你們家在辦喪事,特意讓我們別上門打攪,今日傅老爺子已經出了殡,我們才來收房,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吧!”

“爾霖,怎麽回事?”婉清震驚地問。

傅爾霖從地上爬起來坐好,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那光頭男子從兜裏掏出一張房契:“格格,您弟弟四個月前把這座王府花園抵押給我們借了五萬塊錢,這麽久了一分錢沒還上,我們只好來收房了。”

傅太太一聽,氣得渾身直打顫,盯着兒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婉清忙不疊扶着母親道:“額娘,您別激動。”

謝煊心下已經明了,狠狠瞪了一眼傅爾霖,起身對那拿着契子的光頭男道:“房子你們肯定不能給你們,爾霖欠了多少錢,我來給。”

光頭男笑道:“這位應該就是謝三爺吧,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本金加利息總共十萬大洋,我們洪爺也不是不講情理的人,這日子其實已經超了半個月,我在這裏做主,再給您寬限五天,若是見不到錢,就麻煩傅公子和格格把房子騰出來。”

謝煊寒着臉點頭:“沒問題。”

那光頭笑了笑,故意将房契小心翼翼在他眼前折好,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裏,拱拱手道:“那三爺,我們就先走了,五日後再來。”

等人走後,謝煊轉身兩步上前,一把揪起圈椅上的傅爾霖,狠狠掼在地上,指着鼻子問道:“錢呢?”

傅爾霖哆哆嗦嗦道:“花……花光了。”

婉清渾身顫抖,話不成句道:“五萬大洋四個月就花光了?你……你……怎麽這麽渾?”

傅爾霖道:“如今一輛汽車就得一萬多,你以為五萬大洋很多麽?咱家以前一年十幾萬大洋也不是沒花過。”

當年傅家有良田百畝,傅老爺在朝中為官,俸祿頗豐,傅太太作為格格更是享受着豐厚的錢糧。那日子是正兒八經的榮華富貴。別說五萬大洋,就是五十萬大洋拿出來也不難。但今時不同往日,這些年家裏只出不進,過慣了好日子,又怎麽能一下子習慣勤儉節約,于是只能變賣田産古董,傅老爺子一生病,更是捉襟見肘。

傅太太重重坐回圈椅,幾近昏厥過去。婉清到底是氣不過,上前一耳光扇在弟弟臉上。

她力氣不大,但傅爾霖打小受寵,從來沒被動過一根手指,被姐姐打了一巴掌後,從地上跳起來,面紅耳赤道:“你憑什麽打我?大清亡了,你當不了格格,還能當謝司令家的兒媳婦,跑去上海錦衣玉食,哪裏管娘家的日子過得怎麽樣?”

謝煊怒道:“傅爾霖,你還不知錯?”

“你有什麽資格教訓我?”傅爾霖轉向謝煊,哂笑道,“擱十幾年前,我這身份是能封侯封爵的,你見了我還得老老實實行禮,如今風水輪流轉,咱們大清沒了,你們這些漢人就馬上騎在了我們旗人頭上,阿貓阿狗都能啐上我兩句?謝三,你作何對我們傅家這麽熱心?還不是因為你害死了我姐夫,心存內疚罷了。”

“爾霖!”婉清尖叫一聲,又是一巴掌落下,這一回她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打完人,自己的身體也狠狠一個趔趄。

采薇趕緊将她扶住。

傅爾霖捂着火辣辣的臉,忽然像是失心瘋般笑起來,指了指自己姐姐,道:“你以為謝家就是什麽安樂窩麽?我跟你說,謝家就沒一個好東西。”說着,又指向謝煊,“這個人他對你好,不過是因為他害死了你夫君,害得眉眉沒了爹。還有你的公公謝司令,你的二弟謝珺,都不是好東西!”

婉清想制止他,卻發覺自己已經毫無力氣,只能仍由他像是瘋了一般,繼續歇斯底裏大喊大叫。

傅爾霖越說越語無倫次:“讓你當了寡婦的不止是謝三,還有謝二……還有謝司令……他們謝家的男人都是兇手,都是兇手。”

謝煊額角隐隐抽搐,努力壓制住自己怒氣,低喝道:“傅爾霖,你再胡說,別怪我不客氣。”

傅爾霖繞開他邊往外跑邊高聲道:“謝煊!你們謝家就是個狼窟,總有一天……我是說總有一天,你們謝家會自食惡果,你也逃不掉,一個都逃不掉。就像我們大清朝的結局一樣,都是宿命,你們誰都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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