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甄宜法記得蔡元浩曾忿恨地問她:“你為什麽還不死?”

如今時光荏苒,因用她的身體招待同僚,蔡元浩已升至右侍郎官位,早已不再問她這個問題。但眼下,遙坐高臺的皇帝卻明顯是來看答卷的。

她不自覺地把身體伏得更低,也縮得更緊了,又偷偷把衣袖往臂上捋了捋,男子□□留下的青紫斑痕就顯露了出來。

李順全代替皇帝過來仔細瞧了瞧,又走回高臺,湊到皇帝耳邊把情況一說。劉叡便露出頗為輕蔑的表情,對甄宜法道:“聽說你以前為了保全貞潔,還曾撞過柱?”

甄宜法知道只要自己回答稍有不慎,恐怕一條命就沒了,也不去管他話裏的奚落了,只畏畏縮縮地答了聲“是”。

劉叡笑了,他覺得極為諷刺,當初那個為了貞節寧可撞柱而亡的女人,如今卻為了活命寧可被千人騎萬人枕。

那笑聲實在刺耳,搓磨在甄宜法心上一陣陣地疼。但她什麽都不敢說,也什麽都不敢做。

“聽說你現在是禮樂署的署丞?”劉叡明知故問道。

甄宜法心裏的弦繃緊了,她攥緊了衣角,恐懼卻谀媚地道:“蒙陛下聖恩,賤婢這樣的人才能有如此這般造化,倒也不妄了年少時的努力。”

皇帝笑個不停,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般。

但甄宜法知道,這一關,她算是過了。

劉叡複又問道:“蔡卿上的折子裏,說朕的嘉慶節當日,你要率衆獻藝?”這是他疑惑的地方,她不是該避着他,祈禱他千萬不要想起她來嗎?

來了!

終于來了!

甄宜法心裏的欣喜壓過了恐懼,竟揚聲道:“賤婢這樣的人哪裏能唱主角呢?賤婢是想,陛下的生辰一年才一次,定要隆重了辦。若是朝臣們看到舊衛的公主和貴女,如今也只是我朝的小小歌舞優伶,在陛下面前以技藝伏乞活命,自然對吾皇天威認識更深。”這是要用白芷言和肖然當主角了。

劉叡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他早已耳聞自己皇兒劉章紀和那名亡國公主來往過密的事。只是那女子原本就是皇兒的禁脔,被自己強行打入禮樂署,皇兒也沒吭一聲,兼之又沒像上次那樣明确提出立為側妃,他便也不去管。現下,這曾經的舊愛突然來上這麽一出,倒教他有些把握不準他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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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個妓子,也堪登大雅之堂?”他這是在探消息了。

甄宜法趕緊道:“衛國雖早已并入我大梁版圖,但連城到底曾經身為公主,見識自與旁的女子不同。憑着聰穎,現下與舊衛的一名貴女各任了左右韶舞之職。再加上秦王殿下對她頗為喜愛,常告訴她一些新奇之事,她便排入劇目中,反響頗受好評。”

劉叡便有些不耐煩:“那又如何?”

甄宜法一聽他話裏竟似有縱容那二人之意,又驚又急,想起十年前自己的遭遇,拳頭攥得死死的,指甲幾乎把掌心掐出血來。

她不敢讓皇帝看到她的表情,額頭貼着青石地板道:“秦王曾夜宿禮樂署多次,又曾召連城到王府去住過幾日。殿下他親口囑咐我,若連城有了身孕,一定要好生照顧,他會接她們母子入府的。”謊話想也不想地就出口了,她這是已經豁出去了,反正這一世她至多只能做他的紅顏。嫁入王府,是想都不用想的。

果然,一涉及到皇族血統,劉叡只覺自己的底線被觸,猛地一拍桌子!“接進府?!朕遞了口谕,要那衛女入禮樂署的!他現在是想忤逆朕麽?!”

甄宜法臉上的表情這才松馳下來,腦子也從火燒似的驚怒狀态下回複了清明。于是,她很快意識到自己做了些什麽。

有那麽一層薄薄的淚霧湧了上來。因是伏着頭的,誰也看不見。

但那淚珠濺到地板上,打濕的痕跡,她自己能看見。再反濺起的細小水珠,撲在她臉上,她自己也能感受到。

她心裏清楚,這些為了達成目的所說的謊言,最終都會讓她站到劉章紀的對立面去。

她是有那麽幾分悔意的。

但那又如何呢?她心裏清楚,這輩子,她至多也只能做他的紅粉知己。與其看着他與那賤婢長相厮守,倒不如讓他陪着她一起不幸……

這樣,她這麽多年的不甘心才能有個發洩的渠道。

“這是你欠我的。”她低低地喃喃自語。

□□內。

這是一個陽光正好的午後。春日裏往往陰雨連綿,難得有晴好天氣。劉章紀便就着那灑在身上,微暖的陽光小憩了一會兒。

不知怎地,他忽然夢到自己換了龍袍,被衆人簇擁到了太和殿上,登上雕龍髹金寶座。

高臺之下,衆臣喜氣洋洋,紛紛上表道賀。有司禮內監宣讀诏書,證明他正統繼承者的身份……

他看着那身龍袍,猶覺有些昏昏然,心裏卻有喜悅一絲絲,一分分爬上來。最後演變成一陣狂喜。

他忍不住朗聲大笑,抒發出胸臆間多年的憋悶。

就在此時,場景一換,他的父皇站在高臺上陰冷地看着他,笑問:“你以為這樣簡單,就可以換到朕的江山了嗎?”

那笑容有些陰鸷,讓他一下子從夢中醒來,額頭微淌冷汗。

做到現在這樣的程度都不行的話,還要怎樣才行?

或許是處于低谷多年,他并未因這只是一場夢而放松,反而認真思索起這個問題來。

這時,管家劉平急匆匆地跑了進來,禀報有宮監前來,說是皇帝要見他,讓速速入宮。

他自然是不敢耽擱的,趕緊換了衣服出門。心裏因剛剛的夢境而分外不安。

皇帝的禦書房在禦花園的東北部,堆秀山的東側。仿着西洋的款式,在一面牆上制了落地大玻璃窗。于是窗外的明媚春光、花園山水景色便一覽無餘。

劉章紀進來時,他的父皇提了朱筆卻并未批示,雙眉緊皺地望着窗外景色,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令他心裏更加忐忑,跪下請安問禮後,頭便伏在地上,不敢動彈。

老皇帝出了好一陣神,才問他:“現在是什麽時節了?”

“回父皇的話,已經是驚蟄了。”答得中規中矩。

“驚蟄?那便難得有今日這樣的好天氣了。”皇帝喃喃地道,忽又指着窗外問他,“你看這紅梅,開得多好。”

劉章紀有些詫異,依言望去,窗外竟真是火紅一片。不由賀道:“定是父皇德行昭然,感天動地,方才有此異象。”

老皇帝卻回過頭來,望着他搖了搖頭:“這梅花并非是朕的德行感召來的。是朕命禦花園的花匠務必培植出來的。”

劉章紀不明白老皇帝為什麽會突然跟他談這個,也只有回道:“那也是父皇的威德重,福德也重,花匠才能育得出這春梅。”

“你知道身為臣子,應守好哪些本分嗎?”

“兒臣不知。”

“就如這花匠一般,首先他得有培育春梅的真才實幹,其次,他要夠聽話。而重中之重的,就是這第二條。”皇帝循循善誘道,“你身為朕的皇兒,第一條是有了,第二條卻尚有欠缺。”

劉章紀心裏咯噔一聲,忙問道:“兒臣愚笨,不知父皇可否指點兒臣,在何處下重功夫呢?”

劉叡看了他好一陣,方道:“你的眼光始終不太好。”他搖頭嘆氣,“多年前,你看中了一個官妓。若不是朕攔着你,她早就成了你的側妃,為你生下一堆參雜低賤血統的賤種了。如今就是這個官妓,告訴朕,你又迷上了另一個官妓!”

劉章紀腦子裏一下炸開了,他的意思是,甄宜法跑過來告訴了他,自己和芷言的事嗎?

不敢置信的感覺攫獲了他,她怎麽可能那麽做?她又為什麽要那麽做?況且她只是一個從八品的小官,怎麽會有資格進宮面聖?

劉叡又搖了搖頭,問他兒子:“你當初就是為了這樣的女人,忤逆了你父皇我。現在,你還想再忤逆一次嗎?”

劉章紀只覺一陣羞愧,臉色紅漲起來,只想趕緊出宮去問問那在他印象中一貫柔順的人兒,她真做了這種把他架到火上烤的事?

僅僅因為他現在的心上人不是她了?

皇帝看到他這樣天人交戰的模樣,冷哼一聲:“自己好好考慮清楚吧。朕的江山只會交到朕屬意的皇兒手中,那些既做不好臣子本分,又做不到人子孝順的,只怕會白瞎了許多功夫。退下吧。”看也不看他,繼續朱批奏章起來。

話已說到這份兒上了,劉章紀也不敢再說什麽,跪安退下了。出了禦書房,他又不自覺瞅了瞅那叢紅梅。

梅樹上不僅有豔紅的花朵,還有簇簇新發的嫩芽綠葉。與往年常見的雪中梅景相較,有一種低俗可笑的滑稽感。

即使是傲雪淩霜的寒梅,竟也要來谀媚當權之人,實是讓見者聞者俱為之嘆。

只可惜,他怕也要如它一般滑稽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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