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周家在村裏的宅子是一處三進三出的小院,外觀亦和村中其他人的屋子一般,青磚綠瓦紅漆門,院中亦栽了石榴樹,樹下是一片郁郁蔥蔥的不知名野花,不過此刻張媽媽可沒心思打量新家。

那名美婦比自家人還像自家人,抱着孩子徑直進了堂屋,在正位上坐下。

張媽媽一把扯過張青山耳語道:“你去問問他們這人到底什麽來路。”

來之前确實給這邊打發了信,讓他們留意這附近名聲較好的女先生,姑娘還沒啓蒙呢,可這名婦人,瞧着怎麽都不對勁,誰家的女先生有她那樣的感覺?既彪悍又溫婉,出手還那樣大方,必須要問。

張青山也是這樣想法,點頭,拽着周家人往後面去了。

張媽媽進了堂屋,福了一禮,“不知道夫人如何稱呼?”孩子還在酣睡,婦人也不知從哪裏掏出了一把桃花香扇正晃悠悠的給孩子扇風,聽到張媽媽的話,頭也不擡,“你喚我蘇三娘便是。”

張媽媽哪裏敢這樣稱呼?

“蘇夫人。”

“不知道您為什麽要收我們家姑娘為學生?”

蘇三娘好笑擡頭,“你是想問我是不是想貪圖你家什麽?”掃了一眼四周樸素的擺設,又撇了一眼張媽媽,眉角眼梢都是笑意,“你們家有什麽值得我圖謀的?我給的東西,怕是你主家也拿不出來吧?”

輕飄飄的話讓張媽媽心裏更為沉重。

那些金釵子還好說,重要的是那兩匹完整的雲生,雲生太罕見,王公重臣手裏都拿不出完整的,都是緊着宮裏先用,所以張媽媽才會稱呼她為蘇夫人,哪怕這裏是村子,哪怕不知道她的具體身份。

只是事關姑娘,張媽媽不得不小心。

“夫人想必也知道我們家的情況,九姑娘完全不受寵,夫人若是想要将來國公府為您做什麽事,這算盤竟是白打了,九姑娘只是無辜孩子,夫人積德,放了她吧。”

“放了她?”

好笑的重複了一次,偏頭,施施然。

“我放了她,你将來怎麽讓她上雲舒?”

雲舒女學!

張媽媽是真的為孩子打算的,九姑娘只剩這一條出頭的路了,現在驟然聽到這個名字,眼睛的光一下子就亮了。

“夫人能讓姑娘上雲舒?!”

蘇三娘卻沒理會張媽媽的話,而且眸色偏冷冷靜直述。

“就憑這百畝地?算你收成好一年兩季再添些其他的進項,統共也不過百來兩銀子,還得上繳給府上,留下來的你能剩多少?你可知道,低等女學每年的束捐都是二十兩銀子,這還沒算其他的花費。”

女學分三等,一等比一等難進,一個比一個貴。

“束捐也罷了,擠一擠總是有的,可你不會想,供一個女學生出來,每年就幾十兩銀子就行了?”

“先不說其他的花費,就只說學藝好了,琴棋書畫瑟筝簫,算你只學一樣,那買東西的錢呢?單獨請師傅的錢呢?女學裏的先生所教的,僅是入門罷了,天賦驚人或許還有些盼頭,若只一般,雲舒是斷斷進不了的。”

“再有就是騎射和其他偏門諸如奇門遁甲之類,若這孩子不喜歡還好,若她喜歡,你拿什麽給她買上等馬駒?偏門好師傅更難尋,女先生更少,若她真心喜歡,你又上哪給她找?”

“即便你拿得出錢來,又真的請的到好師傅?”

這一通話下來,張媽媽的心都快涼透了。

張媽媽是真心為孩子打算的,不然也不會人還沒到就先送信告知這邊留意好的師傅,就是為了給姑娘好生啓蒙,這次出來,府裏給姑娘的不過也就三百兩銀子,之前也打聽了女學的花費,原以為夠了。

結果現在這一聽,夠什麽夠,三百兩銀子,買點稍好的琴都不行!

一時間臉色清白交替,整個人都是懵的,只看蘇三娘。

“夫人真的能讓姑娘上……”

話沒說完蘇三娘手中的桃花香扇就一立打斷了張媽媽的話,嘴角輕勾似笑非笑。

“我不貪圖你們家東西,我也不欠你們家的東西,我願意教這孩子自然有我的道理,但斷斷沒有把她一生都壓在我身上的理兒。”

“說了這麽多,只為告訴你,除了我,你沒有更好的選擇。”

說完也不再看張媽媽,繼續輕飄飄的為孩子打扇。

張媽媽雖沒有上過學,但也知道好先生難請,府中的哥兒要拜好師傅都得拿府裏的名帖去一請再請,姑娘們也是,當初大姑娘學琴拜的那位女先生,還是動了大姑娘外祖家平南侯府的關系,這還是因為當初那位女先生受了侯府的恩才願意松口教的。

就算自己真的有錢,可沒有關系,想來府裏也不願為了九姑娘打點的,肯定請不到好先生。

面色清白交替了許久,最後咬牙。

罷了,九姑娘已經這樣了,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了,這名夫人雖然現在還是不知道她的身份,更不知道她是否能勝任姑娘的師傅,可她說的沒錯,除了她,自己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單靠自己供,絕對上不了雲舒女學。

相信她,或許還能搏一搏。

當下福了一禮。

“看着時辰姑娘也該醒了,我這就去準備姑娘的敬師茶。”

張媽媽離去後,蘇三娘的視線停在了小姑娘的脖子處,那裏躺着一枚紅翡平安扣,小姑娘白白嫩嫩的,襯得這平安扣比胭脂還紅,伸手劃過平安扣的背面,小巧精致的卿字在指腹劃過。

“小六難得喜歡一個孩子,我這個當姑姑也不能沒有表示,左右日子也難打發。”

“我會用心教你,能學多少,只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先帝爺生前子嗣衆多,但公主竟只一位,落地就封平樂長公主,一直養在身側。平樂長公主一生未嫁人一直侍奉在先帝身邊,先帝仙逝後平樂長公主亦不見蹤影,有傳聞說平樂長公主随先帝去了,也有傳聞說長公主出去雲游了。

原來那幾個周家人并沒住在這宅子,而是宅子後面的一處小院裏,張家人來之前他們已将宅子仔細打掃過了,張媽媽到廚房時,張青山已經燒好了熱水,這熱水是備着姑娘醒了要吃奶糊糊的。

張媽媽拿出包袱放在幹淨的竈臺上翻找東西。

張青山道:“我問了,他們說他們到的時候那女子就在這村子裏了,平時也不做什麽活計,就住在後面那一片湖邊上,村子裏的人平時對她都很尊敬,連同那名老先生也是,不知為何原因。”

“行了,不用打聽這些事了,她是姑娘的先生,這就夠了。”

張媽媽只顧着低頭翻東西。

從府裏出來,雖然親娘不喜,但到底是自己的女兒,還是給了好些東西的。敬師茶自然要用最好的,張媽媽将從前夫人賞的绮羅尖拿了出來,這绮羅尖又稱美人尖,色香味清,是女子最愛的茶之一。

又讓張青山去打了清涼的井水燒熱烹茶,又翻了一整套白底青瓷的茶具出來。

前後忙了大約一刻鐘的功夫,結果張媽媽端着茶具到了堂屋時,站在門口竟是擠都擠不進去,屋子裏滿滿當當的堆滿了人,還全是大小夥子,最小的瞧着和姑娘差不多大,走路還踉踉跄跄的一身奶味,最大的也有張媽媽這般高了。

這是什麽情況?

站在外面的這幾個看到張媽媽來了,連忙高聲道:“讓開些,張家嬸子來了!”

張媽媽這才有機會走了進去。

小姑娘這時已經醒了,瞧着剛醒的模樣,混混沌沌的睜着雙眼,乖巧的窩在蘇三娘懷裏,見掃張媽媽眼睛微微一亮,就看着張媽媽,蘇三娘卻是眉心一颦,面有不悅道:“這孩子不愛說話?”

雖說有的小孩子不認生,但醒來見到陌生人抱着自己少不得也要掙紮一番才對,結果懷裏這個倒好,醒來不哭不鬧,氣都不吭一聲,就睜大眼靜靜的看着你,這不僅僅是安靜的問題了,再有,張媽媽過來後,她精神雖起了些,但竟然沒有要張媽媽抱。

眼睛清亮有神,瞧着不像傻的,怎會這麽靜?

三歲的娃子正是人煩狗厭的年紀,這位太安靜了。

張媽媽将杯盞放在桌子上,小聲道:“府裏除了我沒人跟姑娘說話跟姑娘玩,都說姑娘是傻的……”

“誰說妹妹是傻的!”

蘇三娘還沒來得及說話呢,站在最裏側瞧着大約十二三歲的一個男娃直接高聲反駁,他的反駁得到後面所有男孩子的認同。

“沒錯,妹妹比隔壁村的小花好看多了,妹妹怎麽會是傻的!”

“對對對,妹妹比小花白,比小花漂亮!”

“小花被人抱着的時候還挂着鼻涕呢,醜死了!”

男孩子們的高聲反駁讓小姑娘側頭看向了他們,并沒被吓住,只是眼睛鼓得更圓了。

“阿,妹妹看我看我!”

“看我,他醜,你別看我!”

“我這有糖果子,專門給妹妹留的,妹妹看我看我……”

男孩子們一擁而上,又将張媽媽給擠了出去,張媽媽沒有生氣,反而眼眶有些發紅,姑娘在家是個沒存在感的,家裏的孩子都不跟她玩,自家院子的人又都想攀高枝去別的院子,竟都沒人理姑娘。

沒成想,被打發到了村子反而受到了最大的歡迎。

“行了行了!”

蘇三娘抱着小姑娘起身,看着眼前的一群半大小子,哭笑不得。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不就想到隔壁村去炫耀麽?”

這流雲村一個女娃都沒有,這群臭小子可羨慕隔壁村的女娃了,還曾經像模像樣的計劃到隔壁去偷孩子呢,現在好容易來了個小閨女,他們忍得住?

“蘇姨,是他們先饞我們的,每次都抱着妹妹在我們面前晃。”

“晃就算了,讓我們抱抱都不肯!”

“蘇姨,把妹妹給我們吧,絕不讓妹妹少一根頭發,蘇姨~”

蘇三娘被一群小子央求了半天,最後低頭問懷裏的小姑娘,“想不想跟哥哥們去玩?”小姑娘眼睛瞪得更圓,小嘴一張,“哥哥。”

小孩子記事模糊,現在裴鳳卿站她面前說不定也生疏了,就記得哥哥這兩個字了。

“瞧我們姑娘多聰明,還知道都是哥哥呢。”

蘇三娘一樂,竟直接将孩子遞給領頭的那個小子。

“晚飯前把妹妹送回來,少了一個頭發仔細你們的皮!”

“蘇姨放心!”

小子們一陣歡呼,抱着小姑娘往外沖,張媽媽還沒來得及攔呢就已經沒影了,懵逼的看着瞬間空蕩蕩的堂屋,快急哭了,“夫人,那都是群孩子,怎麽能把姑娘給他們帶出去呢!”

蘇三娘撇了張媽媽一眼。

“放心吧,我能從你手裏把孩子搶過來,可不能從他們手裏把孩子搶過來。”

張媽媽還要再道,蘇三娘卻突然臉色一沉。

“不然還像你們家那樣養着?你也別讓她上學了,直接送庵子當小尼姑算了!”

三歲的孩子正是活潑的時候,想也知道那家人平時是怎麽養孩子的,無非就是餓不死罷了,肯定沒人跟她玩跟她說話,所以性子才這麽靜,幸而現在才三歲,還可以掰過來。

蘇三娘的話讓張媽媽一頓,蘇三娘掩手打了個哈切。

“行了,晚飯時候會給你送回來的,我也乏了,回去睡會子。”

說完就施施然走了。

好嘛,幾個呼吸的堂屋就剩張媽媽一個人在這了,視線一轉看到桌上擺着的茶具。

敬師茶還沒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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