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臨窗一名約莫六七歲模樣的女孩正在練字,月牙色的夾襖,外罩銀絲紋菊貂毛小坎,兩鬓幾股對稱小辮松松攏于腦後,身子端坐,雙肩是漂亮的直線,鵝蛋臉柳葉彎眉,雙頰雖還有幼兒的嬌憨肥嫩,眉目間已有麗色。
紫毫墨筆不停,秀白的紙上已有墨水幾行,字體小巧娟秀,小小年紀一手花體已成模型。忽然手臂往前一拉,筆尖在紙張劃出一道長痕。
将手中的筆一摔。
“陳媽,這船怎麽又停了?”
每次停船都會遇到這樣的詢問,陳媽這次早已打聽好了,“姑娘,這次停的是流雲鎮,奴婢也打聽清楚了,過了流雲鎮,下一次停船得三天後呢!”
“流雲鎮?”
小女孩本是一臉煩惱之色,聽到這三個字頓了頓,起身,踏上豔霞薄毯繞過九轉雲舒屏風,那邊軟塌上正歪躺着一名美婦人,美婦人約莫三十的模樣,保養尚好,閉目輕思,小女孩笑着擁了過去。
“阿娘~”
“不認真習字又來鬧娘?”
無奈睜眼,美目卻是一片愉悅之色,小女孩笑着趴在美婦人身上,噘着嘴撒嬌,“娘為什麽要坐官船嘛,一路上都在停停停,要是我們自己家的船,這會子離揚州都不遠了,坐了六七天的船,我都快悶壞了。”
“而且到處都是人,也不能盡情玩!”
伸手在小女孩鼻尖一點,“帶你出來是讓你玩的?官船雖慢,但卻是最安全的,娘不是與你說過麽,近年水上不太平。”
陳媽在一邊笑道:“三姑娘也不用太急,問清楚了,最多再有十天就到揚州了。”
“到了揚州可要讓爹爹帶我到處玩,馨兒早就仰慕揚州美景已久了!”
美婦人坐直身子,認真道:“帶你去揚州可不是讓你去玩的,是為了讓你去讀書的,馨兒,你該明白,你沒有兄弟依靠,娘能為你做的有限,一切要靠你自己,明白麽?”
這名美婦人正是周家二房夫人,生三姑娘時傷了身子不能再生養,膝下就這麽一個女兒。庶子倒是有兩個,但周二夫人完全沒放在心裏,周夢馨也從未想過将來讓他們幫襯什麽。
說起這個,周夢馨也收起了玩笑之色,正色道:“娘放心,女兒自幼練花體,現在雖然不敢說同齡人中無人敢比,但也絕不是泛泛之輩,女兒有信心,只要讓副院長看到一定能入她的眼,就讀花枝女學沒有任何問題的。”
花枝是揚州最盛名的女學,雲舒女學每三年考一次,每次收三十人,至少有五人都是出自花枝。周夢馨自幼得名師教導,她考花枝不是難事,而周二夫人想的卻不僅僅是就讀花枝,而是希望她被花枝的副院長收為徒弟。
那位,可是和皇後娘娘同出一宗的。
“你有信心自然好,想想你二姐姐,她讀雲舒後老夫人什麽都緊着她,現在更是定了鎮國将軍的嫡次子,那種人家和我們不一樣的,我們靠的是祖上的功勳,他們家拿的是實權。”
“你一定要自己争氣,知道嗎?”
周夢馨鄭重點頭,“娘放心,我一定會比二姐姐還要厲害。”
這世上還有什麽事比兒女有志向來得快意?只要你願意,娘定傾盡所有送你上青雲。欣慰的摸了摸周雲馨的額發。京裏國公府并不出衆,貴人太多,家裏子孫也多,自己女兒什麽都撿別人剩下的。
現在不一樣了,到了揚州就都是自己的路子,什麽都可以謀劃了。
周夢馨眼睛一亮,從周二夫人身上起身,“對了,娘,小傻子是不是就在這流雲鎮呢?我恍惚記得是這個名字。”
小九走的時候周夢馨已經五歲,已經記事了。
周夢馨突然提到這個人,周二夫人也是頓了頓想了一番才道:“好像是這裏吧,你提一個沒名字的傻子幹什麽,她能不能長大都還不知道呢。”
幼兒容易夭折,周家的孩子都是三歲以後才取名上族譜,而那個小傻子走時雖然已滿三歲,但所有人都忽視她還沒取名,送去莊子後,旁人忘了也就罷了,連親娘都沒怎麽問過,別人更不會記得了。
“她傻,好欺負呀,打她罵她都不吭聲的。”
“我記得我以前最喜歡帶她去祖母那玩了,只要帶她去,祖母就會誇我聰明!”
周老夫人素來喜歡機靈的小輩,當初最不喜的就是小傻子了,每每看到就皺眉。聽到周夢馨提起當年事,周二夫人也笑了笑,雖然是個傻子,但還是有些用處的,用來她襯托自己女兒再好不過了。
不過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
“你記得,你日後必是天上的雲,而她已經成了地上的泥,日後不必再提她了。”
雲泥焉能靠在一起?周夢馨也是如此想,“哎呀,我就是聽到這個地名突然想起了,我又不會去看她,一個傻子有什麽值得看的。”
說話間外間吵鬧越來越盛,周夢馨起身,道:“女兒練字也有些乏了,去外面看看今日登船之人,說不定咱們的鄰居就在今天登船呢?”說完周夢馨又自己笑了出來,“不過,這個可能性也太小了些。”
官船的住宿是有講究的,官位越高住得越好,而周家人住的是天字二號廂,隔壁的一號廂到現在都沒人入住,登船時母女二人都在猜測到底是誰,結果到現在都一直沒人入住,這流雲鎮出來的人,怎麽想也不能比自家權勢高才對。
出去走走也好,周二夫人點頭,又囑咐陳媽道:“就在三樓看看便可,不許下樓,免得那些下等人污了馨兒的眼。”
官船分三層,一層堆放貨物,二層商甲之流入住,三層是官家人。
陳媽媽應了,為周夢馨攏好披風,暖爐等一應東西備全了才出了門。周夢馨捧着暖爐沿着走廊往甲板而去,結果剛走到樓梯口就看到這官船的主管正領着一群人上樓,周夢馨腳步一頓,三樓別的廂房都住滿了,一號房的真來了?
也不急着去甲板了,就站在一側看。
來的自然是蘇三娘一行人。
周夢馨看人學了她娘,一眼就先看衣裳首飾,一看就心中一驚,這名婦人身上的穿戴樣樣都不算最好,卻都是最稀的,就只說鞋面上的珍珠,珍珠不稀奇,她的卻是黑珠,黑珠也罷了,左右各十個,竟都是一樣大小。
再往上看,衣裳首飾皆為上品。
不知道是哪家的夫人?
蘇三娘擡首便看到了站在樓梯邊上的周夢馨,周夢馨彎唇,恰到好處的笑容,正要彎身福禮,蘇三娘已經收回了視線,目不斜視的走過。
好生無禮!
周夢馨一頓氣惱,剛彎的膝蓋馬上站直,瞪了一眼蘇三娘的背影,再回頭時就看到了緊随其後的裴鳳卿。
小姑娘睡着了,下車上船都沒醒,裴鳳卿将人抱在懷裏,小姑娘雙手摟着他的脖子,臉埋在裴鳳卿脖頸處睡得香甜。身上抱着孩子也不影響裴鳳卿的風姿,一行一步都是清風朗月不徐不緩。
周夢馨看到裴鳳卿的第一眼就傻了,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這個人生得真好看,這通身的氣度竟比大哥哥還要盛!
周夢馨眼裏心裏都只有裴鳳卿了,一行人走到一號房進門後都沒回神,陳媽媽詫異,低聲道:“姑娘?姑娘。”
喚了幾聲才把周夢馨叫醒了。
周夢馨也不去甲板了,竟擡腳又回了廂房。
廂房內自然樣樣齊備,可蘇三娘等人又怎會睡別人準備的寝褥?孩子正在睡覺,先整理孩子的,蘇媽回頭看張媽,“張家的,小小姐的東西可是你收着的?”
蘇媽媽站在門口,一臉驚悚未定的模樣。
“張家的,你怎麽了?”
蘇媽媽出聲,其他人也回身看到了張媽媽的異樣,裴鳳卿蘇三娘亦看着她,蘇媽媽緩了又緩,顫抖着聲道:“剛才那是二房家的三姑娘。”
遇到周家人了?
其他人都覺得太巧,裴鳳卿眉心輕攏,想了想,突然道:“你們家人丁排行,是幾房人一起的?”張媽雖不解裴鳳卿為何會這樣問,但點頭,“沒有分家,姑娘哥兒的排行都是在一起的。”
裴鳳卿點頭,側頭看向睡得小臉紅撲撲的小丫頭,她睡的香甜,黑長的眼睫一起一伏,裴鳳卿沒忍住碰了碰她的睫毛,小丫頭皺了皺鼻翼,扭頭再次将臉埋進了裴鳳卿的脖頸,惹得裴鳳卿一陣低笑。
蘇三娘知道裴鳳卿不會無故發問,直接道:“你問這個作什麽?”
抱着小丫頭坐在椅子上,裴鳳卿緩緩道:“小丫頭以前說過,三姐姐搶她零嘴。”
蘇三娘好笑坐下,“小孩子的零嘴都要搶?也怪不得有那樣一雙功利的眼睛了。”周夢馨再會掩飾也是個孩子,能瞞得過蘇三娘的眼?一眼就能看出是個什麽樣的人,自然不會理會,現在又聽到裴鳳卿的話,更為不喜。
對着張媽道:“這幾天就委屈你去後面了,不用在前面伺候了。”又對着蘇媽道:“去,把好東西都拿出來,給小丫頭換上,我看她這次又想搶什麽。”蘇媽疑惑,“小姐如何肯定她一定會登門?”
“肯定會來。”
站在門口的顧雲撇嘴。
“剛才她那模樣分明就是要出去的,我們才過來,她後腳也回了房。”
雙生子自幼練武耳力不凡,站在裏面也聽清楚了外面走廊的腳步聲。居然敢搶神童東西,敢上門看我怎麽收拾你!顧雲已在心中想馊主意了,突然看到裴鳳卿将小丫頭腰帶上挂的玉墜給取了下來。
那玉兔搗藥玉墜原是挂在手腕上的,後來小丫頭年紀大了那也沒多大用處了,就挂在了腰帶上。
取那個幹什麽?
然後裴鳳卿将自己腰上戴的玉佩取了下來挂在了小丫頭身上。
顧雲眼皮猛跳。
那塊玉佩是先帝親自雕的,後面還刻了先帝爺的私人印章!顧雲默默的把心中剛想的主意全丢到了腦後,看好戲就是了,她要是敢碰這玉佩,不說她,就連整個周家都要褪層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