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啓元二十二年冬。

窗外,漫天的雪花在空中打着轉飛舞着,天色陰沉,唯有窗前的一枝寒梅旁逸斜出,枝頭幾枚花苞含羞帶怯地探了出來,讓人看到了幾絲春的希望。

窗內地龍燒得正旺,貴妃榻上的女子捧着一本書,整個人都被裹在狐裘中,只露出了飽滿的額頭和精致的眉眼。

“美人。”

一個聲音谄媚地響起。

女子把書往外一挪,朝着窗戶那處看了過去,露出了一個輕淺的笑容。

“美人。”

那聲音再接再厲。

“禾蕙,這是早上沒有填飽它的肚子嗎?”

“哪有,廚房調配的吃食喂了一小碗呢,它呀,就是嘴饞了,想向二姑娘讨吃的了。”禾蕙笑吟吟地上前,抓了幾顆瓜子遞了過去。

鳥架子上傳來了尖喙啄瓜子的“篤篤”聲。

蕭阮看着它,忍不住笑了。

自從藺北行走了之後,靖安王府只剩下了幾個仆人,禁足令結束之後,蕭阮想起了黃毛小兒,怕留在靖安王府的仆人照顧不周,便讓楊澤沖去把黃毛小兒接了出來,放在公主府養着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雪花被寒風裹進了房間了,蕭阮打了個哆嗦,軟軟地嗔了一句:“木琉,好冷。”

門被迅速地關上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笑着問:“二姑娘,你這麽怕冷,銀絲碳夠用了嗎?要不要再讓人調撥些過來?”

“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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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毛小兒中氣十足地叫了一聲。

蕭阮擡頭一看,居然是雲珛。

她瞪了八哥一眼,起身迎了上去:“雲公公,是什麽風把你吹來了?”

“陛下賜下了新鮮的韭黃和黃瓜,說是讓大長公主和你一起嘗個鮮。”雲珛笑吟吟地道,“還特意叮囑我要到你這裏來瞧一瞧,看看你有沒有什麽短用的。”

冬日嚴寒,普通人家都吃的是腌制的幹菜或是窖藏的白菜,這韭黃和黃瓜是特別培植的,就連宮裏也只有帝後、寵妃才能享用。啓元帝這樣關照,對她的恩寵顯然非比尋常。

蕭阮連忙謝了恩,又請雲珛坐下,親自替他斟了茶,兩人閑聊了起來。

去年,蕭阮解了禁足令重新出現在京城勳貴世家的眼裏後,很多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話,沒想到的是,沒隔幾天她就被啓元帝召入宮中伴駕,喝茶閑聊了一個時辰之後,禦前炙手可熱的雲公公親自把她送出了宮門。

接下來的中秋、重陽等宮宴,蕭阮不僅陪伴在大長公主左右出入宮廷,還時常被啓元帝叫過去單獨說話,其他各類賞賜也總是絡繹不絕,雖然都是些日常用品并不貴重,卻更彰顯了天子對她的寵愛。以前對她避之不及的那些人臉都被打腫了,一個個都悔不當初。

蕭家和公主府,上門提親的又絡繹不絕了起來,周荇宜和蕭陳氏陸陸續續篩選了幾個中意的,準備慢慢觀察些時日,卻不知道為什麽,這選中的幾個總有些不好的傳聞出來,不是家風不正便是行為不檢,不是不思上進便是品行不端,末了,這一個個地都被周荇宜她們從名單上剔除了。

事情這麽巧,這讓蕭阮一度懷疑,是不是周衛旻一直在暗中搗鬼。

周衛旻指天誓日,說自己就攪黃了一個,另外幾個不是他幹的,“必定是老天爺也在幫我,讓那些妄圖染指姐姐的人現了原形,等再過兩年,不,一年就夠了,等我滿了十六,我就讓父皇替我指婚,到時候姐姐就嫁給我了,好不好?”

蕭阮哭笑不得,這孩子居然還沒有死心。

這一折騰,蕭阮的親事便一直沒有定下,眼看着明年她就要十七了,這下連周荇宜也有點着急了起來。

蕭阮卻并不在意。

和祖母、祖父相伴的這日日夜夜,她漸漸知道了周荇宜和蕭钊的往事,看過了這兩人的愛恨情仇,再想想自己前世那一段可憐可悲的感情經歷,她似乎悟到了什麽。

再炙烈的感情,也經不起時間的磋磨;再貴重的身份,也挽留不住逝去的感情。

如果最後注定是要慘淡收場,倒還不如不要開始。

比起嫁為人婦之後恪守婦道、相夫教子的生活,現在的她很逍遙自在,并不需要為自己套上一個世俗的枷鎖。當然,這些念頭只是她暗暗想想罷了,可不敢和蕭陳氏提上半句,要不然,只怕她那個嬌弱的母親非要抱着她哭上一通不可。

“雲公公,我聽說四殿下最近領了一樁差事,辦得怎麽樣了?”蕭阮關心了一句。

“還不錯,”雲珛的神色如常,但眼中一閃而過的喜悅還是洩露了他心裏的秘密,“四殿下年紀雖輕但行事頗有章法,陛下還算滿意。”

“那就好,讓他萬事小心,”蕭阮一語雙關,“畢竟太子殿下很關心他呢。”

三皇子出事之後一直被圈禁着,現在啓元帝跟前除了周衛熹便只有周衛旻一個兒子了,想也想得到,周衛旻自然會成為周衛熹的眼中釘。

雲珛了然地點了點頭。

又寒暄了幾句,雲珛起身告辭,蕭阮将他送出了門外。

雲珛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了,二姑娘,蕭太傅要去邠州了,你知道嗎?”

蕭阮愣了一下:“不知道。祖父去邠州做什麽?公幹嗎?”

雲珛點了點頭:“陛下接到密報,邠州那裏出了一件大案,有人利用水災煽動民怨,官匪勾結、侵吞赈災物資。邠州歷來就是魚米之鄉、江南重鎮,萬萬不能有失,陛下要選派一位信得過的重臣前往暗訪查證,蕭太傅主動請命前往。”

蕭阮本能地覺得不太對勁。

前世是秦中地區大災,朝廷赈災不力以至于餓殍遍野,有人趁此機會揭竿而起叛亂,可這一世,慕呈青去沣州做了別駕之後,和沣州刺史一起将沣水沿岸的水情摸了個透,上報朝廷後開始在沿岸尋找能工巧匠興建水利,今年年中的幾場暴雨被新建的水壩引流,每年都會受災的秦中地區今年安然無恙,慕呈青也為此得到了啓元帝的嘉獎,官升一級,已經是五品的沣州刺史了,秦中地區的叛亂顯然就沒有了滋生的土壤。

現在倒好,怎麽江南那邊起了變故?

她有點擔憂地問:“邠州的事情,會有兇險嗎?”

“說不準,”雲珛的眉頭也皺了起來,“陛下也怕萬一有個意外,可太傅堅持得很,說……”

他有些為難地住了口。

“說什麽?”蕭阮被他說得心都提了起來。

雲珛嘆了一口氣,壓低聲音道:“說那是大長公主的封地,他萬萬不能看着它被別人糟踐。二姑娘,若是可以,你不如勸勸太傅,這封地不封地的另說,還是人最重要,你說呢?”

送走了雲珛,蕭阮的心裏好像壓了一塊石頭,沉甸甸的。

這兩年來,蕭钊和周荇宜除了因為蕭阮的事情碰過兩面,幾乎沒了交集,但兩人都一直孤身一人,蕭钊沒有續弦,周荇宜也沒有和明樂縣主說的那樣,找個面首或是和鄭晉偉重續前緣。

但她也看不出來,周荇宜到底心中還有沒有對蕭钊有那麽一絲一毫的情誼。

現在祖父要去邠州,若是萬一遇到了什麽兇險,若是祖母心裏還有祖父,那豈不是又要抱憾終身?

用晚膳的時候,蕭阮裝着不經意地提起了這件事情:“祖母,你說祖父年紀這麽大了,還要這樣趕去江南,會不會有什麽危險?”

周荇宜的神色如常:“他身為太傅,自然要有為陛下治國□□的自覺。至于危險,他為官三十多載,門生遍天下,江南那邊有門生無數,個個都可以聽他調用,依我看,這朝中還是他去最為穩妥。”

這一番話,完全以大長公主的口吻說出,沒有半點私情。

蕭阮死了心,不再在周荇宜面前提這件事情了。

翌日,蕭阮去了蕭府,和家人一起送別了蕭钊。這次遠去邠州,出行隐秘,蕭钊輕車簡行,只帶了兩個官員和幾個随行的家仆,幸好,啓元帝怕他年紀大了有什麽意外,讓已經擔任兵部郎中的蕭亦珩一起随行。

蕭阮擔憂不已,蕭钊卻看起來心情很好,把她拉到一旁悄悄問了一句:“你祖母知道我要去邠州嗎?”

蕭阮點了點頭。

“我是和你祖母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那裏,”蕭钊的目光透過重重的飛檐翹角,落在南面不知名的遠方,“我想重新去看看那裏的風景,走一走我們曾經走過的那些地方。”

蕭阮不知道該說什麽。

“到時候我替你祖母帶一抔邠州的泥土來,還有南明江裏的鮮魚制成的魚脯,她最愛吃的,”蕭钊的眼中充滿了期待,遞過來了一份信箋,“阮兒,這封信,幫我交給你祖母。”

蕭阮遲疑了一下。

“你不用為難,”蕭钊溫言道,“如果她不肯看,那就燒了,我慢慢等着,等我死之前,說不定還能等到她心甘情願和我說話的一天。”

“祖父……”蕭阮的眼底一熱,“你別說這樣的喪氣話,這一路路途遙遠,你千萬要小心些。”

一旁的蕭亦珩精神抖擻,再三安慰蕭阮讓他放心,這次的江南之行對他十分重要,他已經快二十了,雖然很得啓元帝的賞識,但卻一直沒能找到替柳柳改變身份的契機,蕭陳氏替他相看親事被他找各種理由一拖再拖,即将拖無可拖,這一次可能是他最後的希望了。

蕭钊他們走了大半個月,也沒什麽消息傳來,不知怎麽的,蕭阮心裏總是空落落的,好像有種不祥的預感。眼看着臘月就要到了,龍亭山的梅花開得正好,她便拉着周荇宜去龍亭山賞梅,順便去龍潛寺替祖父和大哥燒香祈福。

這一次周荇宜并沒有用大長公主的儀仗,而是帶了幾個侍衛、婢女便裝出行。這一日天氣不錯,冬日的嚴寒在陽光的照射下被驅散了不少,祖孫倆在香客街前下了馬車,一路悠閑地逛了進去。

身後響起了一陣車轱辘聲,蕭阮回頭一看,有人趕着一輛驢車拉着一車香燭和香火過來了。

侍衛們立刻攔在了周荇宜的身旁呼喝了一句:“小心些,別碰着人了!”

趕車的賠笑着揚起臉來,剛好和蕭阮打了個照面,兩個人都愣住了。

那驢車沒了主人的控制,走得偏了,差點撞上了路邊的攤位,攤主惱怒地叫了起來,趕車的這才回過神來,連聲賠罪。

“怎麽了?”周荇宜沒有注意這裏的動靜,見蕭阮忽然停住了腳步,回頭問了一句。

蕭阮定了定神,拉着周荇宜轉頭進了店鋪:“沒什麽,祖母,這裏的團扇很漂亮,我們去瞧瞧。”

在裏面逛了好一會兒,蕭阮琢磨着那人應該走遠了,這才和周荇宜一起出了店鋪。

“大長公主。”

有人在店鋪門口跪下來叫了一聲。

是蕭炳,蕭秦氏留下來的兒子。

周荇宜的臉色變了變。

蕭阮心裏暗暗叫苦,這好端端地過來賞梅拜佛,怎麽偏生遇上了這麽個不知趣的擾了興致?她剛才特意把周荇宜往店鋪裏帶,就是為了不破壞今日的好心情。

“是你啊。”周荇宜淡淡地應了一句。

蕭炳磕了一下頭:“是,我現在改了名了,叫秦炳,多謝大長公主當日不殺之恩,現在我在京城北栖村下經營一個香燭店,日子雖然比不上在太傅府的尊貴,但也過得踏踏實實的。”

“那就好,原本就是冤有頭債有主,你母親做的壞事,怨不到你頭上,事情都過去了,不必再提,”周荇宜轉頭示意蕭阮,“我們走吧。”

秦炳跪在地上,忽然高聲叫道:“大長公主,有件事情,原本我要爛在肚子裏的,但是這些年來我日思夜想、寝食難安,今日在龍潛寺見到你,可能是佛祖想要給我和我母親一個贖罪的機會,還請大長公主撥冗聽我說幾句話。”

周荇宜的腳步一頓。

“是我母親和太傅的事情。”秦炳啞聲道,“我不是太傅的親生兒子,是我母親和別人生的。”

作者有話要說:寫下最後這一段的時候考慮了很久。這個情節是我原本就設想好的,前面也埋了一兩處伏筆,蕭钊有一句話的确沒有說謊,他是真的愛大長公主的。他前面是渣,為了對姨母的承諾和對表妹的照顧,被蕭秦氏所騙,委屈了妻子;後面也一直在悔改。別的我就不多說了,下一章會把一些原因放出來,至于原不原諒他,就讓大長公主做決斷吧。

今天還是想要努力雙更的醋哥,也不知道能堅持多久,還請小天使們多多留言鼓勵一下,晚上九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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