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王爺獨自在龍鳳大喜床之上輾轉難眠,喜燭朦胧的光輝映在□□鳳雙喜百子帳上,上面那只昂揚的彩鳳,張開雙翅,似是想鳳凰于飛,又像是要一口将那四爪金龍生吞了去。

王爺索性坐起,喚了聲:“來人。”

守夜的近侍忙至跟前,恭謹道:“王爺有何吩咐?”

“本王想聽夜筝,即命沈側妃前來伺候。”

近侍領命出去,不一會,只見沈玉筝懷抱金絲楠木瑤筝而來,身上特意穿了一件漢式月色銀桂花大袖紗羅衫,腦後松松绾着圓髻,典雅、娟秀,一如漢宮才妃班婕妤。

穩穩進前來,琴音雅韻道:“妾身給王爺請安。”

“罷了,坐吧。”

早有近侍在絲毯上放了烏木矮架,沈側妃将瑤筝往那架上放了,自己也如一團月光般伏身及地,檀口輕啓:“王爺想聽哪支曲子?”

王爺腦中一片空白,随口道:“此乃洞房花燭之夜,只撿那‘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彈來即可。”

沈玉筝微微颔首,“王爺分明是點了曲子的,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王爺竟忘了不成?”

王爺方醒悟道:“不愧是江南才女,如此說來,便将這首《關雎》彈來。”

沈玉筝先起身,十指交疊舉至額前,恭恭敬敬向楚王折腰行了禮,方歸座,清喉婉轉唱道: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和着末句,戴着銀指甲的玉指撫上十三根冰弦,彈奏出清脆悅耳的筝聲來,似大小寶珠滾落玉盤,又似林澗之清泉緩緩流淌,纏綿悱恻而又蕩滌心胸。

傾城被關進西廂房之後,心中的激蕩情緒依然如橫木撞擊城門般,“王爺,妾身是冤枉的!”,幾乎快喊破喉嚨。

她瘋狂地跑到霞影紗窗前,推開窗戶向正房方向呼叫:“王爺,妾身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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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侍衛将她推回去,并且掩上窗戶,從外面封死。

傾城吵嚷了一陣子,直到嗓子疼痛嘶啞,也不見外面的人理她,只好住了,侍香端了杯潤喉的西湖龍井來,“小姐,奴婢知您是冤枉的,遲早有真相大白的那天,您可別急壞了身子。”

伴芳也道:“是呀,小姐,俗話說,好事多磨,您經得起多少磨難,就享得着多少後福,千萬別急在這一時!”

傾城聽了,方寬慰了些,接過雕着《關雎》詩文的羊脂白玉杯來把茶喝了,然後癡癡地透過霞影紗窗向正房那邊觀望。

不見王爺身影出來。想是要留在裏間過夜的了。

夜色中,寧禧堂像一個大紅燈籠般散發出朦胧冷清的光芒。

花燭燒殘。

傾城忽然覺得,這痛苦,他們原是一樣的。

夫妻本是要同甘共苦的,那杯合卺酒未飲成,此刻倒同飲了這杯苦酒了。

這樣想着,倒也不覺得十分孤寂,便向窗下的貴妃榻上歪了,閉目養神。

忽然聽見有歌聲傳來,似乎是沈側妃的聲音,傾城連忙起來,到窗前仔細辨別那歌聲傳來的方向,沒錯,是打正房傳來,唱的是《詩經》名篇《關睢》。

猶如寒冷的秋末頭上又忽然下起了傾盆醋雨,那冷酸,直向人的骨頭縫裏頭鑽,傾城下意識地抱緊了自己的身體,瑟瑟如一片即将飄零的楓葉。

那歌聲伴着行雲流水般的秦筝之音繼續回蕩: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她的身子,本已在凄風冷雨中涼透,聽了後面這幾句,又如同有一泓溫泉漸漸漫上來,湧遍全身,也暖了一顆心。

這歌聲、曲音,是在嗟嘆單相思之苦,難道她就是他思慕的窈窕淑女不成?

是邪?

非邪?

王爺閉上眼睛,聽着天籁之音,腦海中全是傾城的影子,像一幅幅畫卷,逶迤而出,國色天香,卻又瓊樓玉宇般可望而不可及。

曲罷,玉筝将雙手交疊按于腹上,伏首一禮。

想起前世自己于宮中身死之後,玉筝亦殉情而亡,王爺不忍,深情看了她一眼,道:“玉筝,你如何看待這男女情愛之事?”

玉筝沉穩如一支含了冷香的羊脂玉釵,輕啓檀口道:“豆蔻少女、束發少年心中滿是風花雪月、纏綿悱恻,待到年歲漸長,方知家道繁盛、現世安寧才是最為緊要之事。”

楚王聽了,不由得想起前世她自盡之時所留詩句:子規啼血溢滿喉,猶在江南藏玉樓。分明是在感傷屢遭變故,身世流離無所依傍。與其說是殉情而死,莫若說是厭倦了世事無常,不願再受離亂之苦。

只他和傾城才是一樣的人,可惜的是,他們之間隔着淩雲志,似一座高山,一片大海一樣不可逾越。

楚王眸子裏含了一抹可望而不可及的痛楚,輕聲道:“再彈一首《在水一方》吧。”

沈玉筝便玉指輕籠冰弦,邊彈邊唱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跻。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直到子時過半,歌聲筝音方住了,正房中是一片讓人窒息的寧靜,只有蟋蟀尖銳刺耳的歌聲傳來,如此賣力歌唱,顯然為了求偶,她知道那聲音不是發自喉嚨,而是來自兩翅上像刀锉一樣的刺棘之間的摩擦,而此時,那刺棘分明就刺在她的心上,一下下锉着,一刀刀割着。

他們就要安歇了嗎?

她死死盯着那正房方向。

空氣仿佛凝結了。

心跳震得耳膜有些鼓脹,連着整個頭嗡嗡作響,螓首之上滲出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似牡丹籠罩了一層薄薄的煙霧,忽然間那正房裏的燈光一黑,頭上便似響了個炸雷般,透心涼的瓢潑酸雨又淋下來。

他們安枕了的!

“小姐,小姐!”耳邊廂是侍香、伴芳的呼喚聲,睜開眼,才發現自己已暈倒在窗前,兩個丫環正拼命地搖晃自己。

“王爺安枕了”,傾城似被冷風酸雨凍僵了,氣若游絲道。

“小姐,您說什麽呢?那正房的燈,不還亮着嗎?”侍香道。

傾城一聽,仿佛于黑暗之中見到了一絲光明,忙扶着窗沿起身看去,果然,那寧禧堂中燈光依舊,不曾暗下半分,方知是自己急得眼前發黑,才錯看了的。

伴芳道:“小姐,難道您不記得那句詩嗎?‘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可見這洞房之夜的紅燭是要徹夜長明的,所以,即便他們睡下了,也不會吹滅這喜燭啊。”

侍香橫了她一眼,伴芳方知自己失言了,忙閉緊嘴巴,不敢再出聲。

傾城正垂思當中,忽然聽見侍香一聲低喚:“小姐,您看!”那聲音含了一抹驚喜,又帶着不想被遠處的人聽到的噓啞。

傾城忙向正房看去,只見那裏面走出幾個人來,前面的人提着一對美而輕,飄而雅的花鳥紗燈引路,為首的正是沈側妃,被貼身丫環銀甲服侍着,到了被大婚之夜的燈光照得如白晝一般的院中,上了自己的步辇,往院門外走去。

一剎時,醋雨冷風都住了,太陽從厚厚的雲層裏面鑽出來,灑下金子般的光輝,烘在身上,暖暖的。傾城浸酸、凍僵了的身體複蘇過來,似花株般沐浴在燦爛的陽光當中,醉心享受這暖香。

玉筝在步辇上凄涼回首,西邊日出東邊雨,吟道:

花枝出建章,鳳管發昭陽。

借問承恩者,雙蛾幾許長?

這首《婕妤怨》,是寫班婕妤的失寵,她才貌雙全,哪裏就比人差了呢?

可惜君恩偏偏不肯顧,如雨露般灑向旁處。

雖說玉筝平素為人不錯,與傾城前世今生都不曾有過不睦,但于男女之情上,到底都是存着私心的。

玉筝用絹子擦着眼角離去,如一片被霜盡透了的楓葉,從樹上飄落,又被秋風吹得沒了蹤跡。

傾城瓊鼻一酸,也滴下淚來……

“小姐,這下您該放心了,早點安歇吧,否則,明日會沒好氣色的。”侍香道。

傾城是極愛惜容貌的,倘若夜裏睡得少了,必是有損顏色的。聽到此話,便只好安歇了。

躺在床上,卻是輾轉難眠。無論怎麽強迫自己,都無法入眠,索性又回到霞影紗窗前,向正房那邊望去。

忽見有人提着一盞金色雲紋手提紗燈出來,鵝黃色的寝衣散發出月華般的光輝,皎皎如星月。

正是楚王。

使她難眠的楚王!

傾城激動得一顆芳心又“咚咚”跳進來,她下意識地捂住嘴巴,不讓自己驚叫出聲。

只見楚王環視了一下院中,直向那階下的牡丹花叢走去。

只身入了那花叢中去,提着燈籠左右照着,細細地觀賞着那些牡丹,有如看護花園的秋翁。

忽見他挺直了腰背,嘆息道:“牡丹已然開花結子,可本王的姻緣……”

他向西廂房看來。

吓得傾城趕緊躲到窗帏後面,只探出螓首去窺視。雖說屋裏的燈已全熄滅,外面亮如白晝,站在那邊往屋子裏看,什麽也見不到的,但傾城還是不放心。

夜色中他的身影如孤雁一般凄清、哀冷,口中自語道:“咫尺天涯,毒我腸。”

傾城瞪大一雙秋水大眼,看着王爺孑孑而立的身影,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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