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來幽篁谷時,青筝是一輛馬車。離開時,青筝身後跟着三四輛馬車,滿載着草藥香。青筝和阮霜同一輛,安安靜靜,南既明和明一水同一輛,吵吵鬧鬧。

“小子,且聽老人言,腰好萬事好。”

“小爺腰好着呢!”

“嫌貴?八八折,怎麽樣?”

“明老頭啰嗦了一路累了吧,讓你歇會!友情價,不收費!”

後面傳來明一水掙紮的聲音,像似被點了啞穴。

又聽一聲重物錘在馬車上的聲音,接下來連掙紮的聲音也沒有了。

一路平安,揚州。

一下車,楊叔那熱淚盈眶的樣子讓明一水十分嗤之以鼻。不就離開九天,好似九年未見一樣,沒出息。這是明一水對楊叔的初面評價。

青筝忽然發現當初隐士般的明一水的真面目,像只河豚,碰見誰都鼓鼓地忍不住怼一下。這樣的人怎麽在顯無人跡的幽篁谷活下來的?大概是在幽篁谷憋得夠嗆的。青筝笑着搖搖頭,遣人去打聽小白臉的下葬處。

楊叔有條不紊地帶着明一水、南既明去安置。青筝去了書房。

“小姐,這是這幾日各門派的動向。下月初九,武林大會在恒陽召開。我們要不要去湊熱鬧?”赤笛将一疊紙交給青筝後,就懶懶地倚在軟靠上。

青筝快速浏覽了遍情報,沒什麽出格的東西:“縱橫镖局還在查裴依雪的死呀,随他們去查吧。鬼新娘如何?”

“安心卧床養傷,沒整什麽幺蛾子。估計也曉得武當、峨嵋他們還不死心,低調得很呢。”

“有沒和座下八女聯系過?”

“暫時沒有。不知道南疆那是不是出什麽問題,得等商隊回來才能确認。”

赤笛擡起手欣賞自己新染的丹寇指甲,滿意得吹了吹。

“明前輩和南既明,使人盯着,別和鬼新娘碰着面。”

“一個東一個西,沒問題。”

青筝手指無意識地撥動着幾上的筝,叮叮咚咚不成曲調。素手一壓,筝音戛然而止。

“武林大會,今年肯定熱鬧着。怎能錯過。”

暮色降臨,城郊荒山。

星光黯淡,夜風拂過一個小土包,墓碑幹淨,雜草不多,是座新墳。

樹葉被風吹得悉悉作響,樹下忽然出現人影,還不止一個。

“明老頭,你真該少吃點。晚上那紅燒肉你吃了一盤,難怪那麽沉!”

“啧,你小子功夫差就不用掩飾,幾裏路就累成這樣。”明一水整了整被南既明拎亂的衣領,背着手踱步跟上前面的青筝,在這座新墳前停了下來。

“呦,這位夫人還挺善心的,這種相公還給他立了這麽好的碑。”南既明打量着墓碑,看清了上面的刻字。

“哦?對于這種人,南公子有何高見?”青筝在心中估量着墳頭的高度,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南既明,暗暗挖了個坑。

“此等忘恩負義的小人,就該抛屍荒野,日曝狗啃!”南既明現在吃人的,住人的,用人的,立馬狗腿得一臉正氣。

“狗做錯了什麽?為什麽要啃這種肉?”

“明老頭,不擡杠不痛快啊!這種人被挖墳鞭屍也不為過。”

“挖吧!”青筝就等着這句話。

“啊!”這回輪到南既明傻眼了,他今夜只是被明一水遣來當跑腿的,“這不好吧。這夜黑風高的,挖人墳,遭雷劈啊!”

青筝一臉平靜而堅定地看着他,塞給他把鏟,不給他後退的機會。

“真要挖?”

“南公子近日吃住用的花銷不小,在醉香樓還賒着一筆。我覺得你大概沒什麽讨價還價的餘地。”青筝讓碧蕭把南既明的開銷查得一清二楚,不知怎得,自他離開揚州前兩日起,就沒去商戶兌過銀兩。

南既明苦笑下,是啊,他的母親大人為逼他早日歸家,通知商戶把他手上的銀票給停兌了,要不然他怎麽會死皮賴臉地以師尊為借口纏着明一水。

“老天不開眼,怎麽可以讓小爺我這樣玉樹臨風的人挖墳啊!”邊嚷嚷邊認命地挖起土來。

可惡的是,明一水看他挖得慢了,催着他快:“你不曉得什麽時辰了嗎?我還得趕回去睡大覺呢!”

看他挖得快了,又訓斥:“挖這麽快,挖壞屍體你負責啊?”

青筝和阮霜往後站了站,避開被南既明洩憤掀起的泥土。

總算挖到棺木,一開棺,屍臭味就把南既明熏得蹦出墳墓。

明一水鄙視地看他眼,下去點起火折子,照亮了屍首。青筝站在墓邊望下去,明一水的身子遮住了大部分屍首,看不出他具體看哪一部分。

好半天,明一水爬上來,清了清兩嗓子:“先蓋上,回去說。”

阮霜用劍柄推了又在裝死的南既明一把,耳邊傳來明一水哼哼唧唧的聲音:“臭小子,手腳快點!耽誤你師爺爺睡覺有你好看!”

複原的速度比挖墳快。南既明氣喘籲籲地把最後把土蓋好,拎起明一水飛奔而去。

“臭小子,慢點,我頭暈~”

“快點回去,師爺爺您還可以睡上兩個時辰。”

草藥香彌漫,明一水的院子。

“明前輩,有答案了嗎?”

明一水視線飄忽起來:“是中毒,可還不太清楚。”

青筝聞言笑起來:“明前輩,你是知道的,對嗎?”

明一水挪回視線,看向青筝的笑容,那種狩獵者看着獵物企圖掙紮又無可奈何的笑容。

嘆了口氣,勸道:“女娃娃,你何必趟這趟渾水?這是不是鬼新娘做的與你又有何幹系?”

“明前輩,你果然是知道。”青筝了然,不讓步,“在幽篁谷,你看見那些死士的屍體時,就不對勁。你知道這些人是沖着挖心案來的,對嗎?你當時心裏就有了答案,今夜驗屍,驗證了你的答案,對嗎?”

明一水仿佛又看見了那名女子,那名女子的臉同青筝重合起來:“明先生,這解毒之法你是知道的,對嗎?”

明一水晃了晃頭,神情嚴肅起來:“是,我知道。只是這真相,女娃娃你确定想聽?須知,好奇心害死貓。”

“這點不勞明前輩費心了。”

明一水默了片刻,聲音悠長起來:“這毒叫雪中紅,能使骨肉經絡易離,骨質疏松易折,中毒者死亡後頭蓋骨會呈現暗紅色斑駁。足量的毒可以使屍體化為血水消失。固此毒還有一名:化屍水。我們查看的屍體只中了微量。”

“如此陰邪之毒,江湖上竟然聞所未聞。”青筝一聽乍驚,很快又平靜下來,腦海過了一遍各門派秘聞,沒有發現相關信息。

“當然聞所未聞,因為此毒不在江湖,出自朝廷。”

“朝廷?!”這會兒是真驚到青筝了,她沒想到釣魚能讓朝廷咬鈎。

“朝廷有一支秘密暗隊,專門處理一些明面上不能處理的陰私,手段狠辣,卻沒人見過。”

“我們不是見過嗎?”青筝故作輕松一笑,暗指幽篁谷那批黑衣人。

“我也是十多年前偶然知曉,當時确實有傳言見過他們的都是死人。看來近年來他們新培養的殺手都不夠成熟。”

“暗隊聽從何人所調遣?”

“除了當今聖上還會有誰。”明一水忽然想到了什麽,“十多年前我一故友知道此消息時,我就在一旁。當時聖上尚不及弱冠,朝政之事多聽宰輔之言。多年來,我偏居一隅,朝廷之事我知之甚少,如今不敢明确。”

安靜的氛圍與罩在燈籠裏的燭光籠罩着兩人,一時無言。

“多謝明前輩解惑。今日之言還望前輩保密。”

“曉得。女娃娃,聽老者一言,及早抽身,這不是你可以對抗的勢力。”

青筝展顏一笑,并未接話。

來不及了,我已經身處漩渦之中。

書房的燈火燃了一夜未熄。

清晨,楊叔聽了下人報告,心疼地輕敲書房們。

“請進。”與平日無二樣的聲音響起。

“小姐,用點早膳吧。”

“楊叔,你來得正好。我有話問你。”

“先用早膳。”

“邊用邊說。”

青筝在桌前坐下:“楊叔,你仔細回憶下,爹當年可有同朝廷的人有過來往?”

楊叔皺着眉思索了半天:“我是老爺搭建莊子時入的莊。當時老爺也明言退隐江湖,別說朝廷人,就是江湖人都少有往來。退隐江湖之前的事,江湖上也流傳了許久,沒有什麽有跟朝廷挂鈎的。”

“難道我們方向錯了?”青筝捏着筷子久久未落。

用過膳,青筝寫了張紙條,讓赤笛遞給鬼新娘,就不再管鬼新娘的事了。

午後,赤笛來書房:“小姐,鬼新娘已經走了。她說小姐的情,她承了。”

“好。”

“小姐寫了什麽?她看起來不可思議又義憤填膺的樣子。”

“我只是告訴她挖心案的真兇罷了。”

“那沁雪蓮呢?”

“她去追,我們不用操心。”青筝擱下筆,淨了手:“同碧簫說聲,恒陽那裏的鋪子,下月我替她去巡。醉香樓南既明的賒賬先記着,改日再計息讨回。”

“行,反正有多些錢進賬她會開心的。”

明一水想問青筝拿樣草藥,大老遠就聽見楊叔叉着腰站在庭院裏,指揮這指揮那收拾行禮。一問才知道青筝要出遠門巡鋪子。當下咂舌:“這女娃娃不得了,生意做這麽大。”瞬間覺得原來那件草藥實在太次,立馬改變主意換成另一樣價值百兩的藥材。

“女娃娃,跟你打個商量,借你件東西。”明一水搓着手呵呵地笑着。

“但說無妨。”

“烏桐根。”

“可以。”青筝合起手中的書,插回書架上,爽快地答應了。

“額,沒有條件?”明一水對青筝的爽快感到意外。

“明前輩想要我提條件?那行呀,就……

“啊不不不,我什麽都沒說。女娃娃,看你生意做得不錯嘛,這是要去哪呀?”

“我是替碧簫巡鋪子。”

“得了吧,我還不知道碧簫那丫頭是你的人啊!”

“去恒陽。”

“恒陽?聽說那裏有種草會在月下開花。”

“明前輩可有興趣一同前往?”

“那敢情好,我這就回去收拾。”像似怕青筝反悔,立馬拔腿就走。

楊叔把行李清單拿進來給青筝:“小姐,為何騙上老小子了?”

“楊叔,我哪裏騙他了,我是要去巡鋪子呀,順便再看看武林大會罷了。”

“也好,他是大夫,路上小痛小傷還可以看看。”

“武林大會上有不少楊叔的老熟人,這回還是要委屈楊叔看家了。”

“應該的,只要小姐讓珵兒別折騰我的擺件就好。”

青筝“撲哧——”笑了起來。楊叔見青筝終于開口笑了,心情也輕松多了。

啓程那天,還多了一個人。

南既明抱臂坐在明一水旁邊淡定道:“明老頭叫我來當保镖。”

青筝并不意外,當初她拉上明一水就抱着拉南既明一起下水的意思。碧簫查過銀票開戶商戶來源于都城。

路上多試探看對方能否洩露更多用意,至少不會直接刀尖對準自己。額,我怎麽又有這種潛意識了。停!還是要警惕!

行過一城,天色已黑,找了家客棧歇腳。

青筝要了張二樓臨街的方桌,景致不錯,菜肴也不錯。青筝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下兩人。

明一水用餐随性,南既明雖不羁可也保持了基本的禮儀,更加肯定了青筝對其都城貴族的身份猜想。

等下,我是不是一直漏掉了什麽?念頭一瞬間閃過,快得讓青筝抓都抓不住。

還沒待青筝再細想,一聲巨響就打斷了思路。

“嘭——”

“沒長眼睛啊!”

“抱歉抱歉,這位爺!”

樓梯上,一個青色布衫的年輕人及時向一身酒氣,胡子拉渣的漢子道歉。

漢子一把楸起年輕人衣領提了起來:“抱歉就完事了?”

“放手!你這人好生不講道理!”突然插入一聲嬌喝。黃衫雙螺髻打扮的小姑娘行至樓梯前,杏目微瞪。

“哪裏來的小丫頭!毛都沒長齊就想多管閑事!滾一邊去!”

“你手裏抓的是我家的護衛,快給我松手!”話音剛落,掌風就沖漢子而去。漢子改楸為推,把年輕人扔向樓梯下的小姑娘。

橫沖出個赭色身影,截下年輕人安然落地:“雲兒,莫沖動!”

“哥!這個酒鬼欺負人!”

原來樓下是威淩宇,威淩雲兩兄妹。

南既明聽出聲音後,下意識就看向青筝。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看青筝。

可青筝至終都神情自若,專心剔着碟裏的魚刺,仿佛周遭什麽噪音也沒有。

他算是看明白了,青筝極愛吃魚,這一路每天必吃一次魚。紅燒,油炸,清蒸,焖炖亂換上陣,百吃不厭,而且魚骨剔得幹幹淨淨,連明老頭那醫者都不禁暗嘆。

阮霜也沒停筷子,只是時刻注意那邊的動靜。

“酒邪前輩,失禮撞到您是我們不對,還請您看在家父的面子上,多多包涵!”

漢子眯起眼睛端詳了片刻:“哦,你是威老局主的兒子。”

“正是在下。”

“那好,我們過兩招!”

沒等威淩宇說話,鬼酒邪腳一跺,身子順着樓梯扶手滑下,一手握成酒杯狀直沖威淩宇咽喉去。威淩宇側身要閃避。

一只手橫空而出,捏着只酒杯塞進鬼酒邪空握的手裏,樂呵呵的聲音響起:

“這位客官,賞臉嘗嘗本店新釀的美酒如何~”

那只手保養得宜,白白胖胖,清風拂柳地化解了鬼酒邪淩厲的招式,瓷杯塞入,滴酒未灑。

鬼酒邪視線右移,長相圓潤白淨,耳垂飽滿下垂的掌櫃笑得雙眼眯成一條線,活似還俗的彌勒佛。鬼酒邪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臉色更加發紅,身形晃蕩起來,醉意更盛:“嘻嘻,果然是美酒~掌櫃的,這酒我要兩斤,帶走!”

“兩斤梨花雪,帶走!”

“好嘞,掌櫃的。”

鬼酒邪抱着酒葫蘆,跌跌撞撞出了門。

“多謝!”威淩宇拱手。

掌櫃笑眯眯地擺擺手:“望客官吃好喝好!”

威淩雲不以為然,拍了拍腰間的軟鞭:“哥,這樣太便宜那酒鬼了!”

“雲兒,收聲!”

威淩雲不滿地撇撇嘴,卻沒再說什麽,擡腳上樓,一眼就看見了青筝一桌。

南既明掠過她,看向後面上來的威淩宇,沒有錯過他見到青筝時眼裏的剎那亮光。

南既明在威淩宇發覺前把視線移開,繼續夾盤裏的菜,餘光卻觀察着青筝,

心裏琢磨的是,我得當認識還是不認識。

威淩雲沒有過來,找了張空桌子坐下,大手大腳地點菜。

“青筝姑娘,沒想到在這兒碰見你,真巧!”

青筝用帕掩了下嘴,起身微笑行禮:“威局主,是好巧!”

“你們這是前往何處?”

“恒陽。天音閣有幾間鋪子要去看看。”

“也是恒陽?正好要押镖去恒陽,可要同行?”

南既明頓時響鈴大作,耳朵豎了起來。

“多謝威局主。我們四人行路慢,恐耽擱威局主正事,就不同行了。”

耳朵放了下來,唔,這松鼠桂魚确實不錯!

威淩宇有些失望,但難以讓人察覺,又閑話了幾句去自己那桌。

明一水頗感興趣地低聲問:“女娃娃,這小子喜歡你?”

青筝似笑非笑:“烏桐根可還要?”

明一水縮起頭,繼續奮戰他的大醬骨。

天大地大,沒有金主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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