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見5
老太太年紀過了八十,一頭銀白色的短發整齊的梳理在耳後,單薄的身體微微佝偻着,鐵鏽紅的薄棉襖還帶着新衣的褶皺,足以看得出她對今天要見之人的重視程度。
“小麗啊,我們楊楊可是個好孩子。”老太太拉着郭穎的手,第N次的忘了她的名字。
郭穎好脾氣的也不糾正,手掌間握着老人幹枯的手指,笑的真誠:“是,我就是看中袁楊的正直善良。”
老太太笑的像個孩子,滿是皺紋的臉上帶着不符合年紀的童真:“楊楊打小就乖巧聽話,跟着我們老兩口蹲在這山窩子裏吃了不少苦。幸好他自己争氣,成績好又會心疼人,我們是上輩子燒了高香才得這麽個寶貝金孫。”
“奶奶。”袁楊從廚房走出來,袖子挽在胳膊肘處,露出結實有力的小臂。剛剛解下的碎花圍裙帶着十足的喜感:“吃飯了。”
老太太驕傲的又補充:“我們楊楊做飯可好吃了,小麗你可得多吃點。”
“奶奶,她叫郭穎,不是小麗。”袁楊利落的支開小方桌,很快的擺上四菜一湯,空氣中浮動着令人食指大動的香氣。
老太太迷惑的眨眨眼:“啊?不是小麗啊,我怎麽記得是你同桌……”
郭穎站起身,細心的扶着老人家去桌邊坐下,面色不改淺笑晏晏:“小麗是袁楊原來的女朋友,奶奶您還記得哪。”
袁楊被這麽糗了一下,噎的不行,一張俊臉青紅交加,轉頭又進了廚房拿碗筷。
老太太倒是覺出味兒來了,愧疚的拍着郭穎的手背:“對不起啊孩子,我老糊塗了,你可別跟楊楊生氣,那都是小時候多少年前的事兒了。”
“沒有。”郭穎忍住笑,快要憋出內傷偏生還得一本正經:“袁楊都跟我說過,那時候不都是年紀小嘛,我不會跟他生氣的。”
老太太終于圓滿了,癟着沒牙的嘴笑彎了眉眼,一徑的點頭:“我孫子好,找的孫媳婦兒更好,漂亮懂事。趕快給我生個大胖曾孫子讓我瞅一眼,這輩子就知足喽。老頭子你是沒這個福氣……”
年紀大了,老人家也吃不下太多的東西。大多數時間都是笑眯眯的看着兩人,目光中帶着十成的滿足,只願歲月就此靜靜流淌。
吃過飯還是好孩子袁楊收拾的碗筷。奶奶常年養成早睡早起的習慣,撂下飯碗沒多久就打了瞌睡,只是在兩人勸她上床去睡的時候還固執的不肯,小孩樣的,非要陪着孫媳婦兒說說話。
袁楊也沒辦法,自然的伸手牽過郭穎:“奶奶您去睡吧,我和小穎說會兒話,不用您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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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恍然的笑,像是明白過來的起身往屋裏走:“可不是,我還真是老糊塗了……楊楊你們聊,我就不礙事兒了。你房間的被子我今天剛剛曬過,你給小穎多鋪兩床,咱這地方冷,別凍着。”
郭穎低着頭不吭氣,握在一起的手火燒火燎的,連內心都漸漸起了毛邊。
耳旁傳來袁楊籲口氣的低語:“今天真是太感謝你了。等會兒我奶奶睡着,我送你回賓館。”
手掌松開,妥帖的溫度一點點散去,終究不過是幫個忙的情誼。
要出門的時候,不防老太太突然又拉開裏屋門走出來,措手不及的兩個人站在門口一時間都患了失語症。
“這大半夜的,楊楊你們上哪兒去?”老人家疑惑的歪着腦袋看着兩人。
“哦,”袁楊急中生智:“小穎同學打電話,這不是明天要走嘛,我們出去跟她見個面唠唠嗑。”
“誰要走?”老奶奶又犯糊塗:“我孫媳婦兒才來往哪兒走啊?”
袁楊好脾氣的解釋:“小穎單位忙,請回假不容易。總共就那麽幾天,回去的路上還得耽誤三天,明早的火車不走不行。”
郭穎也跟着幫腔:“是的奶奶,我這能回來看看您就滿足了,以後有時間我還會再來的。”
老太太舍不得了:“鄰居大偉早上去五泡農場,我讓他幫我帶點山野菜和開江魚,尋思着明天做給你吃,閨女啊你太瘦了得好好補補,要不以後不好生養。”
額頭黑線扯出一排,郭穎囧囧有神的低頭不語。
“奶奶您都睡下了還出來幹嘛?”還是袁楊岔的快:“現在沒供暖,您可別凍着。”
“哦。”老太太這才想起來自己的目的,顫巍巍的擡起手指:“我孫媳婦兒是大城市來的,他們跟我說南方人都習慣天天洗澡什麽的。我琢磨着咱這兒冷,洗澡就算了,不過我新買了兩個盆,洗臉洗腳用,怕楊楊你不知道我擱哪兒了,出來告訴你一聲。”
又心酸又窩心,郭穎覺得眼眶開始發熱,上前兩步半是撒嬌半是沖動的扶着老人家回屋:“奶奶您就別操心了,有袁楊在呢,您就好好休息別惦記了,我們都這麽大人了。您可要好好保重身體,以後……以後還要親眼看看您的曾孫出生不是?”
一路無話。兩人一前一後,隔着半個身子的距離,不緊不慢的往賓館的方向走去。
沒有酒精的磨合,兩個人之間還原了再事實不過的真相,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罷了。或許多出來的就是那點彼此理解的援手之恩。
郭穎骨子裏不是自來熟的性子,袁楊更加慢熱。
不長的一條路兩人有意無意走的都不快,只是再怎麽說,終有目的地到達的時候。
“我奶奶把我養大,這次回來探親下次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她雖然有點糊塗卻一直惦記着我的婚事……”袁楊認真的面孔在月下熠熠生輝:“郭穎謝謝你,真的非常感謝。”
“不客氣。”被他正兒八百的道謝弄的不好意思,郭穎努力緩和氣氛:“說不定下次我也會找你幫忙,呵呵。記得欠我一次就行。”
“一定。”袁楊不做假的點頭:“你要提前跟我講,我們部隊請假有規定。”
“好。”郭穎不再解釋,調皮的伸出手:“那袁楊同志,再見了。”她明天早上是真的要走,這倒不是欺騙老太太。
袁楊的大手溫暖有力度,粗糙的握感帶着令人心安的堅定,仿佛不管這世道浮躁到什麽程度,他是自成一派的中流砥柱。不動搖不屈從,站在濁世中頂天立地。
轉身要進賓館大門的時候,郭穎扶着把手稍稍遲疑了幾秒。內心的掙紮讓天平左右搖擺,留不留電話號碼這麽件簡單的事情變得無比磨人。
他都沒提這茬,自己總不能上趕着把手機號告訴人家吧。
“郭穎。”袁楊突然的出聲讓她籲口氣,轉過身微笑的恰到好處。
袁楊抓了抓黑亮的短發,頗有點不好意思:“我忘了給你留地址了。”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只簽字筆,找不到便簽就撕了兜裏的煙盒反過來,認認真真的寫了後遞過去:“這是我的通信地址,部隊上私人通訊設備不方便用,有事就寫信吧。”
他的真誠倒襯的自己小家子氣了。郭穎眉眼彎彎的接過煙盒,小心翼翼的撕下空白的一半,填了自己的手機號遞回去:“這是我的手機號碼,如果有機會到A市一定別客氣,我給你當導游。”
“一定。”
銀白如雪的月光下,她站在高一層的臺階之上,嬌小玲珑的身體罩了一層柔光,眉眼間盡是溫潤。臺階下高大的男子站的筆直,新生如竹,堅韌挺拔。
彼時她是出來散心的南方小女子,誤闖一個完全不同的新奇世界,帶着喟嘆和新鮮,淺淺探了觸角就轉身回了蝸殼。
而他是長于這片黑山白水間昂揚的男子,積累多年才請下這麽一次奢侈的探親假期,在他的地盤呼朋喚友,享受這難得的休憩時光。十年的軍旅生活将他捶打成內斂又剛硬的男人,某些方面敏銳異常,某些方面又遲鈍的招人恨。
轉身,她向左他向右,是截然相反的方向。只是冥冥中那個叫做命運的東西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兜兜轉轉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