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神凰與鳳栖梧桐神樹同本同源,無論相隔多遠,她都能夠感應得到。因此,當承載着梧桐神界的鳳栖梧桐神樹飄離原地的第一時間她便覺察到了。
她對一同殺向神界去的九尾招呼聲:“鳳栖梧桐神樹移位了。”扭頭便朝梧桐神界趕去。
能讓鳳栖梧桐神樹移位必然是有大事發生。
九尾想起她與神凰對昆侖的未來的推算,心裏也是“咯噔”一聲,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趕。
梧桐神界移動的速度極快,是往與她倆相反的方向在迅速飄移,即使她倆能夠确定方位,以及不斷地撕裂虛空傳行,仍……極難追得上它。
梧桐神界是以光速在宇宙虛空中飄蕩,它沒有固定的飄行方向,沒有終點,很難推算行蹤。
以至于,她倆只能憑借神凰與鳳栖梧桐神樹間的感應拼命地追。
當她倆找到在宇宙中迅速穿行的梧桐神界時,昆侖早已不在小院中。
她那小院常年有她們居住,有神光籠罩,并不染塵。
可如今,小院竟然積上一薄薄的一層灰,一股久無人煙的氣息撲面而來。
凰鳥扭頭便去神凰殿,以及“小山筝行”,卻發現這裏連昆侖的氣息都沒有留下。
神凰怔然地看着這片天地,一股不詳的感覺籠罩住她。昆侖曾經與她說的話清晰地回蕩有她的耳畔,她的腦海間。她曾問昆侖,她有第二真身便不會死了嗎?昆侖沒有回答。
她怎麽都沒想到,軟包子樣的昆侖,會在她們離開後,便獨自離開了。
她要去哪?她要做什麽?
九尾迅速冷靜下來,說:“昆侖離開,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找神界複仇,二……”她的聲音說到這裏,頓了下,壓下喉間的哽咽,才說出第二種可能:“埋骨地……”她們算到了昆侖的死劫,昆侖自己選擇的路,她比她們更清楚自己的結局。
“埋骨地”三個字宛若一柄鋒利的利刃狠狠地插在神凰的胸口,帶來一種撕裂般的疼痛,伴随着一種難以言說的悲恸。她說不清楚為什麽昆侖會讓她會有這些情緒,她只是覺得不該是這樣的,那傻呼呼的山精不該是這樣的結局,不該獨自承受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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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凰不相信昆侖會去找神界報仇。
仇和恨以及殺戮都過于激烈,昆侖的性子淡,有這些情緒,對她來說太難,也沒必要,因為,真惹到她,她會直接讓他們去死一死。
昆侖說她給神界挖了一個他們難以拒絕的坑,她說的是“挖了”,表示那坑已經挖好了,關于神界之前的所作所為,昆侖已經付諸了行動,已經翻篇。那麽,昆侖的離開,最大的可能就是“埋骨地”。
她有那麽大的能量,輕易的就能改換一方天地,但她那麽珍視生靈,不會讓自己的死亡影響到那些生靈。
茫茫宇宙,她會選擇哪裏作為她的埋骨地?
她是要演化成一方天地,還是為自己建一座神冢?
神凰不知道。
她想起昆侖曾經說過的話,她說她自由了,我自由了,不再被大地卡住,不再被本體束縛,往後可以像她們一樣自由自在地縱橫在宇宙天地間,想去哪就去哪。
“我想去大地上看看,我想去看塗海,我想去看看神界的生靈是什麽樣的,是不是都壞透了,是不是也有善良和心懷仁念的神,想去看看那條長眠的老神龍……”
神凰展開翅膀,朝着曾經卡住昆侖的那片大地飛去。
這麽多年了,她不知道昆侖還在不在那片大地上。
梧桐神界飄離那片大地已經很遠很遠。
神凰一次又一次地踏破虛空,一次又一次地進行傳送。
當她回到那片大地上時,原本毀于災難的大地已經恢複了昔日的繁榮,生機勃勃的。
曾經遭到毀滅之災的人族,又一次占據了這片大地,他們建立起了一座座城池村落,一個個國家,一個個文明。
她落在這片靈氣稀薄,甚至連五行靈力都極度匮乏的大地上時,幾乎第一時間便能确定——昆侖在這裏,就隐藏在這人世間,塵世中。
這裏沒有排山移海的大能,這裏沒有舉手投足就能毀滅一方天地的仙和神,這裏只有凡人,他們破壞力最大的戰神便是聚集起數十萬之衆的人,拿起不帶任何法力的刀劍互砍。你砍我一刀,我射你一劍,逃出一箭之地,便躲過了攻擊。
她去過無數的地方,去過無數的小世界,也去過宇宙大世界中孕育有生命的其它星球,但從來沒有見過任何地方能像這裏這般宛若廢土卻連不起眼的角落都充滿了生機的地方。這裏的靈氣極度稀薄,照常理來說該是不毛之地,然而,卻有一道由無數混雜的氣質形成的屏帳籠罩住它,隔絕外界大部分對這片天地的生靈造成損傷的物質,使得這裏變成孕育着無數生機的繁榮世界。
曾經的昆侖神山,百萬年不曾有人成神,百萬年不曾有過神級的戰争。
這裏的生靈,連仙都沒有,妖與修道有成的修煉者都極少。看似廢土,卻為淨土,不會有因為某幾個擁有排山倒海神通的修煉者打架,而出現無數生靈無辜死傷的情況。
這片天地間沾着昆侖的氣息。
神凰的心莫名的瞬間安定了下來,恐懼和慌亂莫名地消失了。她想,大概是因為昆侖身上有着讓人安心的氣息吧。
要找昆侖并不難。
她的意識覆蓋在這片天地間,哪怕是地下的一只螞蟻,天空飄着的一絲微塵都清晰地呈現在她的腦海中,是妖是魔是鬼是怪還是人,一目了然。
唯有一人,她看不透她的修為,她不出她的來歷。
那人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制成的長袍,腳下的鞋子爛得縫了又補,補了又縫,她戴着面巾,面巾下是一張布滿累累傷痕的臉。她的視線落在那人的身上時,那人似有所覺般擡起頭朝她望來。
她在空中,她在相隔萬裏的地面,她們便這樣四目相對。
那人有着一雙清澈透亮的眼睛,眼裏泛着讓人心安又心酸的柔光,大概是見到她很高興,笑得眉眼彎彎的。她有着一雙世上最漂亮的眼睛。
伴随着她的笑容,臉上的傷痕被牽動。
龜裂傷痕遍布她的臉,她的頸,若是撥開那頭烏黑柔順的頭發,便能發現,連頭上都有傷。
神凰覺得眼睛又酸又澀,還帶着點火辣辣的痛感。她想,一定是昆侖此刻的模樣太醜,傷眼睛。
她飄然落下,化作人形落在昆侖身邊,冷冷地睨着昆侖,問:“傻山精,你這是玩離家出走還是玩……”那句“找個地方獨自去死”的話說不出口,在腦海中閃了下,便被她咽了回去。
昆侖說:“沒有,我只是覺得這裏很好。”她說完,繼續拿起小鋤頭去挖長在山裏的草藥。
神凰的視線落在昆侖挖的那株沒有絲毫靈氣的植物上,問:“你挖這草做什麽?”
昆侖說:“這叫見血清,對凡人具有涼血止血,清熱解毒的功效,可以用在止血和治療瘡瘍腫毒、毒蛇咬傷和跌打損傷上,用處很廣的一種常用藥。”
神凰的視線落在昆侖身上,問:“你的傷?”
昆侖把挖出來的見血清放進身後的小背簍中,說:“不打緊。”
神凰的火氣噌地一下子又冒出來了,說:“傷成這樣,還叫不打緊!”
昆侖說:“是身體太弱,而體內的力量太強,壓制不住造成的。”她頓了下,說:“我不是凡人,跟你和九尾也不太一樣,你知道的。”
神凰冷笑:“有一陣子沒見,蒙人的本事倒是見長了。如果你的本體開裂,你說這話,我絕無二話,你這第二真身可是血肉之軀。”血肉之軀傷成這樣,這得有多疼。她心裏難受,嘴上就更不饒人:“不疼是吧?就這麽傷着,疼死你算了!”
昆侖說:“習慣了就好,不疼的。”她說完,又繼續往前走,去挖發現的其它有用的草藥,然後問:“九尾呢?你們還在打神界嗎?”
不提這還好,一提這,神凰更是一肚子氣。她罵道:“你有毛病啊,把鳳栖神樹往宇宙深處推,我和九尾追得都快斷氣了才追上。你動我的梧桐神界問過我沒有?”那句“你離開居然連聲招呼都不跟我打”又咽了回去。
昆侖沒做解釋,卻是安心。神凰和九尾能夠鎖定梧桐神界的行蹤方位都不太追得上梧桐神界,神界的人想要攻打過去,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她繼續埋頭找草藥和挖草。
神凰氣得想伸爪子撓到昆侖的臉上,可見到她那張傷痕累累的臉,她撓不下手,紅着眼扭過頭去,不讓昆侖看到自己眼裏湧出來的濕意。
有腳步聲靠近。
昆侖對神凰說:“你隐下身形。”
神凰的身影頓時變得透明。
一位背着竹簍抗着鋤頭的大叔從旁邊的小路上走過,見到昆侖,打着招呼:“小山大夫,又來挖草藥啊。”
昆侖笑着應了聲:“是啊。”
那大叔說:“早點回去,天快黑了。”
昆侖笑着應了聲,便繼續挖草藥。
神凰飄到樹枝間,虛坐在樹枝上,默默地看着昆侖挖草藥的身影。
她不明白,堂堂昆侖女神,為什麽要裝成凡人混跡在他們中間,不明白昆侖這麽做的意義所在。
天色越來越暗。
昆侖招呼句:“小凰,走啦。”她揚起頭看向衣着華麗渾身神光缭繞的神凰。神凰這模樣去到人群中,見到她的全都得下跪。她問:“你是繼續隐藏行蹤還是變成只普通的小鳥顯形?又或者是換身尋常的衣服?”
神凰三樣都不想選。
可她想看看昆侖想做什麽,或者說是昆侖在做什麽。
她本想繼續隐藏行蹤,但又想,自己堂堂神凰,又不是見不得人!于是,直接把衣服的神光斂去,衣服上的豔麗顏色也遮掩住,那拖在身後長長的衣擺也縮短到只夠蓋住腳後跟。
昆侖打量眼神凰,說:“再素一眼,明黃和紫色都不要有,民間用不起這樣的顏色。”
神凰淡淡地掃了眼昆侖,身上的服飾再次變得簡單,就連顏色也變成市集上常見的顏色,衣袍變成很不起眼的素雅色。不過,即使素雅,她那身氣質和氣度在那,即使收斂了威壓,那份睥睨的氣勢,仍有橫壓天地山川之感。
她跟在昆侖身邊沿着山間小道下了山,一路進了一座只有幾百戶人家的小鎮子。
小鎮外有一條源自山澗的小河溪,鎮子名就叫河溪鎮。
她跟着昆侖進了鎮子,穿過相對繁華的鎮中心,去到村尾一處極不起眼的小院子。
院子有一面約有一人高的籬笆牆,牆上爬滿綠色的藤蔓植物,一扇破舊的籬笆門上挂着把鎖,鎖并沒有扣上。
她問昆侖:“你這叫鎖門了?”
昆侖說:“挂把鎖,來找我的人就知道我不在家。”她說話間,取下鎖推門進屋。隔壁院子的大嬸正背着糧食回家,見到昆侖以及昆侖身邊站着的神凰,笑着打了聲招呼:“小山大夫。”她看小山大夫身邊的那女人氣色很好,不像是有病,于是問:“來親戚了?”
昆侖說:“嗯,故交好友。”寒暄兩句,便與神凰進了院子。
神凰在院外時,便把昆侖院子裏的情況看了個清楚分明。
非常簡陋的普通民居小院,院子四周晾曬着草藥,中間擺了張尋常木頭制成的小茶桌,小茶桌上面蓋了個茅草棚,茶桌上還擺着茶具。茅草頂的土牆屋,只有三間房子,地上鋪了層地板,幹淨得不沾絲毫塵埃。正中間是客堂,只擺有一張四四方方的桌子和圍着桌子的四張凳子,左邊是卧室,除了床、衣櫥和梳妝櫃外,還有一個浴湧。浴湧裏殘留有神華和淡淡的先天元氣氣息,大概是因為昆侖常年用這浴湧沐浴的緣故,哪怕是一件非常普通的浴桶也變得很不凡。
另一間,則是書房,靠窗處擺着書桌,靠牆處是幾個大書櫃,裏面擺滿了書,靠裏端則是一張打坐和小憩用的小榻。
院子的另一側,還有間茅草屋,裏面有竈臺和堆有柴火,還有柴米油鹽類的東西。
竈堂裏有灰燼,還有餘溫,似乎有做飯?
天黑了,昆侖先把家裏的油燈點亮,又到井裏提水,把藥草上的泥漬洗掉,擺在院子裏晾曬。
之後便去生火做飯。
神凰看着坐在竈臺前,拿着凡人用的點火的火折子引火,頓個兒都愣住了。她看着昆侖熟練地生起了火,又再淘米下鍋,還……還在院子一角開辟出來的地裏拔了把鮮嫩的草,之後洗洗切切……
米熬成粥,盛出來。
昆侖洗幹淨碗,便往鍋裏倒菜籽油,之後,就把那鮮嫩的草下鍋炒……然後盛進盤子裏,端上桌。
之後,昆侖還取了兩個孵不出小雞的雞蛋炒了盆炒雞蛋端上桌。
神凰:“……”她瞠目結舌地看着昆侖,心說:這崩的不是昆侖神山,是昆侖女神吧!
堂堂昆侖女神,高高在上的昆侖女神,居然……下廚做飯,圍着柴米油鹽打轉。
神凰被隔壁的吵嚷聲驚醒。
一道籬笆牆隔不住炒雞蛋的味道,隔壁的孩子饞了,正在小聲說:“娘,小山大夫又做好吃的了,好香啊。”
她再看那戶人家,一家七口人,一位老人家,兩個大人,四個孩子,桌子上只有粥和一小碟泡菜,每人只分得一根泡菜,就沒有了。對比之下,昆侖這夥食還是好的了?
神凰有點想炸,更想撩起袖子把昆侖撈回梧桐神界去,這過得什麽破日子啊。
昆侖拉着神凰在桌子前坐下,把筷子塞進神凰的手裏,說:“嘗嘗我做的飯菜。”
神凰忍不住問:“你這樣……圖什麽呀?”她端起盛有粥的碗,那表情很是一言難盡!昆侖煉制的種鳳栖梧桐神樹的花盆巨醜無比,這碗,比起那花盆毫不遜色!碗很粗糙,看不出是瓷還是陶,就像是随便用些粘土捏出來燒成的,碗的圓的,可這碗,有點變形,還……連砂都沒挑幹淨,與碗燒在一起了,特別粗糙。
非頂級仙寶和半神器不用的昆侖女神,您老人家用這粗碗盛粥?
昆侖老人家不僅用這碗盛粥了,她還端着這碗喝粥了。
神凰深深地看了眼昆侖,低頭喝粥。她喝了幾口,雖然這粥沒能量,喝了等于沒喝,但味道還過得去,不難喝。
昆侖似看出神凰的困惑,說:“世間凡人,吃的是粗茶淡飯五谷雜糧,經歷的是喜怒哀樂生老病死。”
神凰沒好氣地問:“與你有什麽關系嗎?”
昆侖說:“除了力量的強大與弱小外,神與凡人,并無不同。”
神凰看看碗着的粗瓷碗,把碗遞到昆侖的面前,說:“這呢?”
昆侖說:“神碗和普通碗的區別而已,都是拿來裝食物的,不是麽?”
神凰不想再說話,低頭,默默地把碗裏的粥喝光。她心說:“算了,随你高興。”
昆侖與神凰吃完晚飯,她收拾了碗筷,便在自己的卧室布結界。
神凰挑眉,說:“我看你的卧室之前可沒有布結界的痕跡。”
昆侖說:“這周圍都是凡人,布不布結界都無所謂,但你來了,我要洗澡。”
神凰說:“我想看看你的傷。”
昆侖略作沉默,輕輕搖頭。
神凰說:“你讓我心裏有個底。”她見昆侖仍沒答應,又說:“不然我會慌。”
昆侖扭頭,詫異地看向神凰,會慌是什麽意思?神凰還會有慌的時候?可當她看到神凰那眼神,不僅有慌亂,甚至還帶着恐懼,竟有着說不出可憐的意味。她不由得愣了下,随即說:“我不會有事。”以先天元氣化水蓄在浴桶中,之後,她脫了衣服泡在浴桶裏。
其實神凰說得對,血肉之軀,傷口一直在疼。先天元氣化水後,輕輕撫過傷口,水流撫過的感覺會減緩傷口的疼痛感,也只是減緩疼痛感而已。
神凰上前,手指落在昆侖的肩膀上,撫着那一道道斑駁的裂紋。
這是一具已經在崩潰邊緣的神體。
任何來自外界的強大力量都有可能讓它瞬間土塌瓦解四分五裂,積蓄在體內的力量會在瞬間噴湧而出。
曾經,也有遠古大神受了這樣的人。這樣的傷勢會使得他們陷入沉睡中,之後,長眠,再然後,在長眠中死亡,神體分解,體內的力量噴湧而出,形成古族或一方天地。
她忽然就明白了昆侖為什麽要留在人世間。
這裏沒有強大的外界力量湧入,沒有神界的騷擾,她可以過凡人那樣的普通生活,不用去打鬥,也不用因為蟄伏在某個地方因過于無聊不知不覺地睡着了,在不知不覺中便死亡了。
可即使如此,這具年輕的身體,已破敗成這樣,已……是強弩之末,已到末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