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鄭秀才半輩子讀書,哪裏有多少銀錢,倒是林家祖上曾經富庶過一陣,小輩雖沒有發跡的,卻也還留着一個宅子與一個出租的鋪面。且若說定禮,當年不過給的是半吊銅板,此時悔婚還提起要回去,讓林羨心中一陣冷笑。

“定禮是有的,半吊銅板,說起來還了也是應該,只不過我記着我父親提過,那時家裏沒什麽好給的,僅就送了個黃梨木的小箱子過去,既然要核算清楚,這會兒見嬸子您沒帶過來,我實在也不好直接給錢。”

黃梨木的箱子少算算也要一兩銀子不止,如今空手過來竟還想帶半吊錢回去,再将貪錢名聲扔給她?

饒是錢媒婆素來巧舌如簧,此時也給林羨反問的有些啞口無言,只得含糊着接一句,“這我怎麽知道去,鄭家人讓我要的。”

“既然是鄭家人要的,那讓他們親自來就是了,我反正也有話要問,”林羨收回放在門沿的手,末了囑咐一句,“還麻煩嬸子帶句話,半吊錢一直準備着,帶着黃梨木箱子來換就是。”

語畢啪一聲将門給關的嚴嚴實實,差點兒摔着錢媒婆的鼻子。

今天這一趟跑的實在不順,錢媒婆暗道一聲晦氣,扭頭走下臺階,眼睛轉的只剩下眼白,環視一圈湊熱鬧的人群,一言不發的快步走了。

林羨拴上門闩,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她的眉目細致,隐隐有些她母親年輕時候的輪廓,只不過到底是近年來的日子清苦,不僅人看着瘦小不說,連帶着雙手也略有些粗糙。好在雙頰還泛着紅,透出幾分孩童的模樣。

不過前頭還在被窩裏想着如何攢嫁妝,此時婚約離身卻是落得一身輕松。

林羨自嘲的笑笑,這兩年來巨變接連,如今不過是一樁退親難以算得上什麽。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鄭家退親她并不責怪,唯一惡心的世偏還要編排了那樣的說辭給她戴一頂大帽子。

也只是人準了自己會庸碌一輩子,故而看輕了罷。

腦中胡亂想着,林羨走到院子裏的雞窩旁蹲下身來小心将那四面緊閉的雞窩門打開一條小縫,伸出一根手指進去探了探溫度。母雞抱窩通常是要在天氣暖些的時候,可家裏這只老母雞今年就趕巧在這兒時候抱窩,一共十四個雞蛋,密密實實的給它坐在屁股底下,俨然正經對待起來。

林羨也沒有其他辦法,家裏只剩這麽一只老母雞,這批雞蛋又是在家裏公雞被吃了以後的最後一窩,若是不孵出來後頭少不了還要到外頭買雞崽子,實在不劃算。她只得早早的用稻稈将雞籠裹得嚴絲合縫,還加了好幾件破衣物蓋着,總歸裏頭能暖一分是一分。

老母雞原本老神在在的閉眼孵小雞,一察覺外頭的光,立刻警覺的睜圓了眼睛,一歪腦袋想啄林羨的手。

林羨早有預料,飛似的将手縮了回來,小心翼翼的關上了雞籠門,起身往廚房走。

老母雞已經兩天沒吃沒喝,雖不至于餓死,可總歸大冬天的,林羨怕它熬不過,是以去廚房取了一個幾天前做好的饅頭,掰成兩半,一半扔給小黃吃,又從另外一半上掰下一點兒來,送到了雞籠裏的小盤中。

這回她仔細的看了看,見前兩天留在裏頭的饅頭碎已經沒了。

林羨松一口氣,将剩下的一點饅頭塞進自己嘴裏混亂吞吃下去,順手将雞籠門給重新關了起來。

孵小雞約莫要二十天,算一算還剩下十天的光景,這天氣後頭還要冷下來,林羨看看天色,嘴裏慢慢嚼着冷硬的饅頭,覺得這麽下去不是個事兒。

被人怎麽看輕自己是他們自個兒的事兒,林羨想,她把日子過好了才是最要緊的。

若是養在別人家裏,小黃說不定還能吃口稀粥,林羨垂眸摸摸小黃的腦袋,低聲道,“以後定給你吃肉湯飯。”

小黃嗚咽一聲,笨拙的将半個饅頭吃的滿院子追着跑,不知聽沒聽到,只瞧着樂在其中。

半個饅頭算是早飯加午飯,看看墊了肚子,中午陽光大盛,将院子照的暖意融融。林羨從屋裏搬出一條凳子坐在上頭曬了一會兒太陽,小黃蹲在她的腳邊,仰頭看着林羨讀書,腦袋時而往下垂垂,打瞌睡。

林羨識一些字,但不多,還是她母親在世時候教的。

自從前朝孱弱亡國後,當朝從上至下皆尚武,女人讀書從來不多,如今更是屈指可數。林羨小時候家裏光景還不錯,她母親林蕭氏有心和她爹商量送她去學堂,卻不想學堂裏不收女學生,只能作罷,在家裏由着林蕭氏這個半吊子教一教。

後再兩年,林羨父親去世,母親傷心過度一蹶不振,讀書的事情就給抛到了腦後,若不是林羨自己常常還想起看看書,恐怕如今已然成了個白丁。

這會兒一本論語看得磕磕巴巴,遇見些晦澀難懂的更是如同見了天書。林羨有些惱的将書放到凳子上,目光重新落回到那雞籠上。曬了一會兒太陽渾身回暖起來,四肢不像早起時候那般麻木,她想了想站起身來,将書和凳子放回屋裏,又取出一個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竹筐子背到身上,走到門邊才回頭對小黃道,“你在家裏看家,切莫讓人進屋。”

話一說完,林羨自個兒忍不住也覺得好笑。她低頭看看認真蹲坐着的小黃,笑着,“也只你我将這話當真了。”

說完就開門出去,小黃果然沒有跟上去,只原地坐着。

趁着這會兒出去找柴火,來回正好消磨一下午的時間。

她才九歲,後兩年林蕭氏又病弱,連個女工都未曾仔細教導過,連點織布針線都不會。

林羨鎖好門,才邁下臺階就有人迎上來和她說話。來人是隔幾戶住着的王秦氏,一身整齊衣裳,面上隐約幾道褶子顯出年齡。

論輩分來說,林羨得管她叫一聲王大娘。

“阿羨,那等媒婆嘴裏沒好話的,你可別往心裏去,你年紀還小,往後再找就是了的,只大娘要囑咐你一點,你個小姑娘家的,一個人在這城裏住着到底不安全,我記着你家裏還有些祖屋?何不買了這院子,回鄉去?”

王秦氏言辭懇切,像是真心為林羨好。

林羨低聲恩了下,後推诿道,“哪裏有什麽祖屋,有也都是叔伯家的東西,雖說家裏人都不在了,可也輪不着我一個女娃回家要祖屋不是,這沒法說。”

她說着往前邁步,半回頭說了句,“我去城外撿些柴火,大娘您忙去吧。”

林羨聲音軟綿綿,又糯又甜,可拒絕的意思偏偏滴水不漏,讓人沒處再下口。

王秦氏皺了皺眉頭,沒追,只失望之色難掩。

王家人想買林家院子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一樣的說法林蕭氏還在的時候就有過,一直沒有如願罷了。

林羨的背影才拐出胡同,王秦氏身邊就攏起兩三個婦人,低聲切切說話。

“呵,我才知道,林家竟是連鄉下都沒親戚了?”

“這命硬可真不是誰胡亂說說的,全家人都給她克成這樣。”

有個別心軟的也不忍這麽編排一個女娃娃,“也不好這麽說,她家人丁本來就少,年紀大了自然就要沒的,哪裏能全怪到她的身上?”

可這樣的話自然不讓人喜歡,其他人多半只嘲兩句便擺到一邊不理了。

這些話隐約跟着涼風落進林羨耳朵中,她抿唇歪歪頭,只當那是一陣老鼠吱吱叫。

林羨背着框子一氣走到城外頭,城外有片林子,冬天總有些枯枝碎葉的,撿回去将炕燒暖了也能舒服不少。

不過這樣的林子裏有的多半只是細碎的枝條,若是想保暖需要蹲在地下時時的添柴,不然也不過一時半刻就要涼的。林羨的打算是能暖一點是一點,等回去燒了炕,再将雞窩搬到屋裏去,多的不要,這樣的天氣能孵出三五只小雞也是運氣。

官道兩側的枯草地上,早晨的寒霜給太陽照過只剩下露水,即便是小心翼翼的踩過去,等到了林子裏,林羨的舊布鞋也已經濕了一半,腳趾慢慢的染了涼意。

官道上偶有馬車往來,多數是四周鄉下的農人進城。

一輛簡陋的牛車遠遠從官道盡頭駛近,趕車的是個老翁,拉車的是一頭老牛。車上坐着一個眉目俊朗的青年,他正抱着懷裏的一個大布包打瞌睡,頭不住的往下點到那布包上,瞧着懶散。

老翁眯起眼睛往前看了看,扭頭對他道,“這位郎君,前面已經到了清溪鎮了。”

蕭祁文擡起頭遙看一眼,認出記憶裏的清溪鎮,跟着點頭道,“成,一共是兩文錢?”

老翁笑道,“對,兩文錢,到了城裏再給吧。”

蕭祁文卻不由分說的從懷裏将錢掏出來,只管塞給那老翁,嘴上低聲似是自語,“這麽些年了,也不知道姨母家還在不在……”

林子裏,林羨正驚喜的彎腰撿起兩截粗樹幹。

今天晚上能睡個暖和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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